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月光之下，歌声渐起，歌声渐微。
一曲完了，便已经到了休息的时间。
只是，在酒精与氛围的影响下，即便已经萌生了倦意，众人也不想就这样躺下闭上眼睛。
小小的一杯酒，一首歌，却似乎唤醒了什么。
就算不睡觉的借口已经完全是没事找事，但他们还是不愿意去睡觉。每个人的心脏中都有什么在隐秘地悸动着，说不出口的原因则各不相同，有些是不想对方知晓的心情，有些是觉得说出来太过肉麻的话语。
相较之下，唯独特拉这边非常直白，将自己对于纳查族过往荣光的自豪大声喊出了口。
“我看你是根本不理解，让我再说一遍，岩浆熔炉绝对、绝对绝对是这个世界上的最高工程杰作！没有之一！”
借着上头的酒劲，特拉又开始了自己的传教。她盯着自己对面坐着的卡波斯，一只手指着已经在不远处那座静悄悄，仿佛与普通高山没有什么不同的山峦，滔滔不绝地朝着自己的新听众介绍岩浆熔炉设计的精妙与不可复制。
“以一整座火山作为动力源，整个大陆上最大的人造设施！你能想象吗，最初的工程师冒着活火山随时可能爆发的风险，在脆弱的山体内部凿出了整座设施的框架，然后直接从顶部浇注钢水一体成型！然后又花了三代人的时光来雕刻塑造它的内部构造，这种事情现在的人族做得到吗？做不到！长耳朵做得到吗？也做不到！它就是机关的极致，一个完美的工程学奇迹——”
“——行了行了，你这些话讲过一万遍了，先说自己要不要牌行吗？。”
霍斯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其实他们此刻正在用卡波斯带来的扑克牌玩二十一点。这个新奇的人族小游戏还挺让人上头的，卡波斯特意简化过的规则对于几个脑袋发烧的醉鬼来说也简单的恰到好处。
只见他催促着特拉，特拉无趣地对他比了个鬼脸，但还是从牌堆里抽了一张出来，眼睛睁大，然后嘴角一挑，胜券在握的模样让霍斯极度不爽。
“装模作样，哼，”他不屑却又有些心虚，为了藏住后者，他一边要牌一边和特拉吐槽斗嘴，“还有，什么鬼屁‘完美的’，岩浆熔炉也是有缺陷的好吗，总工程师的日记里不是天天抱怨那个自动保险机关老是触发卡死，每次都得人跑去手动解除吗？”
“那才不是缺陷，那是设计，设计！”特拉大叫，激动到差点忘记要藏住自己手上的牌了，“保险触发机制敏感点有什么问题，这是为了防止意外触发核心重锤而特别留下的余量，是工程师们——包括上上上一世的我——高瞻远瞩的体现！”
霍斯哈的笑出声，嘲讽道：“啊对对对，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搭载解除保险功能的平台地板有时也会跟着卡死在墙里，操作员每次都得玩立定跳远才能够到操作杆的情况，想必也是您这位大发明家设计的一部分吧？”
“那、那个……那个只是施工时的小问题，绝不是工程上的设计缺陷……！”
两人一如既往地开始扯皮吵嘴，卡波斯本来想劝解一下，但他还没来得及当和事佬，他们便被声暴躁地怒吼同时打断了。
“**的！这是什么鬼牌啊！！！”
醉到一言不发，在此之前都毫无存在感的沃莉伊儿原本只是在默默摸牌，结果抽到手里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然后啪的一声把牌甩到了原木拼凑的临时桌子上——一张k、一张q、还有一张8。
“哈！叫你贪，爆了吧！”特拉毫不留情地发出嘲笑，笑完还装模作样地朝她鞠躬，“那么，一人一块土饼干，多谢款待，勇者大人~”
土饼干，当然不是指土做的饼干，而是用一种生活在土里的肺鱼的鱼糜铺平烤制成的薄饼，由于这种肺鱼产量稀少，它对于纳查人来说是只有生日和过节才能吃得上的好东西，说他们对土饼干喜爱的程度仅次于冻肝块完全不为过。
要是再考虑到现在没有能用来储存冻肝块的冷藏设备，这种薄饼本质上就是队伍里现有的最高级食品了，每人的配给都是有限的，而自己好不容易存下的几片马上就要交出去一大半，这个事实让沃莉伊儿后槽牙痒痒。
“切……什么破牌，垃圾游戏，不玩了！”
沃莉伊儿气呼呼地离开去拿土饼干了，背后传来卡波斯小心地询问。
“呃，好歹是勇者大姐头，咱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不太好？有什么不太好的？”特拉和霍斯太过了解自己这位从小玩到大的倒霉朋友，完全不在乎，“安啦，她一直都是这样，喝醉之后跟我们打的赌还一次都没赢过呢——”
“——迟早有天会要你们好看的！给老娘等着！”
沃莉伊儿骂骂咧咧地回头抗议，但回应她的只有更多鬼脸，甚至就连巴尼都拍着爪子嘲笑她，气得她没看路，一头撞上了棵树。
不过，要说她真的有多愤怒……事实却是恰好相反。
在回到放东西的营地里，离开那喧嚣氛围的一刻，沃莉伊儿突然感到了冷。
是的，寒冷。
这位即便是在沙漠的冬天中也就套件外套，里面依旧热裤绷带的勇者，久违地感受到了刺骨的温度。
那并不是外界带来的寒意，而是从她自己的脊椎一路辐射蔓延到指尖，就连酒精都无法盖住的……麻痹感。
该死……
赶紧找到自己的帐篷，拿了土饼干就回去找那群坏东西吧……
沃莉伊儿晕乎乎地想着，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才在怒骂他们一般。这当然不是她赌瘾突然犯了，事实上，不如说那种输掉后的不服气，那种让自己心烦的吵闹才是她现在想要的。
什么都好，只要是能让她热血上脑，没法去多想乱想的事……就可以了。
心里的声音如此告诉她，但她的身体却似乎不听使唤，卡波斯从帝国带来的朗姆酒度数实在比纳查人平时喝的高太多了，导致这位堂堂勇者走路都东倒西歪的，小小的营地变成了迷宫，半天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出口。
如此简单的事情都变得费劲，沃莉伊儿开始着急，浑身却变得冰凉，没有由来的恐慌与麻痹感并进着，逼迫她去思考，思考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是啊，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呢？
沃莉伊儿感觉自己脚下突然一绊，然后失去了平衡。
在那一刻，她希望自己头能磕到一块石头上，就这么直接睡过去，让时间带走她的不安，她的愧疚。
但是很可惜，迎接她的不是石头和泥土，而是一个香软的怀抱。
沃莉伊儿什么都看不见，但她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
她知道对方是谁，哪怕对方平时一直都在用不同的香水，有时闻起来像是是苹果，有时又像是带着香草芬芳的苦柑茶——这个家伙在外人面前的味道总是千变万化，高情商使她总是能找到最符合场景需要的熏香。
然而，唯独沃莉伊儿此刻闻到的味道，与之前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那是一股带着甘草气息的淡淡乳香，将她环绕，温柔地驱散了酒精在她心头留下的迷雾。
她知道这是什么味道，虽然她宁愿自己不知道。
这是作为精灵的她真正的体香，那足以吸引一切雌性的荷尔蒙。
也是，这个世上，唯有她才品尝过的味道。
“你醉的好厉害，沃莉。”
梦岚轻轻撩起沃莉乱糟糟的深栗色头发，悦耳的笑声中带着只会展现给她的爱怜。
……妈的。
沃莉伊儿在心中暗骂出声，她现在好希望自己是个男的，这样的话她闻到的就只会是臭鸡蛋味，可以理所当然地吐这个贱货一身，用这种方式来羞辱她。
真可惜，自己为什么不是男的呢？
如果是男的话，自己一定要这样那样她，把从小从脏话里学到的那些男性侮辱女性的方法全用上，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她厌恶自己，让她滚得远远的……
是啊，真可惜，自己为什么不是男的呢？
如果是男的话，自己一定就可以……狠下心，远离这种温暖了吧。
“太卑鄙了……你这个家伙。”
半晌，把头埋在梦岚胸里的沃莉伊儿说到，声音闷闷的，像是被煮软的大白菜一样，肌肉逐渐放松，陷在了对方的怀中。
又过了好一会，她轻轻地问到。
“你今天……为什么要替他们祷告？”
梦岚眼睛微微睁大，手指点了点下巴，思考了一小会。
“沃莉，他们都是我的战友哦。”
回答以微笑开始，以叹息结束，但沃莉伊儿知道，两者皆为真实的。
她对那些纳查族人的牺牲展现尊敬，却也为他们的逝去感到哀伤。
毕竟，对于梦岚来说，混沌之乱依旧是昨天之事。
她在战争结束的十几年后就陷入了沉睡，又在三十年前才再次苏醒，期间一共不过五十年的时间。
而五十年，对于精灵这样的长生种来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罢了。
与冰夏、思澜女士这样度过了长久岁月的初代种不同，时光并没有磨去混沌之乱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梦岚依旧将那些纳查族人视作自己的战友，就像她依旧将自己……视作那个狮心勇者一样。
她并没有变，变的是……自己。
“我……不叫沃莉。”
她咬着牙，借着酒精，慢慢地将今夜那份属于她的悸动讲出口。
“我知道的，你和那个狮心勇者有过什么关系……但我不是她的复制品，懂了吗？”
她想要装出狠狠的语气，但不论怎么尝试，她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
那种从第一次在花海中见到梦岚时感受到的愧疚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自己。
“我不是她……也成为不了她，不要再缠着我了，我是无法替她兑现诺言的——”
沃莉伊儿动摇的话语终止于诺言一词，因为梦岚打断了她。
“——这是什么？”
指着别人的胸口，没有上下文的问一句不知所谓的问题，然而梦岚此刻的表情却并非在开玩笑，点着沃莉伊儿胸口的手指没有动摇，神色认真地问到。
即便意识还是醉醺醺的，沃莉伊儿也依旧下意识地明白了，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可能会影响一切，回答错误，自己就会后悔终生的问题。
但与此同时，她又感到一阵熟悉，就仿佛这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答案。
那是一个只属于她的答案，但具体是什么呢……？
在那一刻，沃莉伊儿感觉答案已经到了自己的嘴边，只要最后稍微推自己一把，答案就会脱口而出……
……
但，比起答案，梦岚最终等来的却是轻轻的鼾声。
也许是酒精，也许是因为沃莉伊儿从来都不擅长这么努力的去思考特定的事情，在给出答案之前，她的头就已经埋回了梦岚的柔软中。
梦岚感受着属于她的温热吐息，眼中闪过了一丝遗憾，但最终还是露出微笑，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背。
“请安心的睡吧，亲爱的。”
没关系的，时代已经变了，这一次，她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未曾到达沃莉伊儿耳畔的细语随着微风远去，梦岚轻轻撩开了沃莉伊儿额前的刘海，在那里留下淡淡的一吻。
她会等着的，等到……沃莉再一次找到自己的答案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