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纪-2080年9月11日-7时43分-洛文市高速收费站外临时营地
林图被王巧希叫醒,她手里拿着几本医科书,说:“你过来。”
“怎么了?”
“你这几天感觉右眼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发疼、视力下降之类。我担心我手术没处理好,毕竟,摘除眼球可不是什么小事。”
“……没有,你干得应该挺干净利落的。”林图隔着眼皮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右眼,又摸了一下左眼,空洞的眼眶里仍能感觉到一丝疼痛。“左眼眶里面有时倒是会疼一下……这是什么后遗症吗?”
“视神经还没习惯而已,等之后就好了。”
林图沉默了片刻,“你还有什么事吗?”
“有,来帮忙搬东西上车,莫维说准备离开这里。”
“离开……他有说下一站去那吗?”
“安和,就你一直说要去的那地方。”
“也该是时候了。”林图说着系好自己的眼罩,然后走出帐篷。
他感觉自己的形象有些像古早动画中的海盗。
如果再断个手,缺条腿,养只鹦鹉,就更像了。他有些自嘲地想。
阳光被阴沉的云罩住,只堪堪照亮大地,好似一层湿漉漉的棉被盖在人的心头,让人觉得颇不痛快。
人们忙碌着,蚁群一般将物资搬上卡车:杂七杂八的食物和水、衣服、帐篷、装在塑料小桶里的汽油柴油、从先前的工地里废了不少劲才搬来的发电机,还有简单制造的武器……
在收费站的另一头,一群人协从着慢慢推来一辆卡车,停在被放下的栏杆前。在歇了一会儿后,将栏杆抬起,把车推到了营地的入口。
“老大!看看,是这种车吗?”他们呼唤来莫维,他打量着这辆大而有点破旧的卡车,点点头:“发动机没连上车里的电脑就行,你们从哪找的?”
“难得一见的二手车行,这车太旧,就那样停在广场上,甚至没上锁。”
莫维打碎窗户钻进去,很高兴地看到油量表还没有走到底,他拉开方向盘底下的面板,开始尝试打火。
沉睡许久的老人咳嗽几声一样的喘振后,卡车里的发动机久违地低吼起来,莫维满意得像是在床上拍拍自己的老婆那样拍拍方向盘:“嗯,能用。现在也只能期待能用了。”
他下了车,招呼来几个人:“你们把车停好。”
“你确定这老家伙能用?”林图听着那发动机老人咳嗽一样的声响,有些疑虑,“它可能得修一修才——”
“没事儿,能用!”莫维无所谓地摆摆手,让那几人把车开走,转问林图:“倒是你小子,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能确定你爸妈——”莫维看着林图的眼睛,点到即止。
林图顿时呆住,好长一段时间后,他才缓缓摇头:“你……不,他们肯定……”
“算了,不说这个。这些天的相处下来,我大致确认了你是个怎样的人,多的不说,至少可以信任,等你解决了在安和的事情……要不留下来?多的不敢说,起码我们相互间有个照应……”
“啊……嗯,会考虑的。”林图冷淡而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哪怕没有说出口,莫维也大差不差地知道了他的答案。
莫维有点后悔先前关于林图父母的那个问题,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他只好说:“新来的人太多,我们的车不够,装不下,在找到足够的车之前,大概还需要几天才能出发,可以麻烦你多检查一下那些车子吗?”
林图应下,点头离开,莫维则开始指挥其他人的装车工作。
王巧希难得闲暇地不必处理任何人的伤势,她在营地里闲逛。人们都知道她负责处理那些应该是医生来处理的工作,因此也没人来要她干什么活,只是很默契地将她用红油漆简单涂了十字的帐篷和里面的东西小心打包好,装到了一辆专门的卡车里。
这是他们对一名医生的敬意,哪怕这个医生并不怎么专业。
她走到蹲在卡车前整理工具的林图身边,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别他妈装了,是个人都能看出你心态不对。”王巧希看着他皱起的眉头,也有些烦躁起来,她难得耐住性子,等在林图旁边,看着他开始检修车子的发动机,但直到午饭铃被敲响,林图都没有和她说什么,她自讨没趣,只好离开。
林图抿着嘴,皱着眉,看着手中罐头里装的、看不出原材料、冒着热汽的糊糊,将其迅速灌下肚去。
他试图将思绪埋到“工作”中去,但现在得以闲暇,问题便再次浮现。
万一他的父母已经死了,他该怎么办?他接下来又要怎么办?
他不知道。
杂乱的想法在他脑子里相互碰撞着,让他拿不准主意,于是,他只能像个在黑暗里茫然无措的孩子哭喊着母亲那样,寄希望于这枚“万一”的硬币落在他希望的那一面。
对车辆的检修在第二天就完成了,因为缺少专业的设备,林图只能把每一颗该拧紧的螺丝拧紧,再擦去落灰,上点油而已。
9月14日,在出发的前一天,莫维拎来几桶红油漆,将众人聚集起来,在他们面前用砍刀劈了几块木板,在依旧阴沉的天色下,用手沾了点红油漆,写下了十几几个名字。
林图认出,那些名字里有许多没能一起逃来洛文市的死者,他们大多在路上被怪物追上,车毁人亡。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林图不认识的名字。
在用写了好一会儿后,莫维站起身来,面向人群,说:“这些名字,是我所能确认的,已经因为这场浩劫而死去的人,这些名字不止来自我们的车队,还有我的妻子,我的父母、兄弟、亲人,以及……我的孩子。”
他说完,将木板插进了路边松软的土地里。
这就是那些死者们的墓碑了。
“你们……我们剩下的人,要是有谁想要给身边的死者留下些什么纪念,就趁现在吧,这是仅剩下的油漆了。”
莫维说完,便离开了。
人们沉默着上前,拿起木板,用红色的油漆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然后插进土里,墓碑成群。
林图也拿了一块木板,思来想去,最终只是写上了他还记得的死者的名字。
林月芳,叶尚国,周河山,还有何山洲。
雷声震响,大雨降至。
在他将墓碑插进土里前,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拍他肩膀的那人的脸上和衣着都带着些肮脏、褶皱,但仍尽可能地被打理好了,头发也被手指梳理出大致的形状,让这人仍显得比周围干净些许。
“有事?”
那人似乎被林图的态度和他的眼罩吓到,赔笑着后退半步,微微弯了腰,问道:“那个……木板不够了,我能不能……?”
“……可以。”
在思考一阵后,林图点了点头,又补充道:“离我留下的名字空出一段就行。”
那人欢喜着应下,从林图手里接过木板,瞻了红漆,开始在木板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不多时,便把木板填满,翻过来,开始写另一面;直到另一面也写了差不多一半为止,他才将木板插进土里;为了固定,连自己写下的名字也不得不在土里掩埋了些许。
闪电降下,打在远处城市的尖顶上,雷声炸响,大雨收到信号一样倾盆而下。
人们挤在车旁搭起的帐篷下,几个被挤到边缘的人小声抱怨着自己的肩膀被淋湿,尽力往中央挤了两下,见没有效果便也不再动弹。
人们注视着那些墓碑。
墓碑上还未干的油漆被大雨冲刷着化开,顺着墓碑流下,流进地里,将下方的土染红了些许。
土壤中的些许红色,也在大雨之下缓缓化开来,消失不见。
9月15日,车队离开了洛文市,朝着安和市而去。
几个月后,几个拾荒者将路边的木板拔起,生了一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