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部门’，是什么意思？”
“部门……自然就是部门啊，连这都不知道？我说，你不会是从外面来的吧？”
林图点点头。
那人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颤动起来，近乎连脸上的灰尘都要抖落，他激动的心情从压制不住向上弯起的嘴角传到了莫名其妙的林图那里。他强压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可还是透出一丝尖锐如同热水烧开的笑声。
“如果连部门都不知道，那你肯定是从外面来侦察现场的吧！封锁肯定已经解除了吗？救援队什么时候来？”
“什么救援队？”
“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啦！肯定是从感染区之外来的、政府的救援队嘛！”
林图的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眼前这人就好像认为眼前的惨状不过是又一次的洪水、地震、火灾，仍期待着得到已经不可能到来的救援。
那人满脸堆着皱巴巴的笑意，忘记了之前的对峙一样凑到林图跟前来，搓着手说：“我跟你说，救援现在才到，那可是对人民生命财产安全极大的失职！我这人心胸广大，不会去投诉的，不过其他人我可不好说，这样，小哥你跟我意思意思，我呢，也帮你跟其他人意思意思！帮你在上级面前搞个好名声！”
这样的笑容和神态，林图曾在父母的脸上见过，那是他们试图去争取几乎毫无希望的庭外和解的时候。
他的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些厌恶，后退了几步，那人却又不依不饶地追上他面前，说：“小哥你看，这买卖不错吧？我要的也不多，就食物和水之类的基础物资而已，换小哥前途更加——”
“我不是什么侦察的。”林图打断了他，“我也不会给你什么东西，我自己都不够用。”
“啊——秘密考察是吗？我懂的，我懂的，也怪我没考虑到，要保密嘛——小哥你要从哪里开始考察？是辖区？部门？还是总部？”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林图满脸不解，而这不解却被认作了敬业和专业。他擅自说着：“要不我们从总部开始，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领导，也方便接下来开展工作……”一边说，一边就带林图往一个方向走去。
林图甩开他的手站到一边，绷着身子，随时准备把背包甩到地上：“我对这地方一无所知，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凭什么跟你走？”
那人恍然大悟，一边给自己的疏忽道歉，一边感叹着“做戏就要做全套”“还是小哥你专业”之类，一边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并把手伸了过去：
“李德林，后勤部，信息与物资搜集科科员。”
“林图。”
他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为了一些基本的礼貌，说了自己的名字。
“林图，好名字啊林先生——”
“你说的那什么总部，在哪？”李德林的奉承话被林图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问。
“——不远，只要和我来就好，不过林先生，您怎么突然……”
林图抬手点了点天空，那道横贯天空的银线在漆黑的天空中相当显眼。
“都已经这个点了？那我们确实该快走，它们不会留下太多时间的。”
“它们……那些怪物？”
“是，它们在白天睡得很死，但到了晚上就他妈和疯了一样！”
林图皱起眉头，晚上和疯了一样？在他目前的经验里，若是没人踩到那些在地下的气垫结构，或者弄出什么明显的动静，这些怪物都仅仅在大茧里休眠，而不是“和疯了一样”。
这些怪物越发地难以理解了。
林图跟着李德林来到了一座仓库，它被高墙围着，有一些火烧的痕迹，简单堆起来的掩体上站着门卫，穿着干净的保安制服，腰带上别着甩棍，还有一把水果刀。
“站住！干什么的！证件呢？！”
李德林满脸带着笑，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还有一本印了印章的笔记本递了过去。
那保安接过，看看证件，又看了眼李德林，递还给他，说：“你可以进去了。”接着又用甩棍拦住想跟着进去的林图：“你的呢？”
李德林又笑起来走到门卫跟前：“大哥你看，他很不巧在给分部的考察科办事时把证件弄丢了，能不能先行个方便，等我带他补办好了证件，肯定不会忘记大哥你今天——”
“得了吧，你猜有多少人和我这么说过？个个都说不会忘记，你猜等他们进去后还记得不？”
“是我考虑不周了，大哥你看，这瓶水还有这包烟您先收着，算是我们对您辛苦工作的一点心意，等我们第二天出来了，肯定得给您带上个火锅罐头！”
那门卫一听到火锅罐头几个字，手上推开那些心意的动作便软了下来，李德林趁机把东西塞到他手里，就听到那警卫问：“火锅罐头，当真？”
“怎么不真了？那可是我亲自找到的！为了不当税交上去，我可是丢了好多包烟呢！”李德林有鼻子有眼地说着眉毛因为肉疼而有些止不住地颤动着。
那守卫明显喜上眉梢，占个岗而已，还能有个好收获，他左右看看没人，把香烟和水收进口袋：“我看你们也不容易，那就下不为例！也就是遇上我，不然第二天回收科就得上班！”
接着，他又靠近李德林的耳边：“那火锅罐头，是真的吧？”
“哎，大哥你放心，肯定真！还是牛肉的呢！”
“那我明天要在这里看到它，不然，你知道带没有证件的人进来是什么后果。”
“当然，当然！”
林图就这样跟着李德林进了营地。
李德林在前面喋喋不休着自己的损失：“一个牛肉火锅罐头，一包软芙华，一瓶水，这些东西放市场上够我换几百铁条币，吃上几周的……哪怕送领导呢——起码够我升上分部科室副主任的了……小哥，为了你能进来考察，我可是亏了不少啊，你看什么时候……”
林图心不在焉，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个营地。
人群熙熙攘攘好像蚂蚁，将从城里找来，四处堆着的东西分好类，排着队送进仓库，然后满面笑容地提着一串或几串铁条出来，四散回了仓库四周那些简单用铁板搭起来的屋子。
据李德林所介绍，最多再过十分钟，除了守夜部门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要进屋休息睡觉，这种睡眠在政策的强制要求下极为安静，连打鼾和咳嗽都会招致守夜者的一盆脏水，“在安和市，为了活命，这种措施其实并不极端，而且相当必要。”他说，这是丢了几个辖区和分部才得来的政策，没什么人会对此有怨言。
守夜者们在左手上绑了一条红布用于标识，然后开始四处巡视，赶着还在外面的人回到屋子里，根本不管那里是不是这人的家。
仓库的大门在人力的推动下缓缓合上，里边的人一边推，一边往地上倒油，尽可能地减少摩擦的声响。
在一片忙碌的寂静中，李德林拉着林图，走到一间稍大一些的屋子前，轻轻推开了被漆成白色的门。
在和屋主交涉片刻，给出几枚扎了洞的铁片后，李德林回头对林图说：今晚他们就睡在这里。
只能姑且同意了。
在躺上床前，林图姑且留了个心眼，他在床前用自己的背包和一根线造了个机关，细线绑着撬棍，触发后，撬棍会从天花板上砸下。
机关的目标不在于杀伤，而是敲响背包里的空罐头，把怪物引来，顺便把他叫醒。
希望今晚无事。林图这样想着躺上床，就在这时，外面穿来杂乱的声音：粘腻的“嘶嘶”和“呜呜”声伴随着四肢奔行时碰到各种东西时的碰撞声，好像千万头溃烂的战马的蹄子长出手掌，在混着金属的沼泽地中穿行。而伴随这行军的，还有偶尔响起的、来自仓库围墙之外的惨叫声。
“这就是你说的跟疯了一样？”
“嘘——”
李德林没有回答，而是示意林图安静，就在这“嘘”声尚未落下时，门就被悄然拉开一道缝隙，朦胧的月光照亮了那块红布，他低沉的声音传了进来：“三天内第一次警告。”接着，就是一盆冷水泼了进来，把屋里的众人淋了个通透。
“下次，潲水；再下次，就是粪水了。”
说完，这守夜者合上门，离开了。
林图眨眨眼，刚想抱怨些什么，又想起那守夜者的警告，于是什么都没说，只得叹了口气，并未乖乖躺回床上，而是把手缓缓伸向背包，打算听到什么不对的动静就逃走。
这是，外面传来一阵窃语，隔着门听不太清，只勉强分辨出“距离”、“时机”、“铃”、“钟”、“动手”这些词，接着没多久，就是一阵低沉而嘹亮，穿透力极强的钟声，从城中各处接连响起，将逼近的怪物们引开了。
林图逐渐放下心来，困意席卷脑海，顾不得湿漉漉的床铺和头发了，他重新躺下，闭眼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