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死了。
这几个字像是用胶水粘在尤典贤的脑海里，怎么甩也甩不掉。
人把痛苦分为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消沉、接受。
尤典贤不知道现在自己经历到哪个阶段了。
这里是他母亲的葬礼，事发突然，赶来参加母亲葬礼的人并不算多。
他们对着母亲的遗像或说话或哭泣，或拉着尤典贤絮絮叨叨着他们和他母亲的曾经的共同回忆。
尤典贤一直有些麻木地应对着。
他在这里度过的每一秒，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见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像是拿着扩音喇叭对着他大喊“你妈死啦”一样。
这让他连去乞求一切只是一场梦的空隙都没有，整颗心脏都被如滔天巨浪般袭来的悲伤塞满。
他的母亲，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人，今天早上在他眼前被推入了焚化炉里，再见就已是一方小小的骨灰盒。
从母亲抢救失败到今天，连24小时都没到，尤典贤却觉得仿佛是过去了几十年。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母亲离开那一秒开始，被硬生生的撕扯开，裂成了血淋淋的两段。
从那一刻起，好像世界一下子就变换了模样，他像被对未来的恐慌和无助、以及浓稠到完全化不开的孤独裹住，随时会窒息。
对他来说，母亲的突然离世实在是难以接受。
就在一个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下午，接到邻居打来说母亲突发心肌梗塞已经被救护车拉走的消息。
赶到医院时母亲还在抢救中，尤典贤面色苍白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可是上天的想法，并不因为一个小小的人儿流转。
医生抱歉的话语捅入尤典贤耳朵，连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夺眶而出。
拜托不要，拜托不要啊。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呐喊，还是只是在心里止不住地哭啼。
守灵的夜里，他也没办法停止啜泣，当泪水渐渐变少，一种奇怪的愤怒从心底里忽的窜了出来。
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非得是我妈呢。
可这股怒火又该向何处去呢，这个世界，总是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迎来送往，这个道理作为外科医生的他不是不明白。
只是就算明白这些道理，他也依旧痛苦着，愤怒着。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把神啊上帝啊或者什么都好的东西狠狠的揍一顿，打到他肠穿肚烂。
但不会有那样的东西，这些情绪最后都凝结成了厚重的委屈。
他的妈妈那么坚强、勇敢、勤劳。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被这个世界赶走。
为什么上天那么不公平，不能让他的妈妈多享几年福，明明自己好不容易读完医科，还没工作几年。
他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为了自己的前途，毅然决然抛下了刚刚查明怀孕了的母亲，和别的女人出国了。
自己的母亲，却依旧选择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
在尤典贤的记忆里，每一个碎片似乎都有母亲的影子，从小母子俩相依为命，母亲却从不埋怨命运，总是乐观积极的面对生活。
她靠着外公外婆给予的第一笔钱，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她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小小的饭馆被她经营得有声有色。
后来，母亲又收留了流浪的朔德世，他和自己差不多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孤身一人在外乞讨，那段时间他乞讨到了家附近。
母亲看他可怜，带他洗了澡吃了饭送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登记了信息，要带他去收容所，他抗拒得想要夺门而出，被母亲拉住。
后来，他就暂时加入了这个家，一暂时就暂时到了今天。
之后的日子就一直平静地流淌，尤典贤从没想过母亲会离开，至少没想过会这么早、这么突然。
守灵的房间里并没有窗户，因为在守灵也没有开灯。
等到联系好的殡仪馆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这时的尤典贤已经显得十分平静。
他最后好像还是接受了，接受了母亲离开的事实，接受了接下来的人生里，自己要没有妈妈了。
母亲离开的消息自然也通知了朔德世，但他刚好在漂亮国出差，即使是立刻买机票也没办法在葬礼前赶回来，最后只能在线上参加母亲的葬礼，目送母亲下葬。
兄弟二人在视频通话里也很少交流，更多的时候两个人都只是面面相对的痛苦地哭泣着。
那个女人对他们二人来说，就像面对世界的一层保护罩，有保护罩在，面对世界总会多几分底气和勇气。
看着工作人员开始整理葬礼的会场，尤典贤却不想离开。
纵使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好像不停地在提醒自己失去母亲的事实，但离开殡仪馆之后的连最后一丝母亲气息都消散的世界，似乎更难面对一些。
最后尤典贤还是在工作人员请他离开之前，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毫无灵魂地挪动着，蹭出了殡仪馆。
他望着冬天灰暗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他接下来要去哪，要做些什么。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原本每天都相当的忙碌，但因为母亲的离开而请了假的尤典贤，面对这久违的空闲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原本那寥寥无几的休息日，他喜欢窝在家里打打游戏什么的。
这种时候，母亲总是会忍不住念叨他，说他要不就忙得不着家，呆在家里的时候就只知道玩，眼里没有活尔尔。
想到这些，过去和母亲相处的日子又浮现眼前，原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尤典贤本就哭到红肿的眼睛顿感一阵干涩。
可干涩后却没有预料中的湿润，他有些自嘲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赶紧闭上眼睛让眼球舒缓一下，不仅是眼球，他的身体真的快撑不住了。
尤典贤打算无论如何还是先回家睡一觉。
或许他心里还有最后一点点侥幸，希望一觉醒来能发现其实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吧。
殡仪馆在一处上坡的最上端，这里不好打车，尤典贤准备走到坡下的大路上打车回去。
就在他快走到坡底的时候，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街上逗弄着一只小狗。
尤典贤有些出神，眼前的身影恍惚间似乎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的他在路边发现的小狗说什么也要带回家养，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也是这样蹲在街上抱着小狗和母亲僵持起来。
母亲一怒之下假意离开，快步地走了，又害怕又舍不得小狗的他抱着小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追上去。不过最后小狗还是在家里住下了。
他恍惚中看到幼时的自己追逐着母亲的背影，焦急地地向一片炫目的光晕里走去。
”哔哔——“
刺耳的喇叭声撕碎了尤典贤眼前的溟濛，他大惊失色地发现那个小男孩追着小狗跑到了机动车道上。而刚从殡仪馆开出来的一辆灵车的喇叭声没有被他注意到分毫。
尤典贤来不及惊呼，三步做两步地冲了过去把男孩推开，自己则紧闭双眼迎接撞击。
如果现在死掉的话，就可以理所当然的不用痛苦地努力活着了。但又觉得自己有点卑鄙，就这样逃跑，丢下朔德世又一次变成孤身一人。
”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对朔德世说。
”吱——“
又是一阵刺耳的噪音。
…………
想象中被撞飞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尤典贤睁开了双眼，发现灵车在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刹住了。
车中的司机也是喘着粗气，一幅死里逃生的模样。
他看了尤典贤一眼，下车扶起摔倒在一边的男孩，男孩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只黑色的小土狗。
“谁家孩子啊！大马路上乱窜不要命啦！”
司机用洪亮的嗓门嚷嚷着，路边的行人见有热闹看纷纷驻足。
要不是现在这个时间点大部分人在上班上学，这条路又是通向殡仪馆的路行人不多，否则尤典贤都要担心会不会造成交通堵塞。
在松松散散的几个路人中，从路旁店铺里钻出来一个女人惊呼着跑来拉起孩子，一个劲的和司机道歉。
司机告诉她是尤典贤救了孩子后她更是对着尤典贤千恩万谢。
尤典贤看着眼前的女人，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孩子身上没事儿就好，快回去好好安慰他一下吧肯定被吓坏了。“
女人听闻，便先牵着孩子往路边走去，边走边转头邀请尤典贤到店里坐坐。
尤典贤拒绝了，既然孩子没事就行，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休息一下。
当然，他也怕自己看这位母亲和自己儿子的画面看久了又陷入崩溃中。
于是明明是见义勇为的好心人的他，落荒而逃了。
坐上出租车后尤典贤才看到朔德世发来的消息，说他会提前回国并发来了票务信息截图，问尤典贤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带回来的。
以往尤典贤只会说拜托他不要在外面油腻地沾花惹草就行，没什么需要他带的。
但是现在他却愣住了，朔德世肯定也很难过，却还要装作好像没什么波澜的样子。
可能因为独自流浪过的关系，朔德世总是看起来比他坚强的样子。
尤典贤想到这个昨天还和他一起”抱头“痛哭的便宜哥哥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算算时间朔德世应该快登机了，现在联系他也不太方便。干脆等他到了再打电话过去和他说说话吧。毕竟从今以后，没有妈妈的日子他们两个人都需要适应。
出租车不急不缓地行进，今天是工作日又是刚刚过中午的饭点，街上很通畅。尤典贤抬头看了看前挡风玻璃，转过这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就到家了。
”砰——“
出租车被一辆卡车撞了个满怀。
剧烈的撞击让尤典贤直接两眼一黑，在感受到剧痛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朝一边飞了起来。
尤典贤好像看到了一阵强光，在光芒中隐约浮现出自己的人生。
出生、成长，和母亲搬家、开店，母亲带回朔德世的那夜，他带回小狗的那天。
一幕一幕像电影放映一样，他仿佛能看到时间像一条条丝线一般化为实体从身旁擦过。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早上才正式送走了母亲。
浑身知觉在从四肢末端开始逐渐失灵，眼前被血红色覆盖。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上湿漉漉的。
出租车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天旋地转中，尤典贤身上仿佛全身都被捏碎一样的痛苦又让人难以承受。
不过幸好，这种痛苦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尤典贤也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