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狗与蛇

作者:Doyoy 更新时间:2023/5/25 8:05:13 字数:5909

咔哒。

金色的法槌落下,最高审判庭周遭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银发少女的声音于空间中回响。

“拓卡·戈法尔,神给予你所有医者梦寐以求的天赋,你却将这份恩赐用于邪恶的研究之中,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甚至不惜涉足尸体炼成这样的禁忌。”

时隔一年,斯盖拉再次现身于最高审判庭。同样是最高规格的公开审判会,但这一次的她不像上次入场时那般狼狈,衣着也不再风尘仆仆,而是穿着一身精致典雅的米白色西服,脸上画着素丽的淡妆。前来围观的群众视线聚焦在她身上,并非因为她是该被万众审视的被告人,而是因为她正站在原告席位上。

这一次,她不再被动。

“作为你手下少数几位幸存者中的一员,我在此指控你所犯下的累累罪行——研习禁忌之术、亵渎死者、战争罪……”

一项接着一项骇人听闻的罪名被她那清冽纯粹的嗓音念出,亵渎的程度丝毫不减,依旧使旁观的群众不自觉地流下冷汗,看向被告席上的拓卡的眼神中充斥着鄙夷与惊惧。

相较之下,拓卡本人却是一脸平静。他靠着椅背,被铐住的双手随意地摆在腿上,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一样,对每条针对自己的指控都供认不讳。

由于被告如此的配合,不为自己进行任何辩护,这次的公开审判会速度比上一次快了不少。在斯盖拉宣读完指控后,金色的法槌就再度敲响。

“被告人的罪名全数成立,陪审团无异议。拓卡·戈法尔,在祂与正义的天平的注视下下,我宣布,你的最终判决为死刑。”大法官帕丁尼没有温度的冰冷声音响起。

在听过拓卡犯下的反人类罪行后,这个结果显得理所当然,围观的席位上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但没人对此感到意外。

可是,就如同上次的公开审判会那样,在宣布完被告的判决结果后,帕丁尼再度开口了。

“鉴于被告人利用战争伤亡人员尸体进行亵渎研究的行为,最高审判庭做出以下结论:行军令在当下已经失去其正当性。我于此宣布,在进一步的调查结果出现前,当前的行军令将无限期暂停生效。正在进行对内征伐的帝国军部队必须立刻返回驻扎地,重新由最高审判庭进行审查……”

无人能够听得清大法官阁下后半段话中提到的具体措施,因为行军令无限期暂停的消息本身就像是砸在湖中的陨石,一瞬间就让人群炸开了锅,嘈杂的人声顿时盖过了一切。

相比起拓卡的所作所为,虽然不可饶恕,但在千米之下埋藏的邪恶对于大多数民众来说终究还是太过遥远,可行军令却不一样。在得知的一瞬间,有人开始哭泣,为自己部队中的孩子终于能够回家而激动到晕过去,有人咬着指甲气恼地跺脚,自己为了发战争财而购入的物资期货还囤积在手中,但最多的声音还是欢呼,绝大多数的人都为这持续了一年的混乱的终结感到如释重负。

生活终于可以回到过去,人群为此沸腾。

斯盖拉站在审判席上,在这一年以来,她每一天都在被自己的良心折磨,没有一刻不在梦想着眼前的景象。虽然不是刚刚才知道判决的结果会是这样,但看着欢呼的人群,她的眼眶还是因此湿润了。

这种感动一直持续到了象征着庭审结束的法槌声响起。人群开始逐渐散去。斯盖拉看向坐在陪审团席位上的哈泽尔,今天的对方一反平时那副什么场合都套个白大褂应付了事的状态,而是穿着一身和斯盖拉成套的端庄礼服,那头乱糟糟的棕色卷发也扎成了发包,用一个古典的发髻别住,终于有了贵族小姐的模样。

斯盖拉与哈泽尔对上眼,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对方精心打扮的模样,但她还是因此稍微失神了一会,直到对方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嘴巴无声地开合。

“你这次没有忘词呢。”斯盖拉从她的口型中读懂了那句话。这让她脸颊上浮现一丝绯红,然而这暧昧的氛围还没持续半秒,斯盖拉就突然像是因此想起了什么,赶忙低下头整理自己身上的西装,将自己修身长裤上的皱褶抚平。她反复查看,直到确定自己裤腿上用金线绣出的天平符号没有丝毫扭曲后,才偷偷瞄向大法官帕丁尼。

她的眼神中露出了小小的紧张与希冀,就像在期待着对方对自己此刻的打扮做出反应。

然而大法官阁下的视线却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是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自己的席位,走向了离场的通道。

帕丁尼不是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是刻意无视了对方。

他那天看到自己女儿和斯盖拉的香艳场面之后,只留下了一句话,之后就再没和她们提起这个话题。

他说,“帕丁尼家族需要穿西装的人,而不是穿裙子的。”

他以为自己的意思和态度非常直观明了,直到斯盖拉今天穿着西装登场。

对于这无法确定是挑衅还是装傻的举动,我们的大法官阁下拒绝发表任何评论。他不是不想,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他决定还是像刚刚那样回避交流。

反正她们不可能是认真的,而且这种关系也不被她们所在的阶级所认可。仅凭着重逢之后的一时冲动,她们坚持下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自己根本没有去主动干涉的必要。

况且,他现在也没有去在意这种事情的余裕。

帕丁尼的脚步停下了,他正身处大法官专属的离场通道的正中段,出入口的光源在此处微弱到难以照亮面前的道路。这里是整个最高审判庭中唯一一处被黑暗笼罩的地方,而他就站在原地,面色依旧如冰山般寒冷而坚硬。

“伊萨贝拉知道,自己的丈夫从一开始就准备与我为敌,哪怕我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吗?”

帕丁尼左侧的黑暗中传来洛克里奇苍老的声音,但他没有转头,只是目视着前方。

“她知道。”

“原来如此,她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洛克里奇缓缓地说道。

“真是令人惋惜,如果她没有主动断药,也许她现在还站在这条通道的尽头等着你。多走两步,你就能挽着她的手,与女儿一起回家。”

“不用尝试蛊惑我,那不会有效果的。”

“蛊惑?不,我只是感慨,我们之间又何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老朋友,”洛克里奇从阴影中走出,头发呈现出凋零的灰白,“不过是个老头子想在死前试试做国王的感受,如此单纯的愿望,真的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阻止吗?”

帕丁尼闭起双眼,心中翻腾的情绪逐渐冰封。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那双瞳孔已经恢复了坚冰般的色彩。

“你不是贪图权力的人,洛克里奇——你是一只忠心耿耿的狗,而狗是不会化身反咬主人的蛇的,除非是在主人自己的命令之下。”

他重新迈开步伐。

“不论你和国王的阴谋是什么,我都会阻止它。”

短短几步的距离,帕丁尼就从那宛若泥沼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将洛克里奇的气息甩在身后。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转头看对方一眼。对于他来说,停下脚步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下最后的那句话——那是他为摄政王阁下献上的宣战书。

真正的交锋,从那一刻开始。

沃尔德家、伯斯家、塔米利亚家、坎达拉家、汤米丝家——在假意向皇室臣服的这数十年里,帕丁尼一直在暗中拉拢各大家族的势力。搜集致命的把柄,提出对方无法拒绝的交易,身为大法官的他用尽手段,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掌握了超过议会席位三成的选票,再加上过去一年中倒向红兰社的那一成骑墙派,洛克里奇已经无法靠着议会强行延续行军令的效力。

一切的忍辱负重都是为了今天,议会不再是洛克里奇手心的玩物,自己已经拥有了制约他的资本,让他无法再轻举妄动。

当然,帕丁尼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只是第一步,艰难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与最高审判庭将承受摄政王一派的全力打压。他们会用替罪羊来将洛克里奇与地下研究所的关联切割的一干二净;拓卡的死刑将被他们最卑劣无耻的方式干涉,最终减轻到无期徒刑,接着在牢中为他们发挥作用。

但比起这些,真正的持久战是议会席位的争夺,就像皇室前几天公布的萨米尔婚约修改案一样,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扩张自己的势力,重新获得对议会的控制权——这是一场同时在阳光与阴影下发生的博弈,最坏的结局却甚至不是其中一方落败,而是政局动荡所导致的国家分裂。

帕丁尼知道,哪怕只是犯下最微小的错误,萨尔曼帝国都有可能像他告诉哈泽尔的那样,因为自己而陷入更大的灾难之中。

这些可以预见的未来像是山一样积压在帕丁尼的身上,而他本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牺牲了太多太多,以至于除了他自己以外,再也无人可以为他分担这份重压。

坚硬的鞋跟与地面碰撞,脚步声在狭长的走廊中回响,每一下都比上一步更加沉重。

也就是在这时,他听见了来自出口的交谈声。

“你可不要安慰我,一定要实话实说哦……你爸爸刚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是因为我穿长裤真的很奇怪?”

“你已经问了十几遍了,”回应的话语中间夹杂着有些无奈的短暂停顿,“多点自信啦,今天的你很帅气哦。”

“真的吗?嘿嘿……不对!都说了不要安慰我啦!”

通道半封闭式的回音结构让帕丁尼能听到来自远处的声音,他略微抬首。

还是没能赶上。

他本来想要先自己女儿一步离开最高审判庭的,但自己和洛克里奇说话的期间里,她们两个已经绕到了出口。

越是想要逃避的,就越是逃不掉,一如既往。

帕丁尼走出通道,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斯盖拉正一脸不安地看着地板,而自己的女儿则在摸头安抚她。

从远处来看,两人就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闺蜜,而这也是帕丁尼一直以来以为的。但在那天的一幕后,这些动作的意义就完全改变了,而这不仅是对帕丁尼,对于她们本人来说也一样。如果真的只是闺蜜,那她们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在与自己视线对上的一瞬间收回彼此的手,做贼心虚般地拉开距离。

现场一时陷入了尴尬的氛围中,哈泽尔对斯盖拉使了个眼色,然后像是要为两人留出对话的空间那样走到远处,后者这才如梦初醒,迈着僵硬的正步向自己走来。

帕丁尼看着在接近自己的过程中逐渐变得同手同脚的银发少女,冰封般的面庞上出现极其细微的波动。

“大、大法官帕丁尼阁下,早上好!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之前还未正式的自我介绍过。我的名字是斯盖拉——”

帕丁尼没有等斯盖拉把那段一听就知道是哈泽尔和她熬夜写好的演讲稿念完,直接打断了她。

“帕丁尼家族这一代,只有哈泽尔一个独生女。”

他不想浪费时间,想着像这样直白地表达否定的态度,对方肯定会退缩。

然而,斯盖拉却眼睛一亮,挺胸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是的,我会对她一心一意,绝对不会辜负帕丁尼家族的!”

帕丁尼看着对方那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神,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你们不是精灵族。”

“精灵……?她们怎么了吗?”

斯盖拉一脸茫然,仿佛真的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突然提起精灵,也不知道精灵一族与她的共同之处。

于是,帕丁尼脸上的动摇变得更加明显了。

他想要说什么,但在与斯盖拉那双天真无邪的金眸对视半分钟后,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转过头去。

“等、请等一下!”

斯盖拉声音从背后传来,帕丁尼不想回头,在他看来,接下来的交流已经没有意义,不如和刚刚一样默默地走开——

“这枚入学徽章是您留在哈十教区的,对吗?”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在他的身后,斯盖拉正举着那枚予以她入学资格的徽章,手上一同握着的还有几张泛黄的信纸。

“大修女已经全部都告诉我了,大法官阁下。”

帕丁尼转过头,看着斯盖拉手中那几张在风中猎猎作响的信纸。虽然纸张互相重叠覆盖,但帕丁尼知道上面写着什么:一个银发女孩曲折的身世,不能让世界知晓她存活于世的原因,以及在她十七岁那年,将圣维尔学院的入学证给予她,让她不得不在安宁与真相间做出抉择的剧本。

短短几封信,一枚带着锈迹的徽章,却已经将银发少女回到首都巴拉德前的全部人生概括。

帕丁尼知晓这一切,因为信纸上的每个字都出自他手。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因为我擅自安排了你的命运。”他淡淡地说道,眼神却没有与斯盖拉对上,“你不恨我吗?”

“怎么可能呢!如果不是您给了我回来的机会,我也许这辈子都见不到泽儿了——”

“但你也因此几度生命垂危,”他打断了斯盖拉,“因为我的引导,你现在不得不与这个国家最具权势的人为敌,你难道不为此后悔吗?”

斯盖拉愣住了一瞬间,但她随即挺胸抬头,脸上的羞赧褪去,坚定地正视帕丁尼那令绝大多数人都感到惧怕的深邃眼眸。

“大法官阁下,是您当初从那条河里把我救起来,把我送到安全的帝国边境,给了我第二次人生的机会。这条命本身就是我欠帕丁尼家的,如果您需要我,把它还给您也是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她闭起眼睛,右手虔诚地点过双肩与额头。

“在祂的注视下,我发誓,不论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要您还与正义同在,那斯盖拉就一定会是您的同伴。”

她一口气说完,但却没有立即得到回应。沉寂的空气让她不安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比一年前她站在被告席上时还紧张,就像是个等待着帕丁尼给出最终判决的犯人一样。

但很快,她的表情从紧张变成了惊讶,原因则倒映在她瞳孔的反光中。

帕丁尼的表情变了。

与他之前那种完全无法看出来的动摇不同,虽说只有一瞬间,不细看就会轻易错过,但他的嘴角确实微微勾起了。

……同伴?

帕丁尼看着眼前的银发少女,虽然她穿着一身西装,但那种偏男士的设计配上她有些圆圆的脸蛋,再加上她女性平均值以下的身高,给人带来的总体感觉不是英俊潇洒,而是套着精致礼服的小柯基,给人一种别样的可爱感。

毫无疑问,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斯盖拉也还只是个小孩子。也许她们在特定的方面已经有所建树,但在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黑暗面前,她们依旧太过稚嫩,太过天真。

帕丁尼这么冷静理智的人,当然明白她们能帮到自己的地方很有限。可是,在听到对方说出“同伴”两个字时,他却还是不自觉地微微勾起了自己的嘴角。

有些讽刺,有些自嘲,还有一丝单纯的……欣慰。

帕丁尼嘴角那抹细微的弧度随着时间逐渐消失,他最终还是转过身。

“努力地活下去吧,斯盖拉,不要让我的女儿在你的葬礼上哭泣。”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平铺直叙的口吻,但其中含义的冲击力却比刚刚所有的事情加起来还要大。

斯盖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帕丁尼远去的背影,哈泽尔回到她身边都没能让她回过神。

“刚刚发生了什么?是不是他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斯盖拉被晃着肩膀,失神地盯着哈泽尔忧虑的脸,像是在端详那样,她过了一会突然开口。

“你果然和你爸爸很像呢。”

“哈?突然在说什么??”

哈泽尔一脸莫名其妙地等着斯盖拉的解释,但斯盖拉想了想,决定还是给自己未来的岳父保留一些尊严,把最后那句对于他性格来说太过肉麻的话留作秘密。

“说起来,你今天有看到阿黛尔大人吗?”

“你这转移话题的方法也太僵硬了吧……”哈泽尔有些不满地揉了揉斯盖拉的头,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追问,转而轻轻地叹气,“她今天也没来。”

“这样吗……”虽然是她自己挑起的话题,斯盖拉的神色却因此变得低迷起来。

“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阿黛尔大人了……”

若是在平时,哈泽尔可能已经因为这句话而变得酸唧唧的了,但今天的她却只是皱起眉头。

“那家伙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哈泽尔声音中的忧虑明显压过了其他的情绪。她们两个其实在回到地表的第二天就想去确认阿达尔本人的情况,但到了道格拉斯家宅邸的大门前,她们却被“大小姐身体不适,不便招待客人”这种一听就知道是推脱的理由拒之门外。

阿黛尔很明显是陷入什么状况里了,而拓卡也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这不禁让斯盖拉和哈泽尔都担心起来。

一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阿黛尔脸上的表情,哈泽尔就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指,指甲在手心压出红痕。

快点从你那该死的屋子里出来啊,就算不是为了给我们一个解释,你也应该为米拉出现了吧。

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她可是马上就要……成为王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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