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她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作者:Doyoy 更新时间:2023/5/30 22:30:42 字数:5360

阿黛尔坐在马车上,戴着一顶宽檐帽,闭着眼睛,一边抑制着喉头翻滚的胃酸,一边竭尽全力地深呼吸。

她正在回道格拉斯家族用于“疗养”的宅邸的路上,而载着她的轿厢就像口带着铁栅栏的蒸锅,同时具备监狱与加热的功能。阿黛尔感到头晕目眩,马车颠婆着,鹅绒的坐垫起不到丝毫的缓冲作用,在她努力不要吐出来的时候不停地硌着她的屁股。

阿妮萨看着自家大小姐这副模样,脸上写满了不敢说的担忧。阿黛尔也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看,于是勉强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试着维持着自己平日里的形象,但手腕传来的刺痛让她嘴角抽了一下,反而加重了阿妮萨的疑虑。

“大小姐,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很漂亮的小花市,最近正好到山茶花收获的季节了,也许我们可以……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阿妮萨小心翼翼地试探。

听到山茶花,阿黛尔一瞬间有些愣神,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微微点了下头。

阿妮萨见主人没有抗拒,便举起手准备通知车夫停下。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拉响头顶的小铃铛,马车就突然一个急刹。

如果不是阿妮萨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阿黛尔,她差点就顺着那股惯性从坐垫上滑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并不让人愉快,阿黛尔抬起头,刚想问发生了什么,飘到鼻尖的气味就让她一怔。

那是血的味道。

一种极淡的,只有阿黛尔这种对血腥味极其敏感的体质才能闻到的腐败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她抬头看向马车侧面的小窗,只见前方正有一个车队经过。那并不是寻常的商队,先不论每辆马车的轿厢都是由昂贵的黑桃木构成,单说它规模之庞大就已经远超一般行商能够担负得起的范畴。

从那个带着栅栏的小窗口看出去,阿黛尔甚至看不到这只车队的尽头,只能看到它中间有个巨大的,明显不是给人乘坐的车厢,边上还安排了整整一小队的皇家骑士护卫。

是皇室的人,但他们在运送什么进巴拉德?

阿黛尔对自己的贴身女仆投去疑惑的目光,然而对方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也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了车厢外传来的交谈声。

“啧啧,搬个新婚家具都这么大张旗鼓,皇室的家伙是真的想靠着这场联姻给最高审判庭和红兰社一个下马威啊。”陌生的年轻男子在说话,语气中带着讥讽,“所以你咋觉得,那个地下研究所的事情是真的吗?”

“肯定是假的啊,什么皇室无声无息地运了十几万具尸体到我们脚底下,还有持续了几十年没被发现的人体实验,这些话说出来你相信吗?”

另一名男人越说越快,但他的激动只是换来对方的嗤笑。

“哈,这么急,我看你这个毛屁股就是心疼没卖出去的那批凝血原浆吧。”

被戳到痛处,男子跺了一脚。

“你才是呢,要是萨米尔殿下的婚约者是道格拉斯家的大女儿,你还站在最高审判庭那边?”

“怎么,你难道喜欢那个贝利奥尔公主?”

男子呸了一声,“少恶心我,谁会喜欢那种天天蹬鼻子上脸的女人啊——”

声音到这里中断,因为阿妮萨把小窗关了起来。她有些心惊胆战地看向阿黛尔,后者的宽檐帽遮住了她的脸,表情藏在阴影之中。

“我、我们现在去花市吧,大小姐……”

“不必了。”

阿黛尔的声音淡淡地,但阿妮萨看到她的手正紧紧地纂成一团。

“我……想要休息一会。”

阿黛尔这么说道,闭起眼睛。一直到她们抵达目的地为止,她就跟真的睡着了一般,再也没有和自己忧心忡忡的女仆说过一句话。

**

道格拉斯家族的疗养院建在离首都巴拉德半天车程的一个小镇上,这里远离城市,听不见晚钟的震响,也听不见嘈杂的人群,有的只是小鸟与青蛙的鸣叫。葱葱茏茏的灌木丛中偶尔冒出一朵紫色的兰花,花瓣边缘沾着的露珠随着马车路过时的震动滑落。

阿黛尔她们的马车在一个比本家房子还大的宅邸前停下,阿妮萨把行李交给门口迎接的管家处理,刚想上车叫醒自家大小姐,就突然看到对方已经坐在一旁的轮椅上了。

只见阿黛尔面色如常,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温雅微笑,似乎已经整理好了心情。

“怎么了吗,我的好阿妮萨?”

她担惊受怕了一路的女仆听到这熟悉的语气,终于松了口气。

“没什么呀,我只是觉得这个小镇好漂亮,”阿妮萨推着主人进到院子里,指向一旁种着塔姆花,这种花以它在花期间猛烈张扬的香味而出名,“像这些花都没有办法在炎热的城市里种呢,这里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唉啊?”

突然出现滑稽的叫声打断了阿妮萨的话,阿黛尔与她从花坛上移开视线,看到一个半瘫在轮椅上的女人,而她正伸手指向阿黛尔,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减速了一样,缓缓地从呆滞变成惊讶。

阿妮萨一时间呆站原地,她还没认出对方,而阿黛尔已经微微颔首致意。

“许久不见,艾米丽姑姑。”

“阿黛尔大小姐,下午好。”

回应对方的不是名为艾米丽的女子,而是她身后的推着轮椅的女仆。她本人只是缓缓地扯起嘴角,半开的嘴巴里流出口水。看见她的女仆见怪不怪地帮她擦去流到衣服上的口水,阿黛尔血色的眸子中出现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波澜。

“抱歉,我们还有行李要收拾,所以就先不陪姑姑了。”

阿黛尔说着,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准备离开,但也就是在这时,艾米丽断断续续地开口了。

“你……也……坐轮椅……啦?”

艾米丽指着阿黛尔的手微微颤抖,然后笑了起来。

“和我一起……住……这里!”

她口齿不清,声音中透露出一种孩童般的喜悦,而阿黛尔则停了下来。

“只是来避暑而已,我是不会留在这里的。”阿黛尔没有回头,“晚安,艾米丽姑姑。”

那是与马车上时一样,失去了温度的声音,只是一瞬就让阿妮萨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然,她的主人还是……

**

阿黛尔坐在新的书桌前,面前摆着信纸、羽毛笔与墨水,已经很久没人住过的房间里有一股灰尘的气息。

她深呼吸一次,拿起羽毛笔沾了沾墨水,然后在信纸上写下了开头。

——“亲爱的萨米尔殿下,”

真是可笑,她那无能的父母难道真的以为,只要把她丢到这个用于存放对道格拉斯家族无用之人的“疗养院”里,自己就会坐以待毙,老老实实地和自己那个智力障碍的姑姑一起待在这里腐烂发臭?

别开玩笑了,她怎么可能在这里停下?通过这些年的努力,她早就已经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人际关系网。道格拉斯家族根本不可能软禁她,现在她只需要给萨米尔写一封信,对方就肯定会动用关系把她接出这个鬼地方。

这不正是她一直尝试讨好拉拢萨米尔的原因吗,为了得到一个远超自己无能父母的后盾,而她现在有了,剩下要做的就是写完这封信。

是的,只要自己在信里稍微抱怨一下在这里受到的待遇,然后再写几句动情的暧昧话语就好。就是这么简单,没错……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阿黛尔这么想着,准备接着写下去,但低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把信纸给戳穿了。

而被戳穿的,正是“萨米尔”三个字。

阿黛尔愣愣地看着自己留下的痕迹,仿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她又是知道的,手腕传来的刺痛,翻腾上涌的胃液,还有那脑海中不断响起的,属于自己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在向阿黛尔咆哮,告诉她那个疯狂的想法。

米拉……不能嫁给这个男人……!

阿黛尔将手上的信纸捏成一团。

你疯了吗,阿黛尔。那种想法算什么?就因为知道了米拉一直想着帮你夺取圣心,你就被感动了?突然想当好姐姐了?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现在才这么想是不是太晚了?你不会真以为那么做了,米拉就会开开心心的和你来个感人的姐妹拥抱吧?

省省吧,那种事当然不会发生,就算她愿意,你也不会那么做的。你可是阿黛尔,最卑劣无耻的小人,你拥抱别人的唯一目的就是把刀子插进别人胸口。没错,这才是你,你会让米拉嫁给萨米尔,这样她才好帮你抢来被皇室严加看管的圣心,而你稳赚不赔,反正你要的从来不是王妃的头衔,而是这一路积累的人望。想起今天早上听到的那些对话了吗?那就是对你精湛演技的嘉奖,人们有多爱戴你就有多憎恨米拉,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快去拿一张新的信纸与笔吧,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虽然婚约的提前有些偏离“剧本”,但没关系,你现在需要的只是稳扎稳打地用好手上的牌,一步步地执行计划,就一定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是的,你一定要成为最后的赢家。

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在阿黛尔脑袋里跳舞喧嚣,大声讥笑,她的指甲戳破了手心,跌跌撞撞地站起,单靠手镯的刺激已经压制不住那股灵魂的撕裂感。她忍不住捂着头,发出痛苦的喘息,随后双腿一软,好在她的面前就是床铺。阿黛尔一头栽了进去,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能站起来,但她不想站起来。

如果站起来,自己就得去接着写信了,所以,她不想站起来。

于是,阿黛尔任由自己融入那片窒息的虚无中,在永远无法接触到海床的深海中沉浮。

又一次,她想起了自己昏迷的那段时光。

虽然痛苦,但这次的她却在期待着,期待着那缕山茶花的气息,那种属于人手心的温度。

如果能再一次被那缕气息唤醒,自己也许就能做出决定吧。

然而,她并没能等来自己期待的温暖。

阿黛尔是被房间里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的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她看到阿妮萨站在书桌前,手上拿着自己昨天揉成一团的信纸,看着上面的墨迹发呆。

又是同样的场景,每每自己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阿黛尔总会看到这位娇小的女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也正是因为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阿黛尔才很快的注意到了房间里的细微差别,然后假装遗憾地叹气。

“唉,我的好阿萨尼终于不再相信主人,觉得我连夏天的微风都经受不住了吗?”

“欸?”

看她呆呆的模样,阿黛尔起身下床,走到了窗口边。伸手推开窗户,潮湿的青草味飘入房间。她转头看向阿妮萨,嫣然一笑。

“以往我生病的时候,你总是会一大早来开窗通风的,不是吗?”

“那、那是……”

阿妮萨面对阿黛尔意有所指的微笑,不安地扭动身子,像这样的调侃早已是主仆二人间的例行公事。阿黛尔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转移自己女仆的注意力,不过今天却有些不一样,阿黛尔调侃完后视线依旧聚焦在对方的身上,就仿佛被吸引注意力的人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她在观察阿妮萨,观察着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游离眼神,观察着她紧紧攥着女仆裙的小手,那双小手虽然不像豆腐一样白嫩,却也不像其他女仆那样布满老茧。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是自己的贴身女仆,本身就不用做太多伤皮肤的粗活。

然而就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阿黛尔却是第一次注意到。不知为何,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说不出的魔法,使得这个不起眼的新发现都充满了吸引力,也让她接着扫视自己眼前脸涨得通红的女仆,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出任何新奇有趣的小细节。

这种奇特的感觉持续着,一直到阿妮萨朝着她大喊出声为止。

“那不是我做的,一直都不是!”

魔法的领域突然消失了,阿黛尔被阿妮萨的声音扯回了这个闷热,令人难以呼吸的夏天。她看着阿妮萨,终于发现对方脸红的原因不是羞耻,而是因为下定了某种决心。

“……什么?”

“那是米拉大小姐离开时留下的痕迹,她在您生病的时候一直呆在您身边,去年您高烧时是这样,八年前的时候也是这样……!”

没有任何铺垫,阿妮萨就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把这隐藏了接近十年的秘密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然而,她的这份觉悟却没有得到回应。

阿黛尔只是呆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她转头看向窗外,一只绕着花坛飞了十几圈的大蝴蝶最终落到了盛开的塔姆花上。

“我知道了。”她看着那只蝴蝶,淡淡地回答。

阿黛尔的反应几乎可以称得上冷酷,阿妮萨愣了一会,“真的!我是亲眼看到的,只是米拉大小姐她……她不许我告诉您!”

“不要再说了,阿妮萨。”

“您落难地底的时候也是,米拉大小姐明明是为了救您才主动下去的,但她却不愿意承认……我、我只是想要告诉您,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

“——我说了,闭嘴!”

阿黛尔转过身,朝着阿妮萨怒吼道。这还是阿妮萨这么多年以来头次被自己主人凶,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背贴到了墙上。

“诶?可、可是……”

她哆嗦着,眼眶里积起泪水,但阿黛尔却没有见好就收,而是一手砸在她头边的墙壁上,把她逼到了墙角。

“可是什么?可是她会翻窗进来‘关爱’自己病的要死要活的姐姐?可是她想用圣心来‘偿还’在我胸口留下的那条伤痕?所以呢?我难道要谢谢她吗?谢谢她一次又一次让我的计划落空,谢谢她一次又一次夺走我的一切吗?!”

阿黛尔彻底撕破了那副大小姐的面具,她真的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困惑,憎恨,痛苦,犹豫,愧疚,所有的情绪在同一时间挤进脑海,她的头仿佛要裂开,胸口的旧伤深处传来不规律的脉动。

明明自己这么努力地转移注意力,竭尽全力逃避思考米拉的事情,但那个的名字还是追着她,世间上的每件事每个人都在提醒着她,逼着阿黛尔去面对这一切。

所以,她失控了。

阿黛尔垂下头,嘴角最开始只是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但很快便笑到不能自已,那是像要将肺部空气吐净一样不顾一切的笑声,其中夹杂着自嘲的颤抖与痛苦的呻吟。这种发泄式的癫笑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她笑得咳嗽起来,指尖因为缺氧而麻痹,才终于逐渐停息。

然后,她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恨她……她欠我的,不论用什么都偿还不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总结,阿黛尔脑海中的一根弦随着它断开,所有杂乱的声音像是在同一时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轨道,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灵魂撕裂般的痛苦也一同消失了。

是的,米拉欠自己的,她一辈子都还不完。

等到阿黛尔再度抬起脸,她已经恢复了往日那副大小姐的模样,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这只是让阿妮萨更加惊疑不定了。

情绪突然这样大起大落,自己现在看起来肯定很像个精神分裂的疯子吧。阿黛尔自己也知道这点,但她并不在意,只是用手抚着自家瑟瑟发抖的女仆的脸颊,让她看向自己。

“我的好阿妮萨,我们依旧是好朋友,对吗?”

阿妮萨的呼吸打颤,几乎想要摇头,但此刻的阿黛尔看起来是如此的真诚,血色的眸子中甚至带有一抹软弱与无助,这让她的心动摇了。

于是,阿妮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换来了阿黛尔惊喜的表情。她的手随即被握住,一如自己第一次推着这位主人去上学,然后被要求违背道格拉斯公爵与夫人的命令时那样。

“太好了!那么,作为朋友,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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