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魔法师。
一个刻印在米拉脑海中的词语,一个即便陷入现在这个状态,听到后也足以瞬间惊醒她的阴影。
最初得知这个事实的那天,她如梦初醒,不得不接受那个痛苦的真相。
自己已对最重要的人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业,即便余生只为赎罪而活,她也不可能弥补自己从姐姐身上所夺走的幸福。
然而,这个词所带来的诅咒,才刚刚开始。
当那个老狐狸在参加金融峰会的座上宾们面前宣读出“血魔法师”一词时,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个绝望的现实。
自己遭到了背叛,多年的经营付之东流,就连自己所尝试做到的……那微不足道的补偿,最终也因为同样的一个词而失去了意义。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似乎总是这样的。
每一次这个词需要出现时,不论是经由别人之口说出,遇到会用那红色闪光的敌人,亦或是阿黛尔不得不在世界面前展现这股力量时,她们似乎总是会失去什么。
所以,当米拉再一次听到这个词,即便魔力反噬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散去,即便脑海还是乱糟糟的一团乱麻,她还是下意识地站起身,一把推开大门,看到了门口兴奋地举着报纸的柯帕托。
“这上面说安塔她的老师其实超厉害的,可以一个人打好多好多个长耳朵,这是真的吗,我也可以学——”
“——给我!”
“呜哇!”柯帕托手上的报纸被一把抢走,没了报纸的遮挡,她终于看到米拉现在这幅狼狈的模样,被吓了大一跳,“米拉老师你怎么了啊?这个消息很不好吗……?”
她小小的手指放到下巴上,努力用自己的小脑袋思考起来,嘴里嘀咕着“只是被大家知道会用血魔法了而已呀,有什么问题吗”,似乎很是不解。
与此同时,米拉已经把头条的内容扫过了一遍,然后就那样垂下手臂,表情从刚刚的惊慌变成了……迷茫。
是的,每次这个词出现时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但这一次相对来说……
事态似乎并不严重。
思澜女士点出黑马人族隐藏的血魔法资质,阿黛尔小姐隐藏实力究竟为何?!——这是米拉此刻手上报纸的头条标题,看似又是一次和洛克里奇揭露阿黛尔血魔法资质类似的事件。
然而,这次发生的时间地点却不一样了,而这导致了两者间决定性的不同。
就像柯帕托理所当然的嘀咕一样,这里并非萨尔曼帝国,血魔法适性在精灵这种高度精通魔力的国度中并没有被妖魔化。
虽然针对血魔法师的偏见依旧存在,但怎么也不至于到帝国那样,发现即要进行前额叶手术的地步。事实上,由于血魔法师对于血肉材料敏感的特性,她们中的许多人都在研究所中担任要职,就像当初思澜女士邀请来鉴定米拉身份的那位阿羽一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与其说这篇报道的重心在阿黛尔会用血魔法上,不如说它关注的点更多的是“极”适性与献祭领域这两点,以及为什么要隐瞒它们上。
如此杰出的魔法资质,却装作普通人一般,省略掉自己在战斗中的决定性作用,强调是纳查族科技“锻造重锤”终结了索耳麦地昂,这背后是否有为纳查族造势,吹鼓古代纳查科技,进而宣传纳查民族主义的嫌疑?——这才是卡尼家对阿黛尔质疑的切入点,也是她们针对阿黛尔所提出的“真”之试炼问题。
毫无疑问,若是回应不恰当,这种隐瞒自然是会对阿黛尔的人气产生巨大影响。可比起当初导致她们失去一切,被赶出帝国的事件,这次的揭晓所带来的问题……实实在在地让米拉松了口气。
不过,松的这口气……只是暂时的。
放松的心情,只持续到她翻到报纸的第二页为止。
震惊!黑马人族的反击竟是——为奴哈曼屠杀惨剧翻案!暗流涌动!千年间最有话题度的一场花舞者选举究竟会如何收场——
米拉再一次僵住了,她只感觉热血冲脑,耳朵嗡嗡作响,标题的后半段在她眼中都带上了重影,只剩下那个她完全不想看到的词。
——奴哈曼屠杀惨剧。
**
“米拉小姐,在这件事上……我所知道的恐怕并不比你多多少。”
这是当米拉赶到纳查族议事厅,向老族长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所得到的答案。
“不仅如此,我想,法那家的友善者恐怕也无法提供太多的信息,”族长用他那年老沧桑的声音说道:“据我目前所知,这并非她们商议后所决定的策略,在中央广场上公然宣布将为奴哈曼屠杀惨剧翻案一事……完全是阿黛尔小姐一人的决断。”
米拉闻言,满脸的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
“这也正是我们想要知道的,但,直至目前为止,她还未告知我们缘由也是事实。”
族长抬起头,眼睛透过因为年老而下垂的睫毛看向米拉,语重心长地继续道。
“恕我直言,米拉小姐,你姐姐如此专断独行,不仅使得我们纳查族一方难以配合她,而且,她所挑选的议题本身……也颇具争议。”
“争……议?”
“是的,争议——不仅是精灵侧,你姐姐的决定在我们族人的内部也掀起了轩然大波,有很多的声音都认为,她的这步棋也许下错了。”
听到他的质疑,米拉下意识地摇头,“不,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原因……”老族长再度垂下视线,慢慢地说道:“当然,我并不怀疑阿黛尔小姐的聪慧与理性,她为纳查族所做的一切我们更是永远不会忘记,但……”
但,虽然屠杀奴哈曼一族的并非身处封印法阵内部的正统纳查族人,可那群毫无荣耀的嗜血野兽的确都长着无可狡辩的兽耳——他的声音中带上一丝沉重,作为族长的他在谈及这个话题时,也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他从身旁拿起了一张类似画片的纸张,递给了米拉。后者则在看到画面上的绞刑台后,瞳孔猛缩。
“这是……他……们?”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米拉牙缝中挤出来的,因为她看到了那个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脸——深黄色的兽瞳,血染的灰色兽耳,顺着嘴角朝耳根衍生的伤痕……
只是一瞬,她就已经明白了这张照片记录的是什么景象。
“……他,是怎么死的?”
半晌,米拉才将画片放下,老族长意识到她眼中的仇恨,于是,闭起了眼睛,慢慢地说道。
“他死的很痛苦,从绞刑架上掉下去的力道没能扭断他的脖子,所以他就那样被挂在半空……我亲眼看着他挣扎了十几分钟,才终于停止动弹。”
他说完,给予了米拉充分的时间平复情绪,等到她攥紧的拳头逐渐松开,才继续道。
“但,那不仅只是对他们的惩罚。当初,卡尼家特意把犯人的处决地点选在桑达的露天广场上,本质上就是对我们一族的警告,告诉我们,即便这些蛮徒从未接受过我们的熏陶洗礼,他们也依旧是纳查一族的耻辱。”
至此,他终于将自己的担忧讲出了口。
“这个话题,只需略加转进,很容易就会再次掀起精灵族内部对于我们一族的恐惧。而且,若是在调查的过程中出现什么模棱两可的‘证据’,最终几乎一定会变成卡尼家强化封锁宵禁的理由——这样的忧虑在我的族人中并不少见,激进派的年轻人们也再度趁着这种声浪,开始向我施压……”
现阶段,我尚能控制住局面,但正如你所见,我已年老力衰,若是事态再这样发酵下去——族长说到这里便没有继续下去,只是意有所指地注视着米拉,用眼神完成了未尽的话语。
——她的至亲之人啊,你必须替我们……去见她一面。
**
米拉并没有在那里给出答复,她只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孤儿院,然后又把自己关进了漆黑的房间里。
她甚至抽不出走到桌前的力气,把门反锁上之后就直接背靠着墙坐下,闭起了双眼。
一……
二…一……
二…………一……二——不,不对,不该这样的。
该死……自己为什么连规律都找不到了……?
与往常不同,默念数字并没能帮她恢复平静,维持每次数数间隔平均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因为混乱的思绪而变得困难起来。
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情了。
从安塔柯帕托遇袭开始算起,到现在也就只过去了两天的时间,然而她在此期间就没有合过眼小歇过,每一件事发生的事情都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证据到底该如何安全的送到姐姐的手上、卡尼家提出的“真”之试炼问题、那个一直在凝视玩弄她们命运的存在又该如何应对……
还有,奴哈曼屠杀案……
老族长并不知情,但米拉认为……她知道姐姐一意孤行的理由。
那是一定,是为了自己。
她还清楚的记得,在进入拉马城的第一天晚上,自己躺在姐姐的大腿上,她问若是有机会复仇,你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时,自己无法做出决断,只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答复……
姐姐一定是对自己当时的优柔寡断感到失望了,才会像这样直接替自己行动吧。
米拉想到这里,心跳再度开始紊乱,阵阵抽痛就仿佛实体化的愧疚感,鞭挞着她的灵魂,让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指甲嵌入手心的肌肤。
而就在她几乎难以自制的时候,门口传来了熟悉的稚嫩女声。
“米拉姐姐,嘭嘭姐为你特别准备了营养晚餐,我给你送过来啦。”
米拉睁开眼,虽然听见了对方说的话,但她的眼神依旧迷茫,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这段时间里,安塔虽然没有得到任何的答复,却还是不愿放弃,就这么已经跑到窗口,努力垫着脚,尝试把餐碟从窗口递进来。
然而由于她身高不够,而且那个餐盘本身都快比她本人宽了,她这么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差点把餐盘里的汤碗洒出来一点。
好在,窗口另一边有人帮她稳住了餐盘。
“唔……看来我的重心也还不够稳定呢,”看到米拉那张明显不对劲的脸出现在窗口,安塔却没有被吓一跳,只是很自然地继续道:“看来下次体能课,我也要和傻大个跟柯帕托做一样训练组数……”
“……我不饿。”
“不行,就算是米拉姐姐,这么久不吃饭对身体也是不好的吧?”
即便踮起脚也只能在窗沿上露出个紫紫的小头顶,她还是坚持着把餐盘往房间里推,米拉见状只好接过餐盘,放在了桌子上,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自己知道了。
至此,安塔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但她却并没有像米拉希望的那样离开,留米拉一个人继续沉浸回她的世界中,而是嘿咻一下跳起来,一屁股坐到了窗沿上,视线停在头顶高悬的月亮上。
“……?”
米拉愣住了,她心中安塔一直是很听话而且情商很高的孩子,理应能看得懂自己希望独处的气氛才是。
然而,不论两人间的沉默再怎么尴尬,安塔似乎都不愿意再挪动她的小屁股。
“……我知道了,我会吃的,你不用在这监视我。”
“啊,不是的呀,”安塔有些惊讶地回过头,看着米拉说道:“米拉姐姐,现在不想有人陪着吗?”
被这么问,米拉嘴唇微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而安塔则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以前不开心的时候,爷爷奶奶总是会陪我一起看月亮,这样心情就会变好很多……不过要是米拉姐姐不喜欢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安塔可爱的小脸在这么说的时候好像有点失落,但她刚要从窗沿上跳下去,就听到米拉的声音。
“没事。”
她回头,看到米拉也已经坐下,看着她,眼神比刚才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一丝疑惑。
几乎就像是……在求助一样。
“你说,那样心情会变好……”米拉的声音渐渐变轻,越来越像自言自语,“但如果,那件让大家都不开心的事情还在不断变得更糟糕的话……”
“那就更应该陪在自己重要的人身边啦。如果一切都很糟糕,而且重要的人还不在自己身边的话,那这个人该有多可怜啊?”
“……”
米拉呆住了,陷入了沉默。
可怜……?
姐姐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半晌,她终于抬起脸,和安塔一同看向天上洒下银辉的银白银盘。
“谢谢你,安塔。”
“诶?”
安塔头上突然传来温柔的抚摸,她发出有些不知所措的声音,被吓了一激灵,差点从窗沿上滑下去。
与此同时,米拉那依旧疲倦的脸上却带上了一丝轻笑。
这当然不是看到安塔出糗后的恶趣味。
在那抹微笑中,潜藏着某种决心。
是的,不论如何,她都要……回去见一次阿黛尔,亲手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