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初，那个铃铛听起来并不是像现在这样闷闷的。
曾几何时，它也像其他的同类一样，拥有过清脆的回响。
只需轻轻晃动，它就会发出一下一下叮叮的声音。
米拉收到它的那天，感觉就像是捧了只麻雀在自己的手心里。
那是她在道格拉斯家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年仅九岁的她还是头次见识到，巴拉德的贵族究竟能为一个生日拿出什么规模的阵仗。
在她的记忆中，即便是家人还在的时光，生日也只是由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几个朋友、还有一块甜甜的大米糕构成的小仪式。
而等到那个满月的夜晚之后，不仅家人和朋友都消失了，就连生日本身对她来说也变成了一个好遥远好陌生的事情，唯一能让她想起来这个词的，就只有那块自己奴隶同伴偶尔会尝试给她偷偷多塞的那块黑面包。
大米糕变成了黑面包，营养上差的大概没有那么远，不过米拉对此没有什么实感，很难把这这两个东西作为平替联系起来。
之所以会联想起生日，是因为每每问起为什么要给她塞黑面包时，那个孩子总是回答，因为今天是米拉的生日，这是生日的礼物。
可那个孩子每年都会尝试给她塞不止一块黑面包，而且说到底，她根本就不知道米拉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后来，那个孩子承认了，那么做其实是因为自己觉得米拉是她们中比较厉害的那一个，所以她要多吃点，把身体养的好好的，然后活下去。
再后来，那个孩子就死了，死在喜欢对小女孩施虐的买家手上。
一切都很仓促，死前甚至没能来得及听米拉喊她一声seron（共栖之臂）。
也正是因为如此，第一次在道格拉斯家过生日的时候，米拉其实是很害怕的，不仅是被晚宴夸张的规模吓到，更是因为来参加的每个贵族穿得都和公鸡孔雀一样花里胡哨，让她止不住的想起那个衣装华丽，却当众掐死了自己奴隶同伴的买家。
所以，在被道格拉斯夫妇牵上舞台，像个奇珍异兽那样被展示给客人们观看时，米拉就像只应激的小狗，裙子下的小腿打着颤，心脏不断悸动，化妆师花了三个小时为她订制的妆容很快就开始变形，粉底顺着鬓角的冷汗逐渐扩散。
她当时差一点点就撑不下去了，满脑子里都是过去的尖啸与回响，整个人即将在压力之下崩塌。
但也就是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从道格拉斯夫妇那边将她接过，把她从那个处处都会唤醒创伤的世界里带了出来。
“真是的，爸爸妈妈看不到米拉都热得出汗了吗，都说了她还小，不要给她穿这么厚的礼服啦……来，米拉我们走，姐姐带你去换套宽松的衣服吧，寿星就是要穿得舒舒服服的才对呀~”
那个温柔的声音就这么突然闯了进来，揉着米拉的脸，自顾自地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也不管道格拉斯夫妇的脸色多差，直接便将她领走，离开了生日的会场，这个让她恐惧的地方。
不过，虽然身后的吵嚷消失了，米拉却依旧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与嘴上找的理由不同，自己姐姐并没有真的带着米拉回房间换衣服，而是一路带她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了道格拉斯家的书房里。
“欸……欸？我们、我们不是要去换衣服吗，为什么来这里……”
米拉左顾右盼，这里虽说是书房，但帝国境内绝大多数城镇的图书馆都没有她家的这个书房大，藏书资源的丰富程度更是完全无法与作为贵族的道格拉斯家族相提并论。
被这样纷繁的藏书与陌生的空间结构包围，小小的米拉不由得感到一丝不安。
但，自己的新姐姐用笑声戳破了那层绷紧的薄纸。
“噗，米拉你还真想回去那个无聊的地方呀？”
“欸……？”米拉愣了愣，“可、可是，爸爸妈妈他们还在等着——”
“嘘……”
阿黛尔点住她的嘴唇，过了几秒后才转而摸了摸她的头。
“他们又不是今天的寿星，比起他们想干什么，米拉想不想回去才是最重要的哦。”
所以，回答姐姐，你现在想呆在哪里？
……
想待在姐姐身边——米拉沉默半天，最终还是这么小声回答道，而阿黛尔听到后又笑了起来，好看的眼睛弯得像是月牙，拉着她靠书架坐了下来。
“安心吧，这里很隐蔽的，就算是最熟悉这栋屋子的赛巴斯管家也不可能找到我们哦~”
她这么说完，又像是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摇着头说明明是米拉的生日，寿星却得躲着人什么的，也太奇怪了。
“……我……我没关系的……只是生日而已……”
“这不是没关系的事情哦？生日是很重要的，毕竟人的一生算下来又能有几个生日呢？每一个都得好好珍惜才行啊！”
阿黛尔少见地摆出一副说教的模样，但手上却是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说完就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放到米拉的手心里。
那是一个铃铛发卡。
一个肯定算不上丑，但也称不上巧夺天工的发卡，绸缎蝴蝶结上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铃铛，晃起来很好听，像是小鸟的叫声。
不过，以成年人标准来说还算小巧的发卡，在年仅九岁的米拉手心中却似乎有些太大了。她的这位新姐姐注意到了这点，赶忙说自己可以再做一个小号一点的。
然而，米拉却摇了摇头，就像是怕对方把发卡拿走那样，赶忙收回手，把发卡护在怀中。
“不、不用……我很喜欢这个！”
她是这么说的，话语中没有丝毫奉承的意图。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铃铛发卡。
在那年之后，姐姐年年都会按照约定，为她送上额间的一吻与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好比有两个人那么大的玩具熊和千金难求的山岩火花香水，每个的价值都比这最初的手工小铃铛高上几百上千个档位。
然而，不知为何，即便是在自己姐姐送给她的所有礼物之中，她最喜欢的也依旧是这个铃铛。
也许它大小不是很适合自己，也许制作它的手艺并没有那么精湛，但在当时的小米拉眼中，它却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宝物。
比血浆浇筑的宝石还绚烂，比创世之初的钻石还璀璨。
虽然她还没亲眼见过这些传说中的珠宝，但不知为何，她就是如此觉得，坚信此刻自己手心里的小铃铛就是最好最美的事物。
她是如此的珍惜它，就算跌倒了，第一反应也不是保护自己，而是本能地护住发间的铃铛。
她宁愿自己脸上留下丑丑的划痕，也不愿意让发卡粘上一点点泥浆。
所以，明明是这么珍贵的东西，究竟为什么会失去最初那清脆的回响，变得闷闷的呢。
一定是自己的错吧。
是自己不够珍惜的缘故。
是自己不够聪明的原因。
虽然上面丑丑的磕碰痕迹是在自己十四岁那个生日晚宴之后才出现的，但……
那不是姐姐的错。
姐姐明明早就把线索给了自己。
——最熟悉这栋屋子的赛巴斯管家也不可能找到的地方。
——人的一生算下来又能有几个生日呢。
前者是姐姐预告自己会动手的地点，后者则是对自己的最后通牒，告诉她时日不多。
从相遇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传达这样的警告了。
是自己太笨，听不懂姐姐的暗示，还以为那双美丽的红瞳中时不时闪过的厌恶是针对其他人的。
姐姐给了自己四年的时间去读懂她的内心，可自己却越活越痴傻，越活越回去了，甚至不如当初还在父母庇护下的日子。
至少那时候，她和自己朋友玩的时候，还能想明白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
没人会和霸占自己玩具的孩子做朋友。
这可是刚会走路的婴儿都懂的道理，可自己为什么还会一厢情愿的以为，姐姐就是那么大度的人，会真心实意地把一个突然闯进自己生活，抢走了曾经属于道格拉斯家大小姐一切的陌生人当做亲妹妹来看待？
所以说，铃铛的声音会变得闷闷的，并不是姐姐的错。
这一切都要怪她自己。
怪她没能想通，还以为自己没有像那个同伴一样被贵族掐死是件幸运的事情，殊不知她其实只是被这群贵族置于另一道无形的织网之中。
利益与得失，为了功与名的尔虞我诈——看不见的手早已卡上她的咽喉，她却浑然不知。
姐姐早在她之前就已经看清了这个属于成人的世界，而且一直在其中挣扎，尝试自救。
直到，愚蠢无知的自己将她逼到了不得不那么做的一天。
在那场大火中，背靠着书架，看着姐姐狞笑着朝自己走来时，她才终于明白过来。
只是没成本地动动手臂，靠那一两下抱住铃铛发卡的动作，是守护不住自己最珍贵的事物的。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课，只可惜她学到的太晚了。
一切都已经没法挽回。
——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无能呢？
后来，坐在姐姐床头，看着昏迷中的她日渐消瘦时，米拉时不时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花了那么多年才明白一个小朋友都理解的道理，而且就算明白过来了也什么都没能做到。
是的，就连顺着姐姐的意……在那天直接死掉，她都没能做到。
明明那就是自己最好的赎罪方式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会忍不住握紧姐姐的手。
看着姐姐那即便是在昏迷中也会忍不住皱起的眉头，看到顺着她鬓角滴落的冷汗，米拉总是会被自责压得无法呼吸。
姐姐温暖的手将她从生日宴上带了出来，可她呢？她能牵着姐姐的手，带姐姐离开这场折磨她的梦魇吗？
**
“花……是谁？”
“是、是我，道格拉斯大小姐。我觉得您会喜欢，就自作主张了……”
门内传来这样的对话。
靠在门口的米拉听着那位女仆结结巴巴地回答，咬紧了下唇。
“哦，公主殿下，你这又是何必啊……”
窗口边的老者如此问道，门后则是阿黛尔那嘶哑的道谢声。
她闭口不言，老者便替她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承认是你一直陪着她，在她昏迷的时候寸步不离，为她浇花换水，甚至最终答应了皇室，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唤醒她的筹码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
“这关你什么事？”
“欸呀，我年纪大了，见不得分别，况且……”
“况且什么？”
“我有种感觉，你和我……说不定很像呢？”
“……自作多情。”
她冷淡地移开视线，将被自己捏出血痕的手背到洛克里奇看不见的地方。
“走吧，约定就是约定，我不会食言。”
离开的第一步很艰难，但一旦迈出第一步，听不见房间里姐姐的声音之后，一切都容易了很多。
“你真的……不再和她见一面？”
洛克里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见的，他的声音中似乎不再有那种老谋深算的伪装。
“这可能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公主殿下。”
她的脚步止住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随后便再度迈向朝深渊延伸的方向。
“不用。”
不如说，那反而可能是最好的情况。
太多的变量等在眼前，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还是完全的未知数。
可如果自己死在了手术台上……虽然这样意味着自己无法在未来帮到姐姐，但如此一来，她至少能确保自己不可能弄巧成拙，再一次成为姐姐前进道路上的阻碍。
是的，这是一场赢赢的赌局，她没有什么好怕的。
米拉如此告诉自己，反反复复地在心里跟那个小小的自己低语，让她不要恐惧，让她坦然接受接下来一切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命运。
然而，真的躺到那张冰冷的金属台子上，面对拓卡的手术刀时，她发现……自己求生的欲望，远超她的预料。
明明是那么痛苦，然而在那字面意义上的扒皮抽筋，刮骨剜髓的过程中，就此放弃、就此解脱的想法一次都未在她脑海中出现过。
是因为肢体被拆解，心脏被切割的感受超出了大脑的处理极限，以至于先前用于抑制自己的理性彻底失效了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手术的那段时间里，自己脑海中一直回响着同样的两句话。
想要活下去。
想要再一次见到她。
这是多么低劣，多么自私的想法。
但也就是这些自己配不上的希望，让她奇迹般地撑过了改造的过程。
说米拉并不为自己的幸存感到喜悦，那是在说谎。
再一次在舞会上见到姐姐时，她心脏快得像是急着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
太好了，那个悲伤的夜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与清醒的姐姐见面，这个事实让她开心到难以自拔，下意识地便向那个正在与伯利克公爵谈话的背影抬起手，迈出大步像是想要朝她奔去。
但在实际触及那个背影之前，她听到了铃铛的钝响。
闷闷的、不再清脆的叮叮声。
就像是一记重锤轰在她的心口，她的脚步止于原地。
曾经只是听见就足以令人安心的铃声，此刻却变为了罪业的回响。
在战栗的沉默后，她将嘴唇咬出血，在阿黛尔注意到自己之前转头离开了舞会。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无价的香水洒出窗外，将两人高的巨大玩具熊烧成了灰，将一切姐姐送给自己的装饰和礼物销毁，并最终将发卡锁在了柜子的最深处。
之所以选择留下这个发卡，不是因为她于心不忍，而是因为那是一口用于提醒自己所犯下错误的钟，时时刻刻附在耳畔，用变形的声音让她牢记一个事实——自己从来都配不上姐姐的爱。
至少，在反反复复的迟疑之后，这是她为自己留下发卡所找到的最合理理由。
**
在那个短暂的焚毁仪式后，她似乎的确斩断了一切可笑的念想，心中只剩下了那个帮助姐姐重得王妃之位的赎罪计划。
为了偿还她从姐姐那里夺走的东西，自己可以付出所有。
即便那意味着，自己要主动疏远对方。
而最起初，她确实成功做到了这点。
在学校中重逢的那天，她成功忍住了在对方面前跪下，就那样坦白一切，乞求对方原谅的卑劣冲动。
在酒会那天，她成功抑制住了在被对方牵住手时那发自身体深处的颤抖，虽然代价是在没人看得见的角度用魔力针刺插穿自己的手指，以疼痛抵消了自己的失态。
作为一个没有专业学习过的人来说，米拉的演技好到不可思议，很快就成为了所有人眼中的敌人。
与之相对的，姐姐的温婉柔情在对比之下被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在贵族与平民的圈子中越来越受欢迎。
事态的发展正如计划中的那样，一切很顺利……或者该说太过顺利了，以至于她甚至骗过了自己。
日复一日地对姐姐摆出恶劣的态度，一次又一次在众人面前浮夸地甩开对方朝自己伸来的手——每一次成功的表演，都让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斩断了对姐姐的情感，不会因为再一点点小小的插曲，就好比偶尔与姐姐的近距离接触，而露出马脚。
而这样的错觉，正是计划破灭的开端。
在那地下洞穴中，她本不该与姐姐那样长时间近距离接触，但她却以自己演技已经足够精湛为由说服了自己，无耻地选择了继续待在姐姐身边。
而等到她反应过来，姐姐已经从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以至于她不得不编出“自己失忆了”这样蹩脚的理由来圆谎。
是啊，姐姐是多聪明的人啊，给她机会与时间的话，自己这点演技又怎能瞒得过她呢？
米拉理智上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也的确有为自己的错误做出过补救的尝试，就好比设计拉近姐姐与那个突然出现的转学生的距离，试图让纯真善良的她取代自己曾经的位置，自己则借机重新拉远与她的距离……
可事实证明，这些尝试都只是自我欺骗的一环。
发现那个突然闯入自己房间的神秘人是姐姐，并由此意识到对方还在意自己的那一刻，她根本没法抑制住自己。
姐姐不想自己成为别人的东西。
她不希望我嫁给萨米尔，她不想我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希望我只是属于她的——这么一个单纯的念头，就足以引爆米拉所有残余的理智，让那些她自认为已经被彻底压制的肮脏欲望一股脑重新涌上来，把她给自己做的所有心理工作撕个粉碎。
于是，理所当然的，她立马就重蹈覆辙。
过于开心的她一不小心吸入了艾琳诺鲁花的麻醉气体，昏睡了过去，完美地错过了最后一个挽救自己计划的时间点，然后就如自己最害怕的那样，再一次成为了姐姐的阻碍。
而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便是些此刻都已经知晓的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