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精致的玉石餐具,也不再有大厨兼艺术家的高端摆盘伪装,梦岚看着简陋木棍上插着的奇怪果实,其那凹凸不平的烧焦表层将其恶魔般的味道完美体现。
“抱歉呀……沃莉。”
“突然在说什么呢?”
“我当初……其实只是想要逗一下你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错了啦,咱们要不就别折磨自己了,不要真吃了吧……”
身边之人翻了个白眼,把自己前面那根插着莎拉瓜的木棍拔了起来。
“怎么?你现在知道怕了?”沃莉伊儿说着,咬了一口这恶魔的果实,两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瞬,但下一秒就咽了下去。
“哼,其实只是你们精灵不知道怎么做罢了,这东西烤着吃就不会有那种苦味,”她斜了一眼梦岚,好像很认真地补充,“要说的话,比起硬饼干之类的东西,这玩意在高能量军粮里还算挺好吃的了。”
“嗯?真的吗?”
在得到“不骗你”的回应后,梦岚眨了眨金色的大眼睛,虽然木棍上插着的莎拉瓜还是在从视觉到嗅觉双重意义上透露出不详,但眼见沃莉伊儿面色如常,三两口解决一条,甚至又拿起另一根木棍大快朵颐后,好奇心还是在梦岚脑海里占据了上风。
难不成沃莉找到了什么精灵数万年都没能发现的特殊料理步骤,真的驯服了这恶魔的果实——她这么想着,捧着一块烤好的莎拉瓜,小心地咬下一口。
然后,先是yue的一声,紧接着便是爆笑。
只是咬破那半焦表皮的瞬间,梦岚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苦辣涩的汁水漫过口腔,瞬间麻痹了她那只平时被侍女与大厨养得极其精贵的小舌头,她甚至都顾不上维持女皇的风度,赶忙呸呸地把莎拉瓜吐出来,可就算这样,那股恶魔的味道还是在她口腔里挥之不去。
而眼见着梦岚那张配比完美的脸因此扭曲,甚至得可怜巴巴地吐着舌头吹气的模样,沃莉伊儿自然是爆笑出声,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
“李、李这个坏家伙!”
被辣到口齿不清的梦岚气得给了沃莉伊儿一拳,而沃莉伊儿则假装被她粉粉软软的拳头给打的后仰,被她压在了身下。
“为什么要骗握!”
“这个嘛,有俩原因。”
“……?”
“一是我在被坑那天发了誓,总有一天,我也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大人亲自尝一口这等美食。”
“……小气鬼。”
“小气不小气什么的,誓言就是誓言,我可是言出必行,”沃莉伊儿笑着捏了捏梦岚的脸蛋,“至于第二个原因嘛……”
“这个瓜,对提神的确很有好处。”
她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抬起脸,在梦岚的耳边轻念道。
“(好不容易能休息半天,你也不想做一次之后就昏倒吧……?)”
“……!?”
梦岚的脸腾的一下变成了苹果,而让她失态的罪魁祸首却只是仰起脖子,玩笑般的在梦岚嘴唇上蜻蜓点水了一下,随即便被对方羞恼地推开了。
“你——!明明才活了这么几年,脑子里倒是已经比艾琳诺鲁花的花蕊还糟糕!”
“过奖过奖,还是多亏了精灵女皇大人身体力行的悉心指导呀~”
“请你自重!!”
被这样调戏,梦岚已经完全没有了女皇的尊严,但路过的士兵们,不论是精灵、纳查族、人族,都只是很有默契地转过头回避视线,脸上则挂着……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满足的守望笑容。
没错,与当初所想的不同,她们公开关系的决定并没有招致反对。
事实上,不如说恰恰相反,这个的消息就像一针兴奋剂,迅速在军队与民间扩散开来。
对于这一事件,后世的游吟诗人们常常赞颂,称她们的结合在混沌之乱最黑暗悲观的夜晚点亮了那盏名为希望的灯,让所有几近绝望的战士们明白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会有爱情的诞生,他们所珍视的一切还未被混沌彻底践踏殆尽。
只是,一旦谈及在战争的最后期,狮心勇者和梦岚女皇为什么似乎渐行渐远时,游吟诗人总是会含糊其辞,将她们见了面不怎么说话这点忽略过去,不做解释。
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他们并不能理解,诗歌与传说中歌颂的“爱情”,对于当事人来说,究竟是多么残酷的事实。
**
“必须要有人留在里面关门。”
“我知道。”
“贝利奥尔是不可能主动去做的。”
“我知道。”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梦岚?”
“……”
沉默,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滞在沃莉伊儿最后那句无力的反问上。
传闻是真的,越是接近混沌之乱的结束,众人见到她们两人独处的时间就越少,谈话时彼此也仿佛逐渐失去了最初那种如胶似漆的温度。
但,那并非渐行渐远。
她们只是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事实而已。
混沌之乱,这个自神创世以来苏马尔特大陆面临过的最大威胁,并不是简单地打打杀杀就能解决的问题。
不论沃莉伊儿她们可以手撕多少混沌造物,只要混沌裂隙本身还存在,那生灵阵营就迟早被它内部无穷无尽的军队消耗殆尽,想要避免最坏的结果,她们就必须封印裂隙本身。
而很不幸的是,这也意味着此世最强的三个存在中,必须有一个人要留在裂隙内部,彻底完成封印。
这其实不是什么才发现的新事情,混沌之乱开始后不久,她们就已经明白会有这么一天。
但,明白并不等于接受了现实。
她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于是便都对此避而不谈,觉得说不定到时候就会有什么办法了。
她们就这么一直逃避到了此刻——百分之九十以上失落的领土已经收复,三族联军处于其士气的最高点,每个战士都已经做好了决一死战,彻底终结混沌之乱的觉悟。
然而,给予了他们希望,领导着他们一路走到这一步的领袖们,却开始动摇。
没有什么奇迹般的完美解决方法,这便是她们找到的唯一答案。
而战争的胜利就意味着那个未来即将成为现实,没人喜欢这样的结局,但这并非逃避就能解决的事情。
所以,在决战前的那天,沃莉伊儿最终还是走进了梦岚的帐篷中,一如既往地成为了两人中更主动的那一方。
“我们只能这么做。”
她打破了沉默,轻轻地叹了口气。
“贝利奥尔不可能做那个人,你是精灵一族唯一的女皇,而我只是一届普通的‘勇者’……一切结束后,族长他老人家比我更清楚之后该做什么。”
“沃莉,我已经决定了,你是改变不了我的心意的。”
自己的理由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沃莉伊儿的手微微攥紧了,语气变得激动了一些。
“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难道我们要放弃苏马尔特大陆上的所有生灵吗?就算我现在拉着你逃跑,你真的能抛下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吗?”
“我不能。”
“那我们就别无选择——”
“——但我会陪着你,一直到最后。”
沃莉伊儿的眼睛睁大了,她呆呆地看着梦岚朝自己走来,然后坐到了她的大腿上。
就像想要倾听她的心跳一般,梦岚的侧颜轻轻地靠在她的胸口上。
“还记得那个你之前嘲笑过的传说吗,沃莉。”
她依偎在对方的怀中,手久违地重叠在一起,十指相交,轻轻地讲起了两人初次翻云覆雨后,沃莉伊儿和她躺一起时嘲笑过的,精灵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在爱人死后自己也会心碎而死的传说。
“虽然新生代们好像不再是这样,但很可惜,对于初代种来说……那个传说并不是假的哦。”
梦岚自嘲地轻笑,听着耳畔边那无法撒谎的加速心跳声,说了下去。
“你是我的第一次,所以……”
再一次的沉默,但这一次,空气不再凝固,而是充斥着燥热、潮湿的迷乱。
梦岚抬起头,带着水的眸子看向沃莉伊儿,缓缓地解开了自己衣服的扣子。
“至少……让我们一起为这个故事画上句号,好不好?”
她的手被反握住了,沃莉伊儿低下头,轻吻了她冰冷的嘴唇,抱住了她。
“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化解了两人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无言与沉默。
意乱情迷的喘息与触碰,就仿佛她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晚上一样。
在意识在快感中彻底化解前的每一秒,梦岚都紧紧地抓着自己伴侣的后背,肌肤相贴,感受着她的体温,不愿分开一秒。
嗯。
这样就好。
她知道的,知道这样什么都无法改变。
就像沃莉无法改变自己一样,自己也无法改变她的决意。
所以,这样就好。
就这样,和她一起沉入那个不会苏醒的永恒之梦中……
不要那么残忍的……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里……
**
但,梦岚再一次醒来了。
她睁开眼,看到的却并非传说中的那座奈何桥,而是一个穿着厚重盔甲的熟悉身影。
美梦,结束了。
象征着封印成功的法阵悬于空中,巨大的混沌裂隙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魔力丝线缝合,梦岚脸色却变得惨白。
除了她自己和那个盔甲人之外,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了另一个与他们一同进入封印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赌输了。
在那一刻,她那张神赐的完美比例容颜崩溃了,所有的情绪与记忆全部挤入她的脑海,让她几乎失去理智。
心碎,就如传说中的一样,是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的痛苦。
巨量的魔力波动夷平了土地,插在尸山血海间的三军旗帜因为冲击伏倒,因为绝望而溢出的魔力在她的手上凝聚成一道利刃。
然后,朝着那理论上救了她一命的人一剑刺去。
如果那一剑命中对方面门的话,恐怕就算是神亲自动手都回天乏术,然而对方却只是在原地站着不动。
因为,就如对方所预料的一样,那一剑在最后一刻还是偏移了一寸,那顶密不透风的厚重头盔瞬间碎裂,但剑气最终却只是刮伤了对方的右脸颊。
“真是失态啊,梦岚殿下。”
对方淡然地说道,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梦岚在自己脸上留下的狭长口子,圣心的光辉闪过,伤口瞬间痊愈如初,变回了那凝脂般的肌肤。
对方失去了头盔,梦岚也因此看到了那张自己从未实际见过的脸,这让她陷入了一瞬的呆滞。
当然,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贝利奥尔血脉的标志性特征会是金发,所以让她呆住的不是对方和子嗣不同的一头白发,而是那顶头盔下……其他的所有特征。
贝利奥尔大帝,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性。
是的,与平时那个盔甲人的形象相反,头盔下的面庞远比传说与流言中的可爱,甚至可以说是稚嫩,与她那猩红色瞳孔中的成熟产生极其强烈的反差,甚至使梦岚感到一阵反胃。
只不过,对方明显并不在意自己身上带着的违和感,只是自顾自地把被梦岚剑锋撩乱的白发扎起来,一边整理容貌一边说道。
“是她要求我把你打晕带出来的。”
梦岚听到这里,眼中仇恨的火焰再次失控。
“而我也很明确地告诉过你,不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许插手,人族之王!”
她越说越激动,刚刚才抑制住的魔力波动又开始从身上溢出。
梦岚当然预料到了沃莉会拜托贝利奥尔大帝把自己救出去,但她却没想到后者会真的把自己带出裂隙。
毕竟,这个人族的恶劣本性,她早就在与对方的合作中领略了个遍。
只要让自己和沃莉伊儿一起死在混沌裂隙中,眼前的白发少女便能除掉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和她实力相当的存在,并借此削弱精灵一族对人族的压制能力。
对于一个自私自利,即便是在混沌之乱这种灾难面前都没有丝毫牺牲精神的混球来说,这完全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也正是因此,在醒来前,梦岚几乎百分百确定这会是人族之王的选择。
然而,自己现在却还活着,和这个混球待在一起,永远失去了和沃莉葬于一处的可能……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按她说的做!”
对于梦岚崩溃的嘶吼,贝利奥尔却只是摇了摇手指。
“你误解了,梦岚殿下,在我看来,她的请求并不比你的请求优先级更高,”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只是你活着,对我来说更有意义。”
意义……什么?
梦岚还没理解对方在说什么,但对方似乎也没准备解释,只是在整理完自己的容貌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正如你所见,我是个女的,而且没法生育,而这个事实对于帝国体系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她看了眼自己身上那层遮住了一切特征的厚重装甲,“我可不想自己刚刚统一的国家因为没有继承者分崩离析——也就是说,我需要子嗣,而且最好是和某位权高位重的女性的子嗣。”
梦岚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
“你……”
贝利奥尔比了个中止的手势,打断了她,“不用担心,虽然最初是有相关的计划,但我没预料到你和兽人勇者居然会选择公开关系这样不留后路的选项。所以,现阶段来说,和精灵女皇殿下联姻的道路我已经放弃了。”
不过,就算如此,你对我依旧有用——面容姣好的她接着用比坚冰还要刺骨声音说道。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应该有指染过某种禁忌的研究吧,梦岚殿下。”
梦岚的瞳孔紧缩了一瞬间,看着贝利奥尔一步步向自己走来,无情地揭露那个即便是沃莉伊儿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我们之间无需再绕什么圈子,我知道你不想自己的爱人未来因为没有孩子而被同族戳脊梁骨,所以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研究特殊的繁育方式了——没错,我说的就是用世界树融合不同种族的血脉,使两个不同种族的女性也能拥有孩子的禁术。”
虽然你无法和我联姻,但至少你能在继承人上帮助到我——贝利奥尔终于走到了一步之遥的距离,手放到了腰间,那里悬着她的佩剑。
“与已经用不上那个禁术的你不同,现在的我很需要它。”
……
是啊,自己已经……没有机会用上那个禁术了啊。
梦岚凄惨地抬起脸,嘴角勾起一抹凄美、痛苦的惨笑。
“可我又为什么……要把它给一个阻止了我最后心愿的混蛋呢?”
她阖起双眼,转开了视线,听到对方用同样没有感情的声音说了一句,“不,你会把它交给我的。”
对此,梦岚只是嗤之以鼻,此刻的她已经下了决心,就算对方用那把佩剑顶在自己脖子上也无所谓——不,不如说,那样倒还省的自己动手了。
虽然永远失去了与对方葬于同一个梦中的机会,但她此刻丝毫想要活下去的想法都没有。
不要说尝试用武力威胁她了,事实上,在去到那个世界后与对方团聚的幻想此刻填满了梦岚的脑海,只有这样才能让她那颗碎裂的心脏感受到一点慰藉。
也正是如此,她甚至产生了一丝的期待,期待那把银白的锋利剑锋划开自己的喉咙,血液灌进自己气管,意识随之消散的一刻。
然而,她并没能等来利刃出鞘的声音。
“因为,如果你不把它交出来的话,你就永远都看不到她给你留的最后这封信了。”
梦岚骤然睁开眼,看到对方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小盒子,另一只手的盔甲上则有耀眼的法阵环绕——小型灼光束,威力不大的光属性魔法,但在梦岚能做出任何动作前毁掉木盒里的一张纸,却已是绰绰有余。
“那么,就请你做出选择吧,梦岚殿下。”
——你想要,知道她的遗言吗?
**
卑鄙。
你真的……好卑鄙。
沃莉。
即便是百年之后,梦岚第不知道多少次打开那封信的时候,她也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轻轻责怪道。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心情却有些不太一样。
大概是因为,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像这样埋怨了吧。
梦岚轻轻抚摸着沃莉伊儿在信落尾处的签名,泛黄的信纸上的存护法术渐渐褪去。
她的眼中泛起一丝不舍,看着迟来了几十年的岁月痕迹缓缓作用于纸张之上,直至它在自己的手中化作灰烬,从指缝间漏走。
“我尽力了哦……沃莉。”
她重新抬起头,走进了蔷薇所组成的花海中,轻轻开口,淡然,优美,却又疲惫的歌声随着夜风飘散。
是的,梦岚已经尽力了。
即便知道信中那些不现实要求不过是爱人拖延时间的藉口,她也依旧竭尽全力去完成了那一切。
活下去、帮助纳查一族重建家园、用幻术将月亮在空中重新拼接成完整的一块……
顶着心碎的痛苦,忍耐着千万年的时光都无法比拟的寂寞,她做到了,坚持到了这一刻,只因为那封信最后有着沃莉给她的承诺。
只因为她说自己一定会再一次回来见她,所以梦岚也要等着自己。
……
梦岚走到了花海的尽头,一处贝壳般的石雕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其大小能够容纳下两个女性躺下。
与此同时,她口中的歌曲也迎来了结尾。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落幕,贝壳石雕中心的泉眼中溢出冰凉清澈的水流,缓缓盛满了石雕,溢出的水流化作小溪,沾湿了她的脚底。
梦岚看着那里,痴痴地说道。
“‘坐落于蔷薇花海中的水床’……最后一个要求,我也做到了呢。”
疲倦顺着她肢体蔓延,将那强撑起的力量从她体内剥离。
沃莉……
明明说好了,等到自己也和你一样,习惯了莎拉瓜的苦涩,可以面无表情地吃下一整根时,你就会回来见我的。
明明说好了,你和其他的纳查族人不一样,就算转生之后也会记得我,会第一时间来找到我,抱着我,亲吻我的。
“可你……现在,又在哪里呢?”
她虚弱地开口,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量,不得不在扶住了石雕的边缘,然后慢慢地躺了上去。
然后,将最后一抹月光收入眼底后,梦岚阖起了眼睛。
她实在是太累了,不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早已触及极限。
她知道,这次睡下后,迎接她的将会是一场没有期限的长梦。
自己也许会醒,也许会就这样沉眠下去,直至时间的终结。
但,在这一刻,梦岚的心中却充斥着……喜悦。
因为,她知道,若是自己还有机会再一次睁开眼睛,那她所见到的,一定会是自己挚爱的脸。
这便是,她为自己设下的苏醒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