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算上梦中那一生的话,这大概是阿黛尔第二次死去了吧。
虽然没有抱着任何的期待,但她又一次醒来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黑暗中的记忆很模糊,就像是在向海底下沉一样,昏沉而窒息。
直到有一天,阿黛尔似乎闻到了山茶花的香气,她下意识地伸出手,随后便在自己的卧室中醒来。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便是熟悉的卧室天花板。
在那一瞬,她几乎以为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可她自己的身体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幻想。
她很虚弱,就连转头观察四周这样细微的动作也做不到。
声音也是,一年多没说过话的结果就是,当阿黛尔开口想要确认房间里有没有人在的时候,她差点没认出那沙哑的嗓音,被自己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女仆们听到动静赶到床边之后,阿黛尔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那么久。
“……我想……起来……”
这么请求了之后,女仆们还犹豫了很久,最终小心翼翼地把阿黛尔扶着坐了起来。她这才得以检视自己的身躯。
那是多么骨瘦嶙峋的身体啊,哪怕是贫民窟中的小孩都会有一些肌肉,但阿黛尔此刻的身体却像是只剩下了骨头与上面一层薄薄的苍白肌肤。
不过,阿黛尔本能地感受到,那并不是她无法控制身体的根本原因。
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东西,阿黛尔感受不到了。
阿黛尔艰难地低下头,透过睡衣的缝隙,她看到了胸口中央那块暗红色的伤痕。
创口的面积不大,而且也没有增生留疤。
比起伤口,看起来反更像是块刺青。不过阿黛尔知道,伤口的深处,便是她自己的心脏。
身边的女仆们战战兢兢地看着阿黛尔。
过了许久,她微微偏过视线。
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她最喜欢的山茶花。阿黛尔醒来前闻到的香味便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花……是谁?”
女仆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一个年纪较小的像是鼓起勇气站出来说道:“是、是我,道格拉斯大小姐。我觉得您会喜欢,就自作主张了……”
阳光打在山茶花淡粉色的花瓣上,上面沾着的露珠映射出迷幻绚烂的光,让阿黛尔有种自己还在梦境中的错觉。
是……巧合吗?
她勉强地撑起笑容,“谢谢……我很喜欢哦。”
说着,阿黛尔试着用手支撑住自己,想要挪动自己的脚。女仆们看到后都吓了一跳,赶紧上来阻止。
“我只是……想要站起来。”
“不行!道格拉斯大小姐!请好好地躺着,等到医生来了再说,要不然,您的心脏——”
“——我的心脏,怎么了?”
阿黛尔盯着那位有些强硬的女仆的眼睛,直到对方终于忍不住别开视线。
**
阿黛尔双手撑在辅助站立的扶手上,浑浑噩噩地进行着行走训练。
自苏醒算起已经过去了半年,她的身体终于恢复到了能够进行康复训练的程度。
在医生的指导下,她离开了那张让自己昏沉的床,开始适应起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式。
在这段时间里,她也从女仆口中得知了过去的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能够活下来的原因。
在阿黛尔心脏被贯穿的那一刻,米拉她觉醒了时间领域。
那是历史记载中一共也就出现过几次,允许觉醒者在小范围内操控时间流速的强大固有魔法领域。
米拉借着领域的效果延缓了阿黛尔出血的速度,奇迹般地让她撑到了医生赶到的时候。
除此之外,一切都和那个梦里的“剧本”一样。
皇室知道米拉觉醒了千年难遇的固有魔法领域,几乎是立即通过明升暗贬的方式解除了道格拉斯家族的实权,然后又用“因材施教”的借口将米拉纳入皇室教育系统。
过了段时间,他们便宣布了米拉与第一王储萨米尔的婚约。
根据那份婚约,米拉的姓氏从道格拉斯被改为皇室特有的贝利奥尔,就此被“名正言顺”地归入了皇室的族谱。
自那之后,米拉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家。自然,也一次都没有来见过她。
阿黛尔走到了训练目标的一半,腿便开始感到酸疼,撑着扶手的小臂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明明不是很远,医生为她设定好的终点线看起来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她看着房间另一侧悬挂着的国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大小姐!”
下一刻,阿黛尔脸颊上传来了冰冷的触感,全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一样。
她的意识迷迷糊糊的,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跌倒了。
在一旁的医生急匆匆地上前,检查阿黛尔有没有受伤的时候,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今天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大小姐。对于您现在的心脏来说,走路的负担果然还是太大了。道格拉斯公爵和夫人也一定不会希望您这样勉强自己的……”
听到那两个名字,让阿黛尔浑浑噩噩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说起来,也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呢。
上次见到他们,还是阿黛尔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
他们听说阿黛尔醒了,便叫女仆们把她架到轮椅上去见他们。
时隔一年多没有说过话,他们却连一句最简单的问候都没有,相当开门见山地对阿黛尔说道。
“去成为王妃,阿黛尔。”
“这是,你对家族唯一的赎罪方式。”
他们说话时的脸藏在阴影中。阿黛尔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却能够听出他们的冷漠……以及失望。
皇室为了避免米拉入籍的过程节外生枝,对外宣布那天的火灾只是一场意外,但他们是第一批亲自赶到现场的人,知道那不可能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在他们的声音中,阿黛尔感受到了确实的恨意。
他们曾将一切的爱与关注都给了米拉,把道格拉斯家族加入皇室的梦想寄托在了养女与第一王储萨米尔的政治联姻上。可等到这个梦想成真的时候,米拉却已经改姓贝利奥尔了,不再和道格拉斯家有任何的联系。
一切都是因为阿黛尔……因为区区一个弃子,全盘皆输。
回忆中那浸入骨髓中的寒冷再度扩散开来。身体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跌倒时碰到的膝盖上开始传来钻心的疼痛。
阿黛尔攥紧手,咬紧的牙关透出腥甜的味道。
但是,正是这份刺骨的寒冷与痛楚,让阿黛尔感受到一丝活着的实感——那是在她得知自己未来大多数时间都要在轮椅上度过后,很长时间都未曾感受到过的情感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
阿黛尔想象着自己父母那副嫌弃,甚至是憎恨的表情,最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半年来,笼罩在她心头,让她浑浑噩噩的那层迷雾也逐渐散去。
“大小姐……?您还好吗?”周围的仆人和医师都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但阿黛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嗯?我很好哦?”
毕竟,除去米拉这个障碍,逼着父母把视线投回到自己这个弃子的身上……这不就是她一开始想要的结果吗?
“不如说,我现在心情大好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医师的手,然后重新握住了辅助站立用的扶手。
医师和仆人们大惊失色,想要阻止阿黛尔,但她强硬地甩开了他们。
“不要过来,我可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这么好过了啊!”
撑起自己时,她的膝盖与浑身的肌肉都像是在悲鸣一般颤抖。
胸腔内不规律的节奏仿佛在警告阿黛尔,但她还是坚持着,一点点的重新站了起来。
用自己双脚维持住平衡的一刻,她喘着气,却止不住地感受到了一种讽刺的喜悦。
成为王妃?——只是那样的话,也太对不起神“给予”自己的第三次人生了吧。
没错。她要做的,是这个国家的王才对。
她要爬上这个世界的最高峰,到那个无人能够再支配或者威胁她的位置上,然后,向她的父母,以及那个以为展示了“命运”就能让自己绝望的傲慢之神,证明一件事。
那就是,她——阿黛尔·冯·道格拉斯——绝对,绝对不会向这个世界屈服!
**
一年之后的开春,天气还稍微有些寒冷。路边的树木虽然不像冬天那样光秃秃的了,但枝头上完全长开的叶子还不多,只有一些稀疏的绿色嫩芽。
“春天呀……真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季节。阿妮萨,你不觉得吗?”
推着轮椅的女仆听到阿黛尔这么说后迟疑了,过了一小会才回答,“是的,大小姐。”
“过去的我一向认为春天是浮躁与不成熟的代表,但如今的我看到这样的景色,倒也能体会诗人口中那种希望的气息了。”
阿黛尔伸手摘下路边一根挂着嫩叶的枝条,在手中把玩着。
“阿妮萨你呢,你喜欢春天吗?”
“抱、抱歉……在下没有想过那种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紧张,作为昨天才分配到自己身边的贴身女仆,年纪不大的她大概在害怕说错话被开除吧。
既然如此……
阿黛尔嘴角熟练地勾起个温柔的笑容。
“你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呢,难道是我给你太大压力了吗,阿妮萨?”
“唉?不、不是那样的!在下只是……之前的主人很少会和在下说这些……所以——哎?”
阿黛尔趁阿妮萨慌乱地自我辩解时轻轻抚住她的脸颊,突如其来的触碰让她直接僵住了,只能顺着阿黛尔的引导垂下头。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用这么拘束,把我当做朋友来对待就好了哦?”
阿黛尔把手上的枝条别到她的侧发上,摆弄了下,然后露出满意的表情,“嗯,真好看~”
与之相对的,阿妮萨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带着些许雀斑的小脸变成青色,双手摆个不停。
“朋、朋朋友什么的,那怎么行……?!”
“但你可是我在学校的贴身女仆,像我现在这幅样子……”
语句戛然而止,阿黛尔看着自己的腿,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轻叹一声,摆出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摇了摇头。
“总而言之,在学校里的时候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依赖你呢。这样的话,还是做朋友比较不尴尬一点,不是吗?”
“大小姐……”
阿妮萨听完后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变了几番。
阿黛尔耐心地等着她内心的独角戏结束,直到她的脸最终定格在了某种夹杂着心疼与使命感的表情上。
“在下知道了,在下会做大小姐的朋友的!”
阿黛尔眼睛一亮,开心地握住了她的手。
“真的?太好了!那么,作为朋友,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一会进教室的时候,阿妮萨也能像现在这样推着我吗?”
“当然……唉?”阿妮萨话到一半反应过来,“可、可是,公爵和夫人他们吩咐了,今天自我介绍的时候,大小姐要站着来……”
阿黛尔在心里啧了一声。那两个人说的时候倒是大义凛然,什么“为了家族的荣耀,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走进教室”。
虽然她现在的确恢复到了可以短时间离开轮椅行走的程度,但要是真的表现得跟父母说的一样傲气强硬,自己这个“大龄插班生”怕是第二天就要被人在桌子上刻字霸凌了。
所以,阿黛尔依旧直直地看着阿妮萨的眼睛,恳求道。
“可是,我今天起得好早,现在好累哦……没关系的,我不会和父上母上说的,这件事就当做朋友之间的小秘密,好不好?”
阿妮萨本来就有些动摇,在听到“朋友”二字的时候立马就败下阵来,点头答应了阿黛尔的要求。
呵,真是好搞定的家伙。
一切都在按照阿黛尔的计划发展。
而阿妮萨推着阿黛尔的轮椅进教室的那一刻,原本在分享各自寒假见闻的同学会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尴尬地看着“插班生”这点,也如她预见一般地发生了。
老师简短地介绍了一下阿黛尔的情况。在提及她缺席两年半的原因时,他用“个人身体原因”一笔带过了。
不过这座高校里的学生大多都是贵族和富商子弟,米拉入籍皇室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肯定有所耳闻。
虽然皇室抹除了大多数相关的痕迹,但这也导致各种版本的谣言的出现。老师一提起这个话题,不少人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面对着不太友善的空气,阿黛尔面色坦然。
她的目光扫过教室,眼角看到一个盯着自己这边的男生。那个男生的脸色通红,而且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就移开了眼睛。
是个不知道怎么掩藏情绪的小孩呢,阿黛尔冲他笑了笑。
“托尼尔同学?”
“唉?”突然被叫到名字的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甚至有些破音,“欸??道格拉斯学姐……知道我的名字?”
“嗯,记得的哦?你们那一届新生会欢迎会的时候,我也去了呀,托尼尔同学难道已经不记得了吗?”
阿黛尔等着托尼尔支支吾吾了一会,然后才轻叹一声。
“虽然不记得也是正常的,毕竟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呢,我也已经不再是各位的学姐了……”
听到这句话,教室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小了一些。
“也许在座的大家曾经听说过阿黛尔·冯·道格拉斯这个名字,也许过去我们也曾在校园的某处偶遇。但,如你们所见……”
她把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轮椅。
“我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得不休学了两年多。也正式从各位的学姐,变成了‘插班生’呢。”
阿黛尔能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身上,方才那会排外的氛围已经淡去不少。
对此,她当然是早有预料。
是的,“体弱多病”可是自己现在为数不多的优势,好好利用这点来博取同情才是聪明的选择。
阿黛尔抬起头,像是强颜欢笑般的打起精神。
“抱歉,不知不觉谈到了沉重的话题,但我其实很高兴能够成为各位的同班同学。因为不是学姐了,所以各位如果可以直接叫我阿黛尔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她说完后,教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托尼尔哐的一下站起来,打破了寂静。
“……阿黛尔同学,欢迎加入三年三班!”
他的声音像是引线,随后欢迎的声音便此起彼伏。
阿黛尔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迈出了融入的第一步,于是抬起头,向所有人露出得体的微笑。
与她意料的一样,学生之间小团体可以很残忍,但也非常的单纯。只要得到团体中把关人的认可,其余的一切都很简单。
在那之后,有不少同学主动说要做她的同桌,最后还是老师说阿黛尔需要贴身女仆的协助,她才终于分到了一张单独的课桌。
第一节课结束后,托尼尔主动走到了阿黛尔的桌前。
“阿黛尔同……”他说到一半卡壳,脸涨的通红。
“叫我‘阿黛尔’就好了哦。”阿黛尔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眉眼间笑意不减,“是有什么事情吗?托尼尔?”
托尼尔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省略掉了“同学”后缀,“我没有想到,您居然还会记得我……”
阿黛尔笑着点头,但那怎么可能呢。
她不过是觉得这也许能帮助自己破冰,所以在今天之前专门把同学名册和他们的背景记了下来而已。
“那是当然的呀,您在竞选学生会财务时的精彩致辞,我至今还记得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拉近了自己和对方的距离,然后把手挡在嘴边,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轻语。
“还有……真的很感谢您刚刚为我站起来。”
托尼尔脸上的红晕霎时蔓延到了耳朵上,一句“没什么”的客套话都结巴了好久。
当自己伸出手的时候,他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握手的手心更是直接被汗水染湿。
看着他这副纯情的模样,阿黛尔忍不住在心中笑了起来。
“那么,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托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