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初春小雪时的暖洋洋的晨光,笼罩世界的是一种柔和而特殊的白色。
这抹纯白破开了夜色,不仅盖住了每一个被“最伟大的牺牲”夺取了灵魂的躯体,也延伸到千里之外每一个角落。
驻守在帝国境外的精灵军队、坐在沙漠中与沃莉伊儿一同赏月的梦岚、正在与柯帕托玩耍的安塔……苏马尔特大陆上的每个人都在同一时刻目睹了这一幕的发生,一时间全部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情,迷茫地环顾着这抹纯洁无瑕的色彩。
然而,在这异象的原爆点,景象却有所不同。
阿黛尔站在原地,眼前并非圣洁的色彩,而是由猩红的血迹与褐棕的脏污构成的画卷。
被巨力击碎的石块散落在战场上,武器插在地里,残肢断臂遍布视界。
在其中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个身着重甲的人。
“我拥有强大的力量。”
重甲中传来闷闷的声音。
“因为这份力量,我才能活下来。”
阿黛尔看着她,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是的。
她记得的。
对方是这片战场上的唯一幸存者。
“放弃它,我们什么都无法保护。”
盔甲中的人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在对什么人提问。
“所以,为什么?”
阿黛尔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她弯下腰,从身边尸体的脖子上取下被血污染红的挂坠。
微旋卡扣,挂坠啪地一声打开,露出了里面藏着的陶瓷白花。
那是她作为王赐予子民的信物之一。
在她那振奋人心的反攻誓词中,她告诉他们,每一片花瓣都代表着一次神所赐予的重生。
所以,只要花瓣依存,他们就无需惧怕,无需恐惧。
只需勇往直前,他们就将在自己的荣光之下永垂不朽。
呵,多么美丽的谎言。
阿黛尔看着那朵只断了一片花瓣的瓷花,阖起双眼。
“拥有这份力量的你,最终不也还是什么都没能守住吗。”
盔甲中的人没有回应。
她那沉重的头盔微微转动,看向了远方的地平线。
然后,就那样自嘲地嗤笑一声,感慨地摇了摇头。
而等到阿黛尔再次睁眼时,血腥残破的战场已经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修豪华的贵族庭院。
在那里,白发的少女正蹲在另一位女子的轮椅边,握着对方的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从远处看去,少女与轮椅上的女子亲昵无比,宛若一家人那般。
然而,她口中话语却与表面示人的笑颜不同。
“我好害怕。”
没有亲情的温暖,没有相依的安定,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不想变得像她一样,被家人抛下。”
随着话音落下,阿黛尔感受到了后颈那如针刺般的视线。
她扭过头,看到身后公馆窗户上的那两道阴影。
爸爸、妈妈?
不,不止是他们。
阴影有着不止一张面孔,有她认得出的熟人,也有她叫不出名字的陌生人。
有男有女,年老年幼,高矮胖瘦,尊贵卑贱。
扭曲的阴影不断变换,但不论换成哪张脸,变成什么身份,总有一点是一样的。
那就是,他们都在盯着自己。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能成为我所期望的那个她?
刺骨的话语贴在耳边,让阿黛尔打了个寒战。
但,她没有像往常一般扭开视线,而是直直地瞪了回去。
一边正面与他们冰冷的目光对峙,她一边将那个自己怀抱已久的疑惑问出了口。
“我说你呀,干啥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建立在他们的认可之上呢?”
少女握紧了女子的手。
“因为我只有他们。”
她的声音中带着痛苦与挣扎,仿佛给出回答就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
“你呢?你为什么不害怕?”
难道你就不怕他们抛弃你,就像他们抛弃艾米丽姑姑一样,把我一个人留在这……留在这可怕的轮椅上腐烂吗?
她如此问道,每一个字都比上一个更小声,宛若讲出的不是简单的问题,而是某种禁忌的魔咒。
但对此,阿黛尔只是耸了耸肩。
“因为我发现,坐轮椅上被人推着走……其实也不赖啦。”
“欸……?”
“因为那代表有人爱着你,有人在意你,愿意成为你的双腿,带你去走遍这个世界啊。”
她说着,又转头看向那个站着阴影的窗口,对他们翻了个白眼。
“虽然生活上可能是会有点不方便,不过总归比天天跟个哈巴狗似的去舔他们要好多了吧?”
少女闻言,沉默了很久。
“你的世界……已经不再只有他们了吗?”
阿黛尔微笑着点了点头,而白发的少女看着她,微微睁大了眼。
渐渐地,少女嘴角那讨好人的笑容淡去了。
她最终垂下脸,露出一丝安心的弧度。
“这样啊……那我也一定可以……”
和煦的风拂过阿黛尔的脸颊,也带走了少女最后的声音。
在那阵春风中,阿黛尔再次阖起双眼。
再次睁开眼后,少女、女人、以及庭院已经消失不见。
而这一次,她来到的地方没有身着奇幻衣裳的贵族,也没有血腥暴戾的战争,有的只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房间。
一张小沙发,一个小椅子。
用了四年的笔记本,拿塑料瓶装着的枯萎植物。
对于苏马尔特大陆的任何住民来说,这都是宛若异世界般的景象。
然而,这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有没有搞错?!姓张的傻*!明明全都是你的错啊,你居然还有脸怪到我头上?!!!”
咆哮从书桌那边传来,阿黛尔转过头,看到了那个穿着邋里邋遢,戴着眼镜的女人,对着手机咆哮。
她看到了对方的崩溃,看到了对方手指在手机哒哒敲击个不停,快速打出上百个字,然后再全部删除,换成更加恰当的回复。
【是的,张总,我这就去跟进监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解决……】
垂头丧气地点击发送,房间里陷入短暂的寂静。
半晌,她才又狠狠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小声地骂了句“*残”,然后扯过电脑键盘,把椅子靠背角度调到最大,整个人一摊。
摁下电源,鼠标轻车熟路地点到桌面那个花朵图标上,打开了昨天才下载的乙女游戏。
没吃完的新疆炒米粉外卖盒摆在桌子一边,电脑屏幕的蓝光打在她的眼镜上,一闪一闪地,将屏幕内那他人精心构筑出的幻想投入她的虹膜中,换来她嘿嘿的傻笑。
“哎呀,傲娇的海雷雅大小姐可爱捏……真好啊真好啊,我也想变成女主被她踩被她在头顶倒水哇……”
嘴巴里说着不成句的糟糕话语,像个痴女一样对着屏幕里英姿飒爽的蓝发恶役流口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散发令常人望而生畏的过激废宅的味道。
除了,那双眼睛。
明明嘴巴里说着热爱的话语,可那副眼镜后的眼神却是死的,就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瞳孔注视着空洞的远方。
阿黛尔是知道的。
她比谁都更清楚,椅子上的那个女人其实并不是喜欢玩游戏,她在寻找的只不过是某种麻醉剂,某种能让她逃离现实的东西。
逃避,痛苦,然后再逃避的循环。
这就是她的人生。
这一次,阿黛尔没有说任何的话语。
她注视着屏幕光打在对方身上后投下的阴影,看着对方一会怪叫,一会陷入死了一样的沉寂,一会巴拉两口炒米粉,一会对键盘敲个不停。
她看了很久,一直到对方打起了瞌睡,握着鼠标键盘的手无意识地垂在一旁。
屏幕上的游戏依旧停留在自动模式,对笔记本外的一切毫不知情,只是忠实地、一句接一句地播放了下去。
咔嗒。
阿黛尔走上前去,替她点了下auto的图标,解除了自动播放,让屏幕上那位美丽而恶毒的大小姐定格在了剧情高潮前的一刻。
这样一来,她醒来后就不会错过那戏剧性的一幕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最后注视了一眼椅子上熟睡的女人,这才终于阖起双眼。
而这一次,再度睁眼时,映入她瞳孔的东西有了变化。
不再是过往的记忆,也不再有她自己的存在。
就如苏马尔特大陆上其他的所有人一样,阿黛尔也终于来到了那片纯白的世界。
只不过,与他人不同的是,在她面前的除了纯白色的背景,还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
而那真的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影子。
它似乎没有具体的形状,只能大概地分辨出四肢与头部的存在;它也没有五官,唯有几道不断变换的线条在它的脸上跳动;它甚至无法被放进一个具有参考意义的坐标轴之中,长宽胖瘦全都无法判断,让人一眼觉得如砂砾般渺小,一眼又觉得宛若摩天大楼般高大。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如此抽象,似乎不可能对应到任何现实存在的影子,却不知为何,丝毫不会触发人对于未知的恐惧本能。
相反,在见到它的瞬间,每个人都会瞬间理解一个绝对的事实。
眼前的存在,只可能是祂。
那个贯穿了少女几生几世的影子,此刻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声音,从所有的方向传来。
“我,听到了你那不甘的呼唤,于是将你召唤于此。”
祂如此说道。
“而作为将你召唤的交换,我实现了你的愿望。”
“你乞求力量,于是我给予你无可匹敌的身躯。”
“你渴望认可,于是我给予你万人之上的名望。”
“你来到这里,如期地拯救了这个世界,而那颗心脏便你抗击混沌的酬劳。”
“有了它,你本可以成为这个世界唯一的王,凌驾于所有生灵之上。”
“再没有人能够否定你,再没有人能够背叛你。”
“你再也无需担心成为他们口中的‘失败者’。”
那既不是男人的声音,也不是女人的声音,但你唯独可以识别出那是属于生灵的声音。相同的,祂的声音既不高昂,也不低沉,就仿佛所有生灵一同开口后形成的合唱,融合了所有的声音,却又丝毫没有能够辨认的特点,“普通”到了不正常的极致。
这就是属于神明的语言,最原初的超越性符号,没有多余,没有缺失,以最本源最完整的形式向阿黛尔传递了一个“真理”。
而这个真理,则是一个纯粹的问题。
“而现在,即将抛弃这一切,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停。”
阿黛尔把祂的“真理”给打断了。
“……?”
构成不规则白影的线条微微扭曲,就仿佛歪了歪头,困惑地望向做了个终止手势的少女。
只见阿黛尔抬起头,看着对方,“哈?”了一声。
“不是,刚刚先是三段回忆杀,然后你再说这么一大段听起来像什么三流异世界厕纸大结局时会说的中二台词,是觉得我会满心顿悟,很坦然地接受你这些狗屁鸡汤?怎么,我接下来是不是还该一脸释然地来句感人的台词,好比“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失败者”之类的,然后像所有王道热血小说的主角那样,说自己为了伙伴爱人绝不后悔牺牲,强行升华作品主题?顺便再跟你来句谢谢您一路以来对我的支持,有你才会有我今天?”
哈哈,你想的也太好了——她说着翻了个白眼,大声啧了一下后继续道。
“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外头那个阴魂不散的傻*前国王虽然满嘴跑火车,但他有一句话还真说对了……”
“……哪句话?”
“那就是,终于……终于能见到你一面了,我当然得要……”
她说着,呲着牙抬起一只手,对祂竖起中指——然后又竖起另外一只手的中指。
再然后,就那样咬牙切齿地对着神明,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间挤出那句准备已久的台词。
我
*
你
大
爷!!!!!!!!!!!
“……?”
“臭傻*,搁这装什么导师呢!”
“……”
神明呃了一声,但阿黛尔没有给祂解释的机会,嘴里说着“他就这句话不假,你是真他*欠骂啊!”,接着便机关枪一样开始尽情高素质输出了起来。
“你有啥资格在这里好为人师啊?啊??所有一切不都是你这阴湿的家伙自己搞的吗?怎么现在还想装好人上了?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你整的活,什么狗屎命运,什么先知——哦对,尤其是这个什么狗屁‘先知’,我一开始还以为‘先知’是马蒂斯那个懦夫,但仔细一想,不对啊,他当时都快噶了哪来的时间给所有人寄信?不如说,归根结底他知道的‘真理’不本来就全都是你**给的?所以搞半天这一切全是你自导自演事后还自称先知来roleplay是吧?哇真不是姐们想说但我的天你这是个啥啊?小学生吗?这么装模作样的装x你自己真不觉得害臊的吗?而且你那所谓的‘命运’跟‘剧本’怎么还给每个人发不同版本的?怎么?你以为自己是dm在玩沉浸剧本杀啊,还能来整个叙述性诡计是吧?有没有考虑过被你当成npc的人是怎么遭罪的啊——”
给自己安排个极品爹妈就为了刺激自己、生日晚宴上那把刻意到不行的生锈剪刀、糟糕的融合灵魂技术导致自己天天因此吃瘪、以及为了把米拉送到自己身边就弄出奴哈曼人一族的悲剧——阿黛尔说着便开始掰着手指一件件吐槽,结果十根手指用完了还不够,最终每根手指反复抬起放下好几次才终于把她这一路上心里积攒的各种槽点吐完,表情也是越来越红温,是真的越吐槽越气,到了最后已经是不管不顾地冲祂大吼。
“所以说,草**!!你这目中无人还喜欢玩弄人命运的狗屎傻*脑*神明!听见了吗!没错,我叫你白*、小*崽子*、二*、小*种!而且老娘不光要骂你,我还要烧掉你的心脏!不管怎么样都要烧!就算你现在提出别的解决方案我也还是要烧!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因为你**活该!没错,快滚回你在天上的小房间里偷偷抹眼泪吧!反正你最喜欢躲那里偷窥我们遭罪然后暗爽了不是吗,小*三!!!”
“……”
神听完,沉默了许久。
一直到阿黛尔终于没法从自己的词库里找到新的骂人词汇,不得不消停一会时,那不男不女不老不幼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骂爽了?”
“没骂爽,但骂完了。”阿黛尔回了一个白眼。
“那就好。”
“好个屁,我还是不会感谢你的。”
祂并没有因为这大不敬的话而表现出什么,那坨白色的影子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道。
“你通过了我最后的测试。”
“……什么鬼?”
“是否有资格使用我心脏权利的测试,你通过了。”
“哈?直到最后还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装x是吧。”阿黛尔眼角抽了抽,又想比个中指,但最终还是没这么做,只是一脸嫌弃地啧了一声。
“果然,你就是个恶趣味到没救了的神明啊。”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后,白色的影子那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居然浮现起一丝弧度,本来毫无特色的声音中带上了笑意。
“恶劣的人,配上恶趣味的神,一切都是适得其所,不是吗?”
“适得其所个屁啦!”
“总而言之,我的力量,你就拿去用吧。”
“呸!没你的准许我也照样会用的!”
被祂这态度一激,阿黛尔又开始想吐槽了,而白色的影子则像是不想再被嘴炮输出一轮,已经开始逐渐淡去。
但在彻底消失前,祂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
“以及,虽然你说我玩弄命运,但实际上唯有两者的命运我是无法操纵的,其中一个是混沌,另一个就是与混沌一样,从更高位面降临的你。”
“哈?怎么了?最后还想给自己洗白一下是吧?那也没用,都说了我是不会感谢你的。”
“你不用感谢我,但我觉得你应该有权知道。”
祂摇了摇头,声音逐渐变得遥远,只剩下意义本身还在被清晰地传达。
——我想恭喜你。
——不是命运,而是你的决定为自己赢来了这个Happy Ending。
——所以,为自己感到骄傲吧。
——你会幸福下去的。
——这是你应得的嘉奖。
这次,阿黛尔没有立刻吐槽回去,而是愣住了一小会。
脸颊上传来有些凉凉的触感,她眨了眨眼,拿手一抹,感受到了湿润。
再次看向前方时,白色的影子已经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了,纯白色的空间也随之开始崩解。
“搞什么……”
真是,现在才装好人,也太晚了吧。
阿黛尔想了想,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
然后,就那样回到了现实之中。
嘭
嘭
嘭……
圣心永恒不变的泵动从手心传来,巨量的魔力从中辐射而出,照亮了世间的一切。
时间,仿佛变慢了。
她看到猩红的线条攀上圣心那完美无瑕的洁白表面,看到米拉朝自己伸出手,看到理查德六世黑雾般的灵魂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被拖长的痛苦嚎叫。
一切,都是因为她刚刚捏碎的那个献祭法阵。
神明级别的魔力,此刻正在她的手中燃烧。
而献祭它带来的效果,则简单到一个词就能概括。
——净化。
是的,极致的净化。
献祭它不会给阿黛尔带来神明级别的速度与力量,也不会让她获得施展什么超越性法术的权能。
但,与赛薇娅玫瑰这种世界树充能的副产物不同,圣心乃是真正意义上神明身体的一部分,是这个世界上的至纯之物。
而这正是阿黛尔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固然,此刻的理查德六世手上有着近乎神明的权能,就算祂本人亲自降临,恐怕也无法在他手上占到太多便宜——但这并不代表理查德六世身上不存在致命的缺陷。
就如他自己所说的,米拉本身就是他的弱点。
他的确拥有强大的力量,但这份力量并非基于他自己,而是被储存在米拉的体内的。可与此同时,他与米拉的连接却又是建立在另一套系统之上,那就是“特斯米的哀鸣”改造后的血统连接。
换句话说,他能够掌控这些力量的前提完全建立在一个虽然强力,但还未到达神明级别的诅咒之上。
而这就是阿黛尔选择献祭圣心的原因。
作为神的一部分,圣心也许不能直接提供足以压制对方体内千万灵魂的力量,但它却是此世间对于任何的诅咒的最好特效药,没有之一。
这样极致的净化祭品,配上阿黛尔的献祭领域增幅,即便是天才如欢愉信徒马蒂斯的发明也无法抵抗。
只是转瞬之间,原本还紧紧与米拉纠缠在一起的黑雾就已经被纯净的白光撕开。理查德六世哀嚎着,整个人却止不住地被撕裂,从米拉身上剥离。
与此同时,万千灵魂正从被圣心所撕开的缝隙中溢出,发出愉悦而兴奋的无声欢呼。
那是重获自由的声音,也是标志着理查德六世阴谋彻底失败的声音。
然而,在那无数庆贺解放的欢呼中,唯有两个声音是不和谐的。
一个自然是正在被净化的理查德六世本人,阴谋破裂的恐惧侵蚀着他,设计数十年,牺牲了一切,最后却是这个结局,这让他先前那嚣张的气焰此刻全无,只能发出愤怒痛苦的嘶吼,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灰飞烟灭。
这是正常的,他的利益与所有生灵对立,当后者庆贺时,他当然会感到绝望。
可即便如此,他并非唯一不和谐音。
“姐姐……为什么……”
米拉很努力很努力地朝阿黛尔伸出手,嘴中嗫嚅道。
先是发梢,然后一路到发根——那些曾经被强加在她发丝上的金色,此刻正在迅速褪去,重新展现出属于她的,那宛若黑珍珠一般美丽的黑色。
与赛薇娅玫瑰那时不同,这一次,“特斯米的哀鸣”不仅仅只是被压制,而是全方位无死角地被圣心所散发出的白光抹去。
折磨了她近十年的诅咒终于要彻底被解除了,健康的血色正在回到她的面颊上,然而她那双漂亮的碧色眸子中却没有丝毫的解脱,只有迷茫与无措。
“为什么……”
她不断地询问,追求着一个答案。
计划宣告失败的,不仅仅只是理查德六世而已。
还有她。
自己欠下的一切本该在今日偿还,可她的努力却被自己试图赎罪的对象再一次亲手否定了。
如果能够比肩神明的力量都不足以用以赎罪,那……自己还能做什么来补偿呢?
她不知道。
所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个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要拒绝这份力量?
而她询问的对象,只是微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阿黛尔握着那颗心脏,感受着它的脉动逐渐减弱,一点点地在自己手心上失去质量。
但失去重量的不止是圣心,还有她自己的那颗心脏。
好闷,好难呼吸。
胸口像是被压了十块巨石,她的脸色与诅咒正被消除的米拉相反,反而是在快速失去血色。
阿黛尔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血液正在被抽取,不断地注入献祭法阵之中。
献祭神明的身体,并非是顿没有代价的完美霸王餐。
仅仅是为了维持住献祭法阵本身,她就不得不付出大量自己那号称“流动的红色黄金”的血液。
而这一次,那颗本来能为她重新造血的心脏,正在被她自己捏在手里,一点点地化为虚无。
阿黛尔知道的,当献祭彻底完成的一刻,即便是最好的情况,她也会和刚刚从病床上醒来那时一样,再次坐回到轮椅上……
不过,她并不后悔。
为什么?
原因和米拉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一样的。
那是因为……
“说好了……所谓姐姐,就是要成为妹妹的英雄的那个人啊……”
随着她的话,圣心最后一次鼓动,柔和的白光再一次升腾,淹没了整个世界。
而等到它再一次散去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地下空间的一切都还停留在原先的位置,各种器材上依旧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尘,丝毫没有扬起的迹象。
哦,不对,也不能说是什么改变都没有。
在米拉身后不远处的地上,多出了一滩粘稠的黑色液体,其形态就仿佛某种史莱姆,但质地却又极其的令人反胃,以至于血浆史莱姆这种传说级魔物在对比之下都显得可爱了起来。
而这坨本来就让人看着难受的液体此刻还好死不死,正在以最扭曲反常的方式蠕动着,一边还发出不人不鬼的怪异声响。
“不……不可能!我怎么会——”
它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银色的利剑穿透了它,将它死死钉在了原地。
而在它头顶,一只古老的燧发枪正对准着它,银白的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中依旧闪耀。
看到那把燧发枪的模样,黑色的液体不禁呢喃出了它的名字。
“náma(裁决)……?”
这是每个帝国人都认得的圣枪,最高审判庭权柄的象征,每一次其内部的火石激发,都代表着某个可怖邪恶的陨落。
而此时此刻,银发的少女单手持握着它,将其悬于自己的头顶……
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的黑色液体随即发出尖啸,再一次疯狂地扭动了起来。
“不、不不不,我做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嘭!
它的话语在一声巨响中结束了。
即便佳琪在那个世界中未能玩到结局,这个世界也依旧忠实地再现了名为《圣维尔学院》的游戏中的最后一句台本。
——由超巨型法阵所唤醒的邪恶,最终还是终结于女主角的圣枪之下。
于是,“剧本”至此结束了。
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时间并不会就此终结。
在枪响的同时,地下室里还有另外的声音。
一下是肉体跌倒在地的闷响。
另一下则是紧随其后的悲鸣。
“姐姐!”
阿黛尔软倒在地,米拉则飞奔着跑去抱住了她,把她搂在怀里。
在隔着衣物感受到她那低的离奇的体温时,米拉整个人都陷入了完全的绝望。
“姐姐,姐姐……姐姐,不要、呜呜……姐姐,不要死……”
在那一刻,时间仿佛倒流了,回到了她十四岁生日的那个夜晚。
那时的她,也是像现在这样,抱着姐姐冰冷的身体,哭泣着,一次次绝望而无助地呼喊,叫她不要死……
只不过,这一次,悲伤的气氛没能持续太久。
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拂去了米拉的泪水。
“欸……?”
“真是的……我又没死,哭的这么伤心干什么呀。”
无需再像上次那样在病床变苦等几年,阿黛尔就已经重新睁开了眼。
米拉见状,先是瞪大了眼,随即眉头又一紧,真像是变回十几岁了一样,哇地哭的更大声了!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哇啊啊啊啊啊!!!”
她把头埋进阿黛尔的胸口哭个不停,而后者只能苦笑着揉揉她的脑袋。
“对、对不起,我这次又……又什么都没做到……!”
听到她自责的话语,阿黛尔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哦,米拉这次又救了我的命,就和上次一样呢。”
欸?米拉有些愣愣地抬起脸,随即看到阿黛尔从自己胸前仅剩不多的布料中掏出了什么。
那是一串镶嵌着红宝石的项链。
“汇血云石……?”
“对,还记得吗?这是你从桑达带给我的礼物之一哦,因为是安塔亲手做的,很有纪念意义,所以我一直都有把它戴在身上……哈,当时是没想过真有被它救命的一天啦。”阿黛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就如她所说的,项链上面的宝石已经失去了曾经鲜红的色彩,还从中裂开一条丑陋的大裂缝,即便是从现代艺术的角度也称不上好看。
但,这个裂缝本身正是汇血云石起到效果的标志。
正如米拉当时跟她介绍的,这种桑达特产的矿物有着促进造血的奇特效果,而且捏碎后还能用来对大量失血的病人进行急救。
虽说该效果对献祭领域持有者的效果会减弱很多,但在刚刚被抽取血液献祭的过程中,就是它的这一神奇特性,勉强吊住了失去圣心造血功能的阿黛尔一条命。
看着那个项链,米拉愣了好久,似乎对自己当初别有用心的礼物起到关键效果这点没什么实感,更没有因此感到任何成就感之类的东西。
相反,等她逐渐回过神,确认自己姐姐真的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之后,立马就又把自己的功劳抛之脑后,又开始抽起鼻子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刚刚为什么要说那些话!笨蛋笨蛋笨蛋!!”
“呜啊,被骂了?!”
米拉泪崩着,用拳头轻锤阿黛尔,然后又把头埋进了她的胸口,哭着说道:“姐姐在所有人面前那么贬低自己的话,不就……不就彻底没法再当王了吗!”
阿黛尔闻言,支支吾吾地呃呃了几句,最终还是挠了挠头,有些苦恼的开口。
“诶呀,怎么说呢……其实主要是我思考了一下,突然发现,如果不能用所谓王的权利来宠自己妹妹的话,那这王好像也没什么好当的了——啊痛痛痛,别锤了,姐姐错了姐姐错了~”
“笨蛋!!!”
啊,一天被骂了两次笨蛋,这是自和好以来的新纪录了吧。
话虽如此,阿黛尔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不开心,她只是慢慢地摸着米拉的头发。
轻轻撩起发丝,看着那与过往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黑色,她便露出了一丝微笑。
虽然身体的每一丝肌肉都在疼痛,大脑耳朵嗡嗡的响个不停,但……
她呀,现在心情大好。
因为,此刻眼前所见,就是她想要的一切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