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闷的铃声再一次响起,带有凹陷的铃铛晃动着,深色的液体从开口处滴落。
那苦涩的墨水坠入湖中,犹如一棵倒着生长的树,在水中扩展、延伸出由血与悔构成的枝干。弯曲、缠绕、细密的枝条与湖水自然地交融,就仿佛它们本是一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二者的确是一体的。
属于米拉的气息融入了阿黛尔的记忆,将历史的另一面展现在她的眼前,补全了那份缺失的视角。
她看到了,当自己落入大臣的陷阱,多年经营毁于一旦,几近心死时,米拉也在她的身边,为自己重蹈覆辙,再一次成为了姐姐的阻碍而感到绝望。
她看到了,当自己与米拉行于黄沙之上,不知该如何与这位昔日的妹妹重修于好时,米拉也在她的身旁,心中翻腾着与她同样的懊悔与迷茫。
她看到了,当自己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感情,将米拉从自己身边送走时……米拉也在经历同样的煎熬,和她一样咬紧牙关,度过了一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她曾以为自己是孤独的,但现在看来,她错得不能再错。
索耳麦地昂、火萤、欢愉信徒……
回首望去,每一件将阿黛尔引至今日,塑造了她人格的危机背后,其实都存在着自己妹妹的影子。
在这险峻的道路上,名为命运的丝线将她们绑定,她们的灵魂与肉体交缠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
自己欢笑,她的心便跟着欢呼雀跃;自己哀伤,她的心便也跟着没入泥浆。
不论是情感还是目标,她与她步调都从未分离,一直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在这不分你我的精神世界中,阿黛尔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于是,铃声停止,余音回荡在这黄纸搭建起的小院之上,渐渐地没入背景那抹淡淡的浮光之中。
这里是回忆的终点,也是一切的尽头。
一身红衣米拉坐在夕阳下的秋千上,光着脚,带着木座微微摆荡。
她的脸上没有焦急,也没有慌张,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那片无边湖泊水面的微波,等着自己的到来。
而自己,这时候又该做些什么?
是该张开自己的双手,将她搂入怀中,作为对她这一路以来忠诚与隐忍的补偿?还是该像个爆米花电影的主角那样,趁着这结局一般的氛围,讲出些足以升华作品的大道理,用所谓爱的羁绊点燃对方心中那足以对抗邪恶的小宇宙?
阿黛尔不知道,她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信息,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茫然。
最终,脱口而出的并非什么大道理,也不是任何能够解决当下困境的方案,而是一句疑问。
“你……原来知道的这么早吗?”
“嗯。”
令人沉醉的温柔声音,给出了阿黛尔此刻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
她阖起双眼,不敢看向对方。
“那你……为什么还会和我……”
在一起?
即便是在一切无所遁藏的精神世界中,阿黛尔也没能把这句话讲完。
她问不出口,因为她很清楚,以自己一个小偷的身份,问出这句话是多么恬不知耻。
可与此同时,她又抑制不住自己内心那想要一个答案的渴望。
毕竟,她曾以为,米拉是在自己进入圣堂后才知道关于灵魂的真相的。
洛克里奇一定是趁着自己抽不开身的契机向她灌输了所谓来自“先知”的消息,而这也能解释两人再度汇合后她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奇怪,一直在和自己作对,那一定是她在得知真相后才对自己产生的厌恶——在此之前,阿黛尔对这个结论深信不疑,根本没有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
毕竟,如果米拉早就已经知道了真相,那两人先前那么多个夜晚的缠绵又该如何解释呢?而当她们在床上折腾到力竭之余,抱在一起彼此对视时,米拉眼中那温柔的爱意又是什么?难道那全都是演技吗?
不论从什么角度出发,阿黛尔都无法想象出米拉会对她这个身份小偷这么好的原因,不如说,在知道自己是个借着她姐姐身体的画皮怪物的前提下,难道她不该在自己第一次在她面前宽衣解带时就反胃地吐出来吗?
正是因为如此,在阿黛尔心中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米拉在此之前必然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如此一来才会接受自己的告白。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结论却被彻底的推翻了。
米拉她早就知道了。
甚至不是火萤告诉她的,早在那之前,当她坐在自己的床边,听着高烧中的自己呢喃那些意义不明的音节,一遍又一遍重逢“佳琪”这个名字时,她就已经有在怀疑,有在思考,自己姐姐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根源性的改变。
某种意义上,马蒂斯跟火萤,只不过是证实了她的这个猜想而已。
所以说,为什么?
为什么……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米拉还会接受自己?
“姐姐,别露出那样的表情啊。”
她的声音打断了阿黛尔混乱的思绪,后者再次睁眼,却没看到幻想中的嫌恶。
相反,米拉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我刚刚从火萤那里听说到的时候,确实有动摇过,想过姐姐你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
……欸?
“是的哦,你刚刚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在和沃莉伊儿一起从桑达往精灵首都赶路的途中,我也的确一直很纠结,不知道见面后该如何面对你,”她脸上的笑容渐浅,最终化作一声轻叹,“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我……”
“米、米拉——”
“——简直自私可耻到无可救药了,不是吗?”
本想解释的阿黛尔愣住了,可米拉却只是很自然地这么总结道,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将阿黛尔拉到自己身边,让她坐在另一个秋千椅上,然后再一次望向湖的方向,光着的脚尖轻轻摆动,口中流淌起曾经的故事。
铃铛、玩具熊、睡前的故事、一起在后花园里的捉迷藏、给阴阳怪气她的坏贵族下泻药……
在底下洞穴为她哼唱的安眠曲、莽撞可动机却让她开心到不行的“抢婚”、于沙漠之中的那场疯狂夜晚滑沙、在封印法阵那破碎的天空下分享小莉瑟果的甜美……
秋千吱呀吱呀的轻轻摆动,她细数着阿黛尔对自己每一分好,其中有小时候的,也有在圣维尔学院重逢后,自己理论上已经不再是“阿黛尔”后的经历。
时间在她口中以话语的方式前进,最终到达了那个不可回避的节点。
“呐,姐姐,在决定要和马蒂斯战斗的时候,你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死这件事吗?”
不等阿黛尔反应过来,米拉已经替她给出了答案。
“我刚刚也看到了你的记忆哦,姐姐,所以我是知道的,你一刻都未曾犹豫……不像我,满心都是利己的算计。”
“算……计?”
“是哦,在姐姐你为我赌上一切,以性命和灵魂为筹码,和那个恶劣的男人周旋的时候,我这个受惠者却在自艾自怜,把自己放在‘可怜无助者’这样不负责任的位置上,只是自我中心地抱着那样丑陋愚蠢的幻想……”
幻想着,我能够赎清罪孽,然后和你平等的在一起。
米拉的声音沉了下去,但这句话还是清晰地传入了阿黛尔的灵魂之中。
“米拉……不……”
阿黛尔想要说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但她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米拉那低沉的自述。
“什么救赎,什么赎罪,那一切本就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啊。”
“说到底,什么灵魂的本体……这些伦理层面的东西,在一个不可能的目标面前本就只是个笑话。”
“因为不论如何……就像姐姐你说的,我欠下的债,本就是不可能还清的。”
“所谓的赎罪,就是个站不住脚的可笑借口。”
“我最好的赎罪方式就是尽早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不再成为你的障碍。可我却没有那么做,而是制定了一个可有可无,甚至大概率出问题的计划……”
“呵……说白啦,那其实就只是我为自己能继续厚颜无耻地留在你身边,所找的蹩脚理由罢了。”
“而从一开始就抱着这样不纯目的我……承受着你恩惠的我,大概是全世界最没资格去追究,姐姐你究竟是谁这个问题的人了吧。”
秋千的吱呀吱呀声消失了,空气中只余下一声长叹。
米拉扭头看向阿黛尔,脸上浮现起一抹温柔而无奈的笑容。
“所以说,我想通啦,姐姐。”
“虽说有点太晚了,但在空中与你一同坠落,第一次和你接吻的时候,我还是明白过来了。”
“你是我的姐姐,即便我没有资格做你的妹妹,若是你愿意,你也永远拥有这个权利。”
“我只需要知道这点就好了,而至于你究竟是谁……”
“我这个罪人没有资格判断,对你冷眼旁观的世人没有资格判断……就连那个恶趣味的神,祂也没有资格判断你是谁。”
“只有姐姐你自己才能决定,自己到底是谁。”
“阿黛尔、佳琪、贝妮奥拉、贝利奥尔……”
“不论你想要成为谁,这都应是你的自由。”
“而身为罪人的我能做的……”
就是把这份自由的权利交还于你,姐姐。
就像是火星落在信纸上,黄纸构成的空间随着她的话音悄然燃烧,湖面、房屋、一切的一切都染上了无声的暗红,然后再一点一点染上燃尽后的灰白,象征着催眠术结束的倒计时。
但阿黛尔无暇估计这一切,她只能感受自己心脏猛烈地颤动,方才失语的禁锢被心底涌起的恐慌冲破了。
“米拉,你要干什么……!”
她朝米拉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刚刚还近在咫尺的对方,只能看到对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就像是化在黄纸背景上的一滴红墨。
而在那不可逾越的沟壑另一边,米拉依旧是笑着的,只是那双蓝瞳中也已经被泪水浸满。
她对着阿黛尔摇了摇头。
“对不起,姐姐。”
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道歉?
“因为我终究还是违背了誓言,对姐姐撒谎了。”
她如此回答,而阿黛尔的呼吸为之停滞。
撒谎?
明明自己刚刚已经看过了米拉所有的记忆,并没有看到任何她对自己撒谎的地方——
啊,不。
还有一处。
还有一处记忆,她没有看过。
那就是马蒂斯在临死前的那段低语。
刚刚她阅览米拉记忆时,唯独这个时刻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是被刻意抹去了一般。
然而,笼罩着这段回忆的薄纱,此刻也终于散去了。
是的,米拉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撒谎了。
只是,谎言并非是她想瞒着姐姐,让洛克里奇还原阿黛尔的灵魂。
事实恰恰相反,这个说才是谎言本身。
马蒂斯从未告诉过她过洛克里奇有任何修复灵魂的手段,她这么说,只是想要让姐姐因为嫉妒而失去理智,如此一来,她才能顺理成章地杀死洛克里奇,借着他的命发动“最伟大的牺牲”。
可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姐姐你太过温柔了。”
米拉垂下眼眸,声音中带上叹息。
“你总是贬低自己,说自己八面玲珑、说自己是不择手段、甚至说自己是娼妇……但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嘴上喜欢说自己都是在利用别人,但大多数时候,你根本不需要为外人做那么多的。”
“你没必要帮魔术社做到那个程度,你没必要对安塔那个孩子那么好,更没必要对夺走了你一切的我表现得那么温柔。”
“你总是这样,明明有更简单,更符合自己利益的做法,但你总是会为这些‘被利用的’人做到没必要的程度……”
“我想,如果不是我突然来到道格拉斯家,逼着姐姐你陷入不得不竭尽全力自保的境地的话,你一定就不会再用那些自我贬低的方式来合理化这些温柔了吧。”
阿黛尔攥紧双手,“不!米拉,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我不是那样人,我根本配不上你说的……”
“那,假如姐姐你早就知道了我的目的,你难道不会拼尽全力来阻止我吗?”
“米拉!那些都不重要,你不要做傻事——”
“——看,就像这样。”
米拉无奈地打断了她,而阿黛尔接下来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是的,米拉说得一点都没错。
如果知道她真正的目的,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阿黛尔都会想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的。
归根结底,她最起初甚至没想着要让米拉来动手。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更是为了保护米拉的安全,她其实是准备自己一个人来解决掉洛克里奇的,根本就不打算让米拉接近这个有风险的法阵。
然而,只是因为米拉那句话戳中了她的痛点,她就放下了一切的警戒心,在明知道会给洛克里奇增加一个媒介计数的前提下主动跟了上来,一定要看着米拉亲手杀死对方才放心。
为什么呢?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蠢,但凡稍微思考一下,她就不至于犯下这么愚蠢的错误……!
“不,这不是姐姐的错哦。”
带着山茶花香气的风刮过阿黛尔的面庞,和煦地拂去了悔恨的泪。
“我知道的,姐姐你不可能下定决心……所以,就由我来帮你下定决心吧。”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催眠术已经无法再维持住这个空间。
阿黛尔咬着下唇,虽然是在精神世界,她却感到那种无法呼吸的痛苦。
她说不出任何话语,想要抬手,想要触碰、阻止对方,但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米拉那鲜红的影子逐渐消散。
到了此刻,曾经存在的千万条道路最终还是如命运所安排的那般,汇聚成了那唯一可能性。
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定局。
在最后的最后,她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姐姐……完成最后一步吧。
——取得我身上这份力量……
——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否定你……就算是那位神明,也将臣服与你面前。
——如此这样一来……姐姐你就能够……
——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了。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回响消失,黄纸构成的空间终于分崩离析。
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声声的铃铛闷响。
但米拉的身影并未消失,而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出现在了阿黛尔的面前。
她们回到了现实。
米拉就站在她几步之外的距离,手中的剑掉在地上,摔碎成了银白的虚光。
而她本人则捂着头,口中漏出痛苦的喘息,脚下不断后退,铃铛发卡正因为她的趔趄而不断发出颤响。
在她胸膛的正中央,柔和的荧光正在闪烁。
那是属于赛薇娅玫瑰的光芒,而此刻,它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闪耀,一时间竟然压过了米拉瞳孔中那抹属于理查德六世的深棕色,让其恢复了一丝清澈的碧蓝。
只是,从米拉正急速变金的发色看出,这精灵族的圣物正因此被快速消耗。
毫无疑问,等到它彻底消耗殆尽的一瞬,米拉就会再度失去身体的控制权,彻底被理查德六世夺舍。
她此时此刻的全部挣扎,就只是为了给自己姐姐争取这短暂的机会。
当然,这一瞬……对于她的计划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在她小腹处,还剩下一块没有被魔化的防御鳞片覆盖的区域。
那里曾是她的胎记,然而现在,那片紫色的痕迹上却刻印着阿黛尔所留下的蝴蝶纹路,标志着她此刻全身上下唯一一处薄弱点——一个对阿黛尔完全不设防的缺口。
米拉说的没错,只需要一个最基础的献祭法阵,阿黛尔就能夺走米拉现在的一切。
她傲人的魔法天赋,那千万汇聚在她体内的灵魂,都将变成阿黛尔的东西。
再也没人能够否定她,再也没人能够背叛她,再也没人能够威胁她。
圣心与这份力量的结合,足以使她成为永世之王。
一切正如马蒂斯生命最后一刻所预言的那样:
想要实现阿黛尔愿望的代价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米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