何山洲死了,为救林图而死。
林图站在爆燃的车前,手里攥着染血的碎布条,清冷的曙光毫不顾忌地洒在他身上,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要去安和市找父母的是他,自顾自离开营地的是他,进入县城并惊动怪物的也是他,但是死的却是何山洲。
为什么?他喉头颤动着想要发声问,为什么要帮自己?又为什么要做到这样的地步?可这些问题终究还是被梗阻的感觉拦下,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林图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将残布放在地上,转身离开了。
要去安和市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这样的事,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亡,想来还会发生许多次。
要做好准备才行。林图如此想着取下背后的弩,搭上自动上弦器和弩矢。
他看着这把刷着黑漆的钢弩反射着有些晃眼的阳光,咬着牙,将弦松下,又找了根绳子,将其固定在了自己的牛仔裤边。
这样就不必担心走火了,如果要用到弩,他只要拉开绳子,将弩举起,打开上弦器的开关就好。
他迟早会用到这把弩,射击猎物,射击怪物,或者……射击其他人——
他被自己将弩矢瞄准其他人的想法惊醒。啧,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感受着腿上绳子的松紧,射击其他人?就他?他甚至连怪物都没有杀过一只,何况人?
他用力地摇着头,试图甩开脑中杂念,该走了。
林图沿着公路离开了小县城,沿着路走了两天后,抵达了长恒县。
长恒县的规模和他离开的小县城差不多,房屋大多只有两三层、粗粗刷了腻子粉、装了些瓷砖的小楼,但长恒县离远荷市终究还是近的,周围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高山,因而在县城的中心,立着几座由自动建造机建起的大楼,这些只有十几层的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被视作县城的“中央商圈”和“生命力的象征”,吸引着外来的投资。
而像是响应这立在公路旁,没怎么排版,透着一股简单实用味的广告牌一样,长恒县的地表和建筑的墙上,遍布着另一种生命力的象征,由扭曲血肉织成的毯蠕动着,缓慢地扩张着、连接着,鲜红的表面下流动着如水上油膜一般的扭曲虹彩。
那么,想来这里也会有之前那样的怪物了?林图站在广告牌下,扑打着身上的尘土,看着不远处的长恒县,心里如此想着。
他解开了绑着左腿的绳子,端起了弩。
闭眼,深呼吸,吸气,吐气……睁眼,打开上弦机的开关。
电机嗡嗡运转着拉开弩弦,转轮一转,将弩矢搭了上去。
他缓步走进长恒县。
长恒县和之前的小县城一般死寂,看不出任何幸存者的影子。
这未知的异变降临已有几天……嘶,几天来着了?
林图在路上小心地走着,脑子里试图回忆起时间的刻度:他之前见过何山洲晚上的机械表标识出的时间,而他在路上走了……两天?那么,今天就是8月26日了。
异变降临已有六天,幸存者们已经学会保持安静了。
林图想起之前在小县城里那几个连脸也没有看清便惊动了怪物而被猎杀的幸存者。
或许,聪明的人学会保持安静的时间要更早些。
他放轻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进路边的小巷——他没有去试着找超市或者商店这些有着大量食物的地方,那里的肉毯想必早已交织成墙,将整座建筑都塞满、撑裂了。
但是,说不定,在小巷里,在某些住户里,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一些巧克力、罐头、饼干、方便面、饮用水之类。
他如此想着,然后便听到前方细碎的咔咔声随着微风传来,正以为是幻听时,铁罐头落地的清脆当啷声打破了寂静。
声音的来源就在前面。
“不——”
细微而带着绝望的哀叹传来,就在同一时刻,一个人影手脚并用,狼狈地窜过小巷前方的路口,而就在那人影窜过路口之后,人影背后的方向就传来一阵奇异而摄人心魄,直让人头晕目眩的低声嗡鸣——
随着这嗡鸣越发响亮,周边肉毯的蠕动也越发频繁、明显、快速——
它们探出了细小的触手,那些触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大,末端膨起圆球,那圆球表面的肉液体一般波动,然后,张开表皮,露出挤在一团、自如转动着的、大小、颜色不一的眼珠。
那些眼珠的表面遍布着血丝,附着一层粘腻的白膜,眼皮一般开合着。那触手末端一抖,眼球便被弹出去,落到地上,长出细丝连到肉毯上,如同台球般,凭着细丝的推力在小巷里四散滚去。它们每滚出一段距离,便停下,翻开白膜,在细丝的推动下环视周围,随后继续滚动。
林图跳进一处人家的窗户,蹲下,躲开了眼球的视线。
“格呜——”
窗外传来低吼,失去人形的四足怪物转动着眼眶中的十几颗眼球,它低下脑袋,等待着在地上滚动的眼球返回后,将细细的肉丝顺着头骨的缝隙钻进去,然后,它抬起脑袋,朝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去了。
林图倚在墙后,出了口气,可看到眼前的房间,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肉毯自床上蔓延,将房间的四分之一,包括地面和天花板都覆盖在内,而那颗巨大的、连接着肉毯的大茧,像是比在他眼前的拳头一样,强逼着他放轻自己的呼吸。
他难以抑制地有些畏缩起来,他缓缓沿着墙站起,试着沿着墙走出房间。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他面前的茧上生出一根触手来,触手的末端开始膨胀,然后张开眼睛,看向林图。
咔——
林图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迅速地吸进更多的空气,扼住自己的呼吸。
他举起了弩,对准大茧。
伴随着鸡蛋被击碎一般的咔咔声和粘液滴落溅射的嘀嗒声,茧的外壳被撑碎,从人类扭曲而来,丧失了人形的怪物扭动着两个眼眶里的十几颗眼球一一锁定了眼前的猎物,它反曲的后腿散出蒸汽,肌肉膨胀,然后纵身扑向猎物——
林图对扑面而来的死亡扣下了扳机。
他咬着牙,强压着大叫的冲动,手上的弩传递着电机运转,再次拉开弩弦的微小嗡鸣和震颤,转轮将下一发弩矢搭上箭槽——而先前那枚飞出去的弩矢,刺进了怪物的眼眶,冲击力将它的脑袋击打向天花板,怪物惨嚎着,顺着惯性,扑倒了林图。
林图后脑一疼,脑子里回响着疼痛与嗡鸣,压在他身上的怪物似乎只是觉得眼眶里的那只弩矢有点疼而已,它又裂成张开三瓣的嘴,探出舌头,低头就要咬开林图的咽喉——或者咬碎他的脑袋。
林图眉头一狠,抓起落在一边的弩,向上刺进怪物的嘴里,锋利的弩矢对准了怪物的脑壳。
扳机被扣下。
嘣——
弩矢微微透出脑壳,压在林图身上的怪物当即倒下。
它迎来了死亡。
鲜红而粘稠的、渗着诡异虹彩的血倾流而下,顺着刺进脑壳的漆黑弩矢,泼在林图的脸上,灌进他的鼻腔,散着温热而腥臭,还伴着一丝丝油腻的甜味、辣味。
林图咳嗽着推开尸体,从嘴里吐出那些怪异的血液——这些血液淋了他满头满脸,让他全身都散着一股诡异而让人作呕的、类似于水果腐烂的甜臭腥气。
他咳嗽着捂住鼻子,忍着刺鼻的腥甜臭味,将手探向那两根弩矢。
弩矢现在相当珍贵,他没法和以前打猎时那样,丢了弩矢去找何山洲帮忙再造几根,然后因为这事儿被周河山骂个狗血淋头。
他们都死了。
林图试着拔出弩矢,却发现两根弩矢如同固定在岩石上一样,纹丝不动。
不得已,他只有撤开了捂着鼻子的手,双手搭上刺进眼眶的弩矢,左脚撑地,右脚踏上怪物的肩膀,用力拔出了染血的弩矢,然后用同样的方法,从它的嘴里拔出了另一根弩矢。
在将弩矢擦干净后,林图听到房间外传来了一阵低吼,然后是一阵宣告似的尖锐号叫——
那人被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