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过无数的瓦砾,踏过数不尽的尸体,当她进入菀川城的那一刻,她便能够想象到这座城市在不久前是一副怎样的地狱景象。她的目的是为了劝降在此处抵抗的将领,她并不是心地善良的好人,因而对于那些也许尚在尸体堆里存活的人们,她刻意的视而不见。
“就算妾是妖,可见到如此成堆的尸体,还是难免感到悲凉呐”
“老师,人族的战争本就如此,动辄生灵涂炭,老师不必感到忧心”
“绫子,这次为什么你愿意跟着妾出来呢?” 林微微勾起嘴角,“妾没记错的话,你白日里是非常虚弱的”
“什么原因呢?也是托了瑜姐的请托吧,再说如果我一直躲在角落里,学校暑假的实习成绩就要记零分了呢”
这次劝降宋国将领,林本是希望刘诗瑜跟在身侧的,可出于对国家的愧疚,刘诗瑜此次并没有选择前来。林可以理解她,因而也并未再多要求什么,毕竟谁也不愿与自己的母国为敌。虽然刘诗瑜事事都会顺着林的心意来,但自从燕帝的灭国檄文发布以来,她发自内心感到愉快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林不希望刘诗瑜总是如此,因而这一次将她留在了洛都。
“遇到危险,尽管躲在妾的身后吧”
“谢谢老师”
随着拉着车的马匹们的啼鸣,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由于现在正是阳光升起的时刻,林将西园寺放在马车之中,独自离开了马车。刚下车,她就发觉被士兵们团团包围的一座高塔,虽然这座高塔并没有燕神塔那么壮丽,充其量也就四五层的样子,不过这些燕军士兵似乎并没有强攻的打算。
有什么人在看我吗? 感受到了尖锐视线的林朝着高楼的楼顶望去,在那里果然有两个正在观察她的人。一个女人和一个中年男子,不过据女帝说,林要劝降的人是菀川郡的郡守,据说是一个不输于刘诗礼的女人。屋顶上那个正在观察自己,满身鲜血灰头土脸的女人,在与林对视片刻后,竟然将头歪到了一边。
“老师,万事小心”
“绫子,等着我吧”
整理好衣装后,林从两侧士兵开出的道路进入了高楼。虽说这还称为楼,但其实其内里,早就已经是断壁残垣,而且林感觉这栋楼摇摇晃晃,大有危楼随时倒塌的意味。这里到处是伤员和浑身伤口却还拔剑坚守的士兵,当这些人见到林进入高楼后,除了眼神上敌视的目光之外,似乎并没有再多的敌意了。
“阁下,使君大人正在二楼等您”
刚刚还在楼顶的中年男子,此时正等在一楼的大厅中央,见到林到来后,他恭敬地鞠躬行礼。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随着军队打仗的士兵,倒是更像是豪门贵族的管家。这栋楼的二楼并不像一楼开阔,而是由一间间客房组成的楼层。
二楼,当林刚来到这里,中年男人便从楼梯处退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一个女人便牵住了她的手将她拉进了其中的一间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房内。
“念之,我终于见到你了…” 女人将林抱在怀中,情绪似乎很激动的样子,“我……对不起,对不起…”
“啊,那个。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林见到对方紧紧抱着自己不放手,于是继续说道,“妾的名字是林织乐,你认识妾吗?”
虽然刘诗礼总说林天生具有吸引女人的特质,可林总不挂在心上。可这次,林无法再逃避这句话了,为何才刚见第一面的女人就能如此投怀送抱,难道是陷阱?
这么想着,林开始用起了探测灵术,在这栋楼内并没有高级灵术师,虽然这栋楼内的人类都怀有灵力,可他们似乎并不懂得如何运用。
“林…” 女人在听到林的自我介绍后,马上就松开了手,她上下打量着林,“念之,难道你失忆了吗?”
“失忆?妾是没有前四百年的记忆,这倒是不假…” 借着这个空挡,林稍微后退一步,她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盔甲的女人,如果抹去身上的尘土和血迹,倒是可以看得出其是一个威风靓丽的女人,“阁下就是菀川城的郡守?”
“我的名字是桓卿,你不记得了吗?”
“桓卿…” 翻遍脑海中的回忆,这个名字对林来说都是极为陌生的,不过,林的手中还是生成了一个个小水球,“你别动噢,我来帮你擦拭一下身上的血迹吧?”
“啊,嗯…谢谢…”
桓卿闭上了双眼,林将手放在桓卿炸毛的短发上空几厘米的地方,一个个水泡从她的手心中应运而生,开始水泡接触到桓卿的身体时,对方的身体还会有些许颤抖。
“水温很低吗?” 林问道。
“没有,刚刚好,很清爽”
“屏住呼吸噢,水流要加大了。”
哗啦啦的水流从林的掌心生出,水本是自上而下湍流的,但在林的操控下,这些水流将桓卿包裹,直到桓卿身上的血迹和尘土都被冲刷干净,林又换上风元素和火元素融合而成的热风,帮助全身湿透的桓卿进行简单的烘干。
“舒服吗?”
“嗯,跟小时候一样呢。”
这时候,桓卿抬起头,林才真正看清楚了她的脸。没有了尘土和血迹,她的脸倒是清秀了许多,看着这张干净的脸庞,林总是感觉有些熟悉的,那是过去在洛都时,做的许多噩梦里见过这张脸。
“桓使君,妾十年前生活在南关镇附近的森林里,并没有来过菀川城,您肯定是认错人了。”
“不,也许吧。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竟然把一个梦当作是真事,你是乐都闻名遐迩的乐神医…”
桓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林的一只手。
“梦?能跟我说说你的梦吗?”
“嗯…” 在桓卿的授意下,林坐在了房间内的一张单人床上,这间房看起来好像是旅馆的摆设,两人坐下来后,桓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昨夜的梦讲给林,“明明是昨夜才做的梦,我却觉得自己真的像过了二十年的人生,乐神医,对不起,让您见笑了…”
按照桓卿的描述,她在梦中九岁之前的记忆都与现世没有不同,同样是鼠疫横行,让家里接连遭灾,但不同的是。在她的父亲死后,母亲病危时,兄长在一次外出带回了一个失忆的少女,这位少女仅仅是将手搭在了病危的母亲额头上,便让蔓延在母亲身上的结晶病消退了。自从这名神秘的少女来到桓府之后,桓府上下的鼠疫病便神奇的消失了。
“那孩子看起来比我还小,却能够不断吸收他人身上的结晶,那孩子自从到家里,就不断被人称赞,我太羡慕她了……”
桓卿表情落寞,她说道,“也是九岁时,我下定决心要参加军队,做一个比念之更有用的人。”
“她的名字是?”
“那孩子失去了记忆,所以,家里自作主张为她取下了念之这个名字”
明明只是个梦,桓卿却诉说的如同真实的记忆一般,“因为,她的身上挂着一个带着姜字的腰牌,因而时间久了,大家便都唤她为,姜念之。”
“姜念之…”
在思索这个名字时,林的脑内忽然闪过一丝如同电波一般的灵光,正在林要想起什么时,这道灵光便熄灭了。不过,听桓卿的描述,桓卿的梦与林平日里的梦竟是没有差别,明明只是睡了一晚,却感觉在梦里经过了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光。这便是每日林做了梦,醒来后都满头大汗的原因,因为汹涌而来的各种真实的回忆,让她太累了…
“乐姑娘,十五岁时,兄长为我与达官贵人的男子订下了婚约,我不愿意。是在念之的帮助下,我才摆脱了婚约。也是十五岁时,我喜欢上了相处六年的念之。不过啊…”
不过,两人相爱后并没有几年的时间,战争便爆发了。桓卿从小就藏在心底的建功立业的心促使她在哄骗姜念之后,独自离开参加了赤焰军。
“我大概是死了,因为长矛扎紧胸膛,利刃砍下头颅的残酷记忆让我记忆犹新…”
这时候,桓卿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我太自私了,因为嫉妒念之,就离开了她。她还好吗…” 桓卿所述的梦境,与林过去的其中一个梦境竟然惊人的重叠在了一起,回想起那个遥远的梦,林皱起了眉头。
“想要等的人等不到,最后待到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等待了将近十年,换来的却是爱护之人的死讯。无法认识到这个现实和心中的痛楚暴走了。肆意屠杀城中的人们,肆意使用灵术…最后,无一例外的被黑衣女人斩下头颅…”
这也是林无数梦境中的其中之一,最后依然是被黑衣女人杀害,然后斩下头颅告终,林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处倒有些发痒了。
“你想起来了?”
“卿姐…不,桓使君,梦境便是梦境,就算那真的是属于自己的记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不是吗?”
林装作豁达的样子,对桓卿说道,“妾曾经有过数十个梦境,每到最后都无一例外的死去了…”
“……”
“那个与你在一起的遥远记忆里,最后我又是孤身一人迎来了结局,所以…”
林强打起微笑道,“所以,还是放眼于眼下的事情吧?”
“乐神医是代表燕帝来劝降的吧 ” 听了林的话,桓卿长叹一口气,换上了另一副严肃坚毅的神态道。
“桓卿,跟妾走吧?这一次,妾绝对会让你走上幸福的结局…那是一个不会再受战乱困扰,不会再有人让你披甲上阵的安逸生活,就像过去一样,好吗?”
“念之…”
桓卿的瞳孔无限的放大,眼角渗出一点泪花。看着这样的她,倒让林自己感到自己有些狡猾了,明明才刚认识不到一天,就要利用对方的梦来承诺对方什么幸福…
“念之,这个给你” 桓卿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刃放在林的手上继续说道,“念之,如果是你的话,杀了我吧”
“桓卿,事情不必如此极端…”
桓卿站起身,重新整理好自己的盔甲后,朝着南方乐都的方向叩首之后,表情凝重的说道:“念之,不,乐神医……过去,我以为从军建功,是为了名利;可在见识到战场上的残酷与穿梭于这地狱之间,散发着光辉的奇迹般地皇太女之后,我便知晓了这一切的意义。”
“桓卿…”
“王命不可违,国事不可误;可是,我爱慕你的心同样是真的,所以…杀了我吧。只要提着我的头颅,楼内的将士们都不会再抵抗,乐姑娘,愿你能为他们谋个好出路…”
桓卿已经阖上了双眼,等待着自己的死亡。而这时候,林握着短刃,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就在这时,带着面具的无名氏突然从房间内的窗户闯入。她从容的来到林的身边,完全不顾林的敌意。
“林织乐,杀了她吧。你的犹豫是对毅然赴死之人的侮辱”
“你又懂什么!”
“如果牵绊于与她的感情,不用妾身说明,汝也知道结局会如何吧?”
黑衣女人快速逼近林的身体,在她的耳边低语道,“孤身一人,汝的恋爱得不到回应,最后只能在痛苦中崩溃,最后的最后,被杀害,被斩下头颅…”
“你到底都知道什么…”
“妾身知道的东西,你迟早有一日也会知道。”
“念之,如果是你的话,我会欣然赴死,如此便能不负君也不负国…”
桓卿再次请求道。
这时候,眼见劝降之事已经无望,林跪在桓卿的身前,将她抱在怀中。林的手臂内细密的无法察觉的蛛丝慢慢形成。她将手放在桓卿的脖颈上,这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她在掐着对方的脖子。
“来世,再见吧 ” 细密的蛛丝穿过了桓卿的脖颈,没有任何痛苦的,桓卿倒在了林的怀中。杀过了数不清的人,这次杀人,却让林的心情无比的低落。以至于之后是如何离开高楼,如何回到马车,她都难以记得清楚了。
“老师,明明是才认识一天的人,您为何如此失落?”
回程的马车里,西园寺在一侧问道。
“我们认识了二十年,妾竟然亲手杀了她…”
“您不要难过,世间万物轮回往复。你们会再见面的,在和平安逸的日子里,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