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夏严冬般的脸上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但那种变化并非是对口出狂言的愚昧者的失望，而是一种感到有趣而兴起的些许期待——期待着她的下一句话，究竟是会暴露自己是个痴人说梦的蠢材，还是如冰夏所想的那样，证明自己并非是只有外貌之美堪比精灵一族的单纯花瓶。
而阿黛尔，自然是不会让对方失望的。
“我说这些并非想要得寸进尺，冰夏大人，但请恕我直言，依靠伊路尼一家的力量，恐怕是难以赢下来年选举的吧。”
虽然阿黛尔已经尽可能的用温婉的语气来说，但明说这点还是极其接近挑衅，然而冰夏本人却没有展现出不悦，不如说，她眼中对阿黛尔的兴趣反而更浓了，就那么站在原地等着对方的下一句。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美’的试炼舞会结束，法那家名声大噪之后，支持率受影响最大的其实并不是卡尼家，而是伊路尼家吧，冰夏大人？”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没有否定，也没有辩解，只是如同面试一般的提问，阿黛尔便知道自己选对了方向。
“因为，在与纳查族冲突愈演愈烈的现在，倾向于驱逐他们的卡尼家本就有着民意上的优势，而在你们的支持者中，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并非真正认同伊路尼家的中间立场。她们中有些只是认为卡尼家的策略太过极端，想要靠伊路尼来反制她们；也有些只是单纯地不想进行激进的变革，支持你们纯粹是为了维持现状。”
阿黛尔顿了顿，摇了摇头，“然而这部分中间派的立场并不坚定，尤其是在法那家支持率上涨，隐隐有了能与卡尼家对抗的势头之后，前者意识到了反制卡尼家的更好选择，于是加入了法那家，而后者则意识到了法那家是对于安稳生活的威胁，于是动起了跳反到她们的对立面，也就是卡尼家的念头——如此一来，实际上蒙受损失的，就只有伊路尼一家而已。”
冰夏听到这里，闭起眼睛轻轻哼了一声。
“原本以为，人族帝国出身的外来者，思想也会如她的母国一般落后……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低估女皇殿下邀请你时的严肃程度了——托她的福，法那家真是迎来了属于她们的一位贵人。”
“冰夏大人过奖了，这只是些散步时的粗浅想法而已，让您见笑了。”
阿黛尔微笑着颔首鞠躬，作为一个出身萨尔曼帝国，享尽特权的贵族，她本不应该理解精灵一族的政治体系到这个地步，而她所依靠的，也的确不是属于自己的记忆。
是的，在精灵国度中度过的这一个多月里，阿黛尔已经发现了，这里虽然语言和艺术上继承了“梦”中的中华一脉，但实际上她们所继承的文化并不只局限于一种，而是糅和了很多类似舞会这样的其他文化。在这之中，她们的政治制度也很明显有所参考，而阿黛尔给出的分析也正是基于那些记忆之上。
一旦阿黛尔稍微能够控制自己对“梦”本身的强烈抗拒，那么，其中可以利用的就远不止“剧本”这一个部分——这种新的掌控感体现在阿黛尔此刻眼中的自信里，而这种自信又使得冰夏更加感兴趣了，语气也远不及开始时那么压迫。
“既然如此，权当是散步闲暇时的闲聊罢，”真如她自己所说，她一边迈开散步的步子，一边问道：“如果面对你自己刚刚所描述的困境，你又会提出什么解决方案呢？”
阿黛尔两步跟上对方，回答道：“我会提议伊路尼大人和法那家站到同一条战线上，团结她们的力量，如此一来，她才有可能战胜卡尼家。”
“但想要她们的选票，就意味着放弃中立的立场，转向支持纳查族的一方，”冰夏直白地指出了阿黛尔的潜台词，“比起一个解决方案，这听起来似乎更像是你个人的请求，不是吗？”
面对冰夏的质疑，阿黛尔冷静地摇了摇头。
“是，却也不是，”她微笑着继续道：“虽然是个人的愿景，但却不是我本人的——毕竟，希望能跟纳查族和解，并在暗中支持，甚至帮助成立法那家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您呀。”
冰夏的步伐顿住了一瞬间，但立马就恢复了正常：“这还真是大胆的推测，哪怕是卡巴巴克报的记者恐怕都不敢这么瞎说吧。”
“难道不是吗？据我所知，法那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接到大批小额的匿名捐款，这几乎是她们能够坚持下去的全部原因。但如此有规律且总是能雪中送炭的援助，比起民间自发，明显更像是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有钱人的所作所为，”阿黛尔在“有钱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据我所知，能够承担得起这个级别经济压力的精灵，这里恐怕是屈指可数，而您恰巧就是其中之一。”
“确实，我的确有着这样的能力，但卡尼家的思澜她也不例外——倒不如说，按照你刚刚所分析的，法那家的崛起对于我来说极其不利，那她暗中扶持法那家的可能性难道不是更高吗？”
冰夏流畅地回答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的不自然，但阿黛尔并没有退缩，这些天里，不止是卡尼和伊路尼这些大家族在调查她，她也一直在调查、思考。
为了今天这一刻，她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另一把利剑。
“您说的没错，卡尼家的确存在着动机，但根据她们找人在法那家政要门口乱涂乱画的行为来看，我并不认为思澜女士是会这么选择的类型。”
“也许吧，思澜她的确是个直肠子，但这难道就能证明，我，冰夏——一个曾经带领族人与纳查开战，使得两族断绝往来数千年的精灵——实际上是一位会冒着落选的风险，暗中帮助曾经敌人的天真存在吗？”
面对如此争锋相对的回应，阿黛尔却只是微微一笑。
“但事实上，您难道不是已经为此落选过一次了吗？”
“……”
“请恕我直言，在您的爱人普莉斯公主因心病去世后，您曾在赢下了花舞者头衔的前提下，主动放弃了几乎是必胜的主席竞选资格，并将她的遗体归还给了纳查一族，以这种方式终结了那场由您开始的冲突。”
阿黛尔就这样慢慢地叙述着历史，冰夏则停下了脚步，陷入了沉默。
“传说中，您曾在最后一次见到普莉斯公主的父亲时留下悔恨的泪水，而在那之后的数千年里，您未曾再娶过哪怕一任的妻子——我无意，也无权评价，但您可以说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与我们人族传闻中那种坚贞不渝的精灵形象所相符的存在。”
冰夏闭起了眼睛，半晌，摇了摇头。
“你们人族对我们的想象，还是那么的不着实际，看来那位人族之王终究还是不愿抛弃她的幻想。”
人族之王……？阿黛尔听到了令自己在意的词语，但现在是趁热打铁的时候，于是她继续讲了下去。
“所以，您并不否定自己对于那场战争，以及夺走纳查族长爱女，让他们无法相见最后一面的悔意。您对他们有着一种亏欠感，而这也正是为什么伊路尼家从主战派转变为了中立的一方，对吗？”
冰夏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她只是重新看向阿黛尔，眼中燃烧的热情似乎正在熄灭。
“你似乎把这些事情想的太简单了，阿黛尔小姐。与其说我不可能承认你说的这些，不如说这种对我的分析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她轻轻地说道，“以你们的生命长度恐怕很难理解，但在我们这种时间尺度之上，大多数的精灵都远超一般的固执，即便我真如你所说的一样感性，也不可能随意扭转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
“但是，我想要帮你做到。”
冰夏略微愣住了，只见阿黛尔再次朝她伸出了手，眼神坚定。
“如果接着采取保守的策略，只是靠着扶持一个家族来周旋，那卡尼家最终的胜利将会毫无悬念。所以，请给我的计划一个机会，与法那家合作固然会导致您失去一些原本中立的支持者，但我会用自己的能力来弥补这一部分，并找出足以击溃卡尼家的弱点——这是化解两族矛盾，不在重蹈覆辙的唯一可能性了，冰夏女士。”
阿黛尔的语气中不带一丝踌躇，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自己一个人时的上百遍彩排让她对这一句话的每个停顿滚瓜烂熟，流畅自信到可以使任何人对她产生信任感。
只是，冰夏并没有回握住她的手。
她久久地凝视着阿黛尔朝自己伸过来的手，目光中阴晴不定，最终，她抬起脸，对阿黛尔摇了摇头。
“我不可能为一个‘可能性’，就去动摇自己的基本盘。”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阿黛尔的心瞬间就悬了起来。
不愧是活了几千年的初代种精灵，自己恐怕还是低估她了，能一直在伊路尼家主的位置上不被动摇，想必也不是会情绪上头的那种人，自己这种煽动的说法果然还是起不到效果的……
然而，就在阿黛尔开始有些丧气，以为交涉破裂，刚准备垂下手臂时，她的手却突然被握住了。
只见冰夏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接着说到。
“所以，证明给我看吧，阿黛尔小姐——证明你的成功并非‘可能’，而是一种‘必然’。”
“……嗯？”
“如果你能够赢下第二场‘善’的试炼，那么届时，你便会拥有一切你想要拥有的资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