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嗒、嗒、嗒……
通往人工操作台的通道中传来混杂的两种声音，前者是连绵不绝的疾步声，后者则缓慢、细小得多，几乎完全被前者的回音给掩盖过去。
嗒、嗒、嗒……
然而，即便并不稳定，这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声音却依旧在持续着，跑在前面的麻杆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卡波斯正从口袋里掏出略带荧光的小亮片，一边跑一边把它们丢在身后，在光照还没恢复的通道中留下了一道微微发亮的尾迹。
“那……是什么？”
“引路的小玩意，这样咱们回来的时候就不用每个路口都检查一遍地图了。”
卡波斯说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看到麻杆的神色后才略微停顿了半秒。
“诶诶，那是啥表情，你千万别跟霍斯大兄弟一样，乌鸦嘴‘这没意义’什么的，太不吉利了，我可没打算在这里英勇就义啊！”
麻杆缓了半步，最终说道：“你应该留在那边的，和他们待在一起更安全。”
“你钻不过去那个通风管道，米拉小姐在给火石充能，巴尼又还伤着，我不来的话谁来拉开关？”
“我可以绕路，应该还有能通过去的方法——”
“——得啦兄弟，这已经是最优选了，”卡波斯打断了麻杆，“再说，就是拉个开关而已，咱们肯定能回来的。”
他说完，又继续丢起那些发光的亮片，嘴里小声地重复了遍最后那句话——对的，咱们一定要回来……
看着他坚持的模样，麻杆的神情变得柔和了一些。
“怪不得你父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还真是很符合你的性格。”
卡波斯——帝国语中的“乐观者”，这个含义还是卡波斯本人在某个夜晚的篝火闲聊时透露的，但此刻他却龇了龇牙，像是有些尬住地呃了一声。
“别说了，他们给我取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叫我想开点，别因为次子没有继承权就去和我哥较劲……*的，你敢信，我还没出生呢，他们就已经觉得我不如我哥了！”
他愤慨地大喊一声，表示自己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用这次的事情打他们的脸后，又转头看向麻杆。
“说起来，你又是为啥叫‘麻杆’来着的？不会是名号吧？”他打量了一眼对方那将盔甲都包裹不住的肌肉，“明明队伍里也没有几个能跟你比的大只佬了。”
听见“大只佬”三个字，麻杆视线回避了一瞬间，“……我也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
“哦？难道是什么故事？”
“没什么故事……其实不如说和你差不多，”麻杆在脑海中换算了下单位：“用你们人族的说法，我出生的时候只有五磅重，是族里同年新生儿里最小的那个。”
“啊？？你是硬锻炼成现在这样的？”
卡波斯表情肃然起敬，但眼里的光随即又黯淡下来了一点。
“你也太猛了，兄弟。害……我哪配得上和你‘差不多’啊。”
“不，就是差不多。”
麻杆斩钉截铁地说道，话语中的笃定让卡波斯心里一怔，他微微张口，但还没来得及问对方什么意思，他就看到对方的狼耳朵突然抖了一下——刚刚他撒下去的金属小亮片，发出了微小的咔嚓破裂声。
下个瞬间，麻杆手上的弩枪就已经抬了起来，锐利的风声与机关扣合的钝响先后响起。
“呜哇啊啊！”
大片的黑血溅在了卡波斯的侧脸上，无规则的肉块在他身旁显形，抽搐了一瞬后坍塌在了地上，麻杆随即将他往前一推。
“快走！造物追上来了！”
卡波斯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对着前后好似空无一物的通道连射几弩，确定没有东西拦路后，拔起腿就没命地往前跑。
这帮鬼东西还真是阴魂不散啊！——就在卡波斯抱怨这句话的短短几秒里，混沌造物已经开始从排水系统等各种管道中冒出，明显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火力能够应付的数量。
好在这些造物也是刚刚才确定了两人的位置，还未能形成包围圈，他们才得以用边跑边撤的方式继续前进。
虽然期间几次和这些无形的造物擦身而过，但他们还是有惊无险地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直到，他们来到了一座狭窄的桥上。
准确来说，与其说是一座桥，他们面前的更像是个粗糙的铁板。这大概率是岩浆熔炉早期施工时留下的临时过道，不仅没有防止掉落的扶手，桥体本身也就只有薄薄的一层钢板构成，宽度甚至不容许卡波斯和麻杆并肩通过。
在看到桥底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时，卡波斯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抓紧了，可此刻还有混沌造物在背后，容不得他多想。他闭起眼，想要一鼓作气地冲过去，但这种决意跑到一半就被一道白光硬生生地制止了。
在那一刻，闭着眼睛的卡波斯只感觉自己肩膀被拉住，面前随即感受到一种致命的灼烧感——那是刚刚他才见识过的龙息，再多走一步，自己估计整个人就只剩下屁股那一半了。
“我靠！”惊魂未定地卡波斯大骂道。
麻杆反应及时，救下了他，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也摆在了他们的面前：好消息是，刚刚的龙息不过是远方战斗的余波，索耳麦地昂目前似乎还没有亲自来找他们麻烦的余裕；坏消息则是，刚刚的龙息虽然没击中卡波斯，但它的确是从卡波斯的面前扫过的。
而卡波斯他们必须经过的这座桥，明显没有抗住龙息的能力。
只见一个巨大的缺口切断了桥的两端。由于是钢铁结构，这座桥并没有瞬间倒塌，但他们脚下的桥面已经明显地出现了扭曲，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金属疲劳声，身后那群无规则肉块挤到桥上之后更是开始颤抖起来。
“快！我们必须要跳过去！”
麻杆如此大喊道，但危急时刻，卡波斯却像是傻了一样站在原地，视线锁在那足足有十米以上的断口上。
在那里，被高温融化的亮红色铁水正在滴下，落下去的途中砸到障碍，溅起的火星给原本漆黑一片的深渊带来些许光亮，但却依旧无法照亮其底端。
卡波斯看着那些微弱的火星光点最终消失在黑暗中，咽了一下口水。
跳……过去？
不、不可能……
只是一瞬，他就下意识地否定掉这种可能性。
在那一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是年仅六岁的自己，因为不愿意把玩具给哥哥，就被他拎起衣服的后领，挂在窗台外用来悬吊盆栽的园艺钩上的一幕。
二十年过去，他却还是牢牢记得那一天，自己脚离地面还有十几米，却连瑟瑟发抖都不敢，生怕大哭一声就会导致自己的毛衣后领彻底崩开，失去唯一的支撑后，啪叽一声在地上摔成一团肉泥……
卡波斯呼吸乱了，他后退了一步，那天他醉酒时说的是实话，他至今依旧恐高，只要站在太高的平台上就会两腿发软，视线里遍布雪花。
而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使他错过了那抹顺着桥柱往上挪动的扭曲空气。
“喂！！”
等到卡波斯反应过来时，那抹扭曲已经爬上了缺口，然后急速扩张，占据了他视线的每一个角落——
下一刻，跌倒的闷响、怒吼、还有两声肉体撕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卡波斯呆呆地坐在原地，从手上掉下的连弩滑到了桥的边缘，但他一眼都没看向那个方向，因为自己身上的衣物上正传来温热湿润的粘稠触感。
那是麻杆的血，而他本人则站在卡波斯的面前，一根原本无形的尖刺穿过了他的腹部，被鲜血染红后展现了它长满了倒刺与锯齿的骇人表面。
只见麻杆吐出一口血，咬着流血的嘴角发出一声怒吼，再次将自己手上的长矛用力一捅，将自己对面的混沌造物插了个对穿，无规则的肉块此时才终于承受不住，发出诡异的滋滋声后现了形，然后被麻杆一拳轰下了桥，坠入无底的深渊中。
直到这一刻，卡波斯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麻、麻杆！”
他急忙站起身，在抓起身边的连弩时差点因为手抖把它推下桥。
在把那几只从身后追来的混沌造物射死后，他跑去扶住了单膝跪下的麻杆，后者此刻的状态并不好，更准确的来说是糟糕极了——虽然杀死了那只通过桥柱偷袭的混沌造物，但在它掉下去前，那根布满倒钩的尖刺也从他体内直接扯出，瞬间带出了大量的鲜血与内脏的碎片。
看着伤势严重的麻杆，卡波斯脑子快要变得空白了，只是本能地抬起手弩守在他边上，像是自我安慰般地开口道：“没、没事的，兄弟，没事的！这里只有一条路过来，我一个人就可以拦住它们……对，我们会没事的——”
“——不。”
卡波斯不敢置信地看向摇头的麻杆，后者每说一句话嘴角的鲜血就会溢出，但他还是死死地盯着卡波斯，抓住了他的手臂，把那张地图塞到了他的手里。
“你必须，去完成任务。”
“可、可是……”
看到卡波斯眼中的犹豫，麻杆一狠心，手上发力，在他能说别的话之前一甩，下一秒，卡波斯就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断口另一侧的桥上。
“麻杆！”
卡波斯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但只能止步于断口之前。
而在另一侧，麻杆正支着膝盖站起，由于伤口接近盆骨，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此刻都变得极为艰难，更不要说他本人跳过来了。
然而，在与卡波斯对视的一刻，他被血染红的嘴角还是微微翘起了。
“刚刚说过，我们是差不多的……”
麻杆说着，手放在了胸口。
“贵族、流放者，人族、纳查族……我们最后都成为了这个队伍的一员，所以……”
卡波斯听到这里，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手心，后槽牙传来血腥味。
“我——会完成任务的！在这等着我！我会回来救你的！！！”
明白此刻每一秒的犹豫都是对自己兄弟觉悟的侮辱，他不等麻杆说完便将手比在胸口，虽然手在颤抖，但他还是用最大的声音来彻底掐断自己的最后一丝念想，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冲进了桥对面的黑暗之中。
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麻杆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轻轻地嗯了一声，即便卡波斯已经听不见他的回答。
然后，就那样转过身，将长矛再一次对准了桥对面冲过来的混沌造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