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夜转到清晨的时光中，阳光悄无声息的前进，吞噬每一寸黑暗，顺着这黑夜的边缘，大奥身穿齐整的校服，走过街区，走过流着细水的小桥，登上坂道，走向学校。
学校的铁栏杆大门上斜拉的挂着一道道白色的条幅，白色麻布上用近乎疯狂的笔触，沾着血红的颜料写着各种各样的罢学标语，通向高耸教学楼的路上落满了两旁树上的树叶，铺成了枯黄点缀着墨绿的道路，在剩余叶子的顽强抵抗中，寒风和阳光一并细碎的洒在这片空间之中，头戴安全帽和宽大口罩的运动学生们像红色的洪水一样，四处飞溅，空气再怎么寒冷，那份升腾的温度仍然还在升温。
大奥顺着道路走进教学楼，储物柜的行列之中还是那么安静和整洁，除了下面摆放的凌乱的鞋子以外。
教学楼里的寂静和窗外的喧嚣形成了沉默的对抗，大奥悄无声息的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拎起书包，踮着脚尖，顺着楼梯拾阶而上，白色的阳光洒在阶梯的面上，影子便被无限的拉伸，大奥顺着阶梯走上去，大奥的影子便踩着这光影的阶梯走上去。
大奥默默地低着头，数着自己影子踩过的光影，低着头数着数着，一不小心撞上了人。
大奥的脑袋撞在她的身上，两团柔软的东西压在了她的头顶。
那清晰的触感和弹感让大奥的心头一惊。
大奥连忙抬起头，那是张熟悉的，深深烙入大奥的脑海的漂亮面庞，她纤细柔弱的身影和她黑色的长发在白色的光芒中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她开口了。
“呐，你……叫什么名字呐。”她的声音像银铃一样，在窗外的喧嚣声中又清晰又好听。
“呜……我，我的名字……”大奥语无伦次的回答着，手轻轻地捏住了自己的裙角，不安的拽动着。
“我是山崎，我们一起去教室上课吧。”她缓缓地拉起了大奥的手。
“呃……可是……”“第五教室里，历史老师还在。”
山崎的手纤细冰凉又光滑，大奥的指尖触碰着她的手，令人眩晕。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山崎将她拉到了楼梯中间，轻轻地握着大奥的手指。
“我，我是大奥，呃……今年是第二年……”
还没等大奥说完，一种奇异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山崎在轻轻地抚摸她同样纤细光滑，可是热乎乎的手。
“大奥同学，你的手真光滑，一定是用了很好的护肤品吧。”她垂下眼帘，微笑着。
大奥下意识的抬起另一只手来，翻过去注视着每一节手指，的确光滑而白嫩，和山崎同学一样。
在这寒冷的空气中，两人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飞快的消散着。
“很冷吧，山崎同学……你的手很凉。”大奥轻轻地抿起嘴唇。被这样说了，山崎的脸上突然又现出淡淡的红色来。
“啊……谢谢关心呢，大奥同学，进教室吧，进去就好很多了。”她轻轻地说着，小心翼翼的拉住大奥的手。
两人这样手牵着手，越过光和影，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向了教室，明媚的阳光被玻璃窗挡在外面，透进来的时候，如同雾气一般氤氲着。
走进第五教室，干瘦的老师正低着头，捧着手中发黄的书，一页一页的翻看着，他的眼睛在镜片后眨动着，他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撵起书的一角，翻过了另一页，听到门口的响声，他连忙抬起了头来。
在那一刻，大奥和他的目光重叠在了一起，在那目光之中，大奥莫名的涌出了一种恐惧感，她下意识的缩起自己的身子，山崎轻轻地抓住了自己书包的带子，如同墙壁一样将大奥挡在身后。
“老师，我们来上课了。”
他的脸上突然爆发出了万分的不可置信，宁静空旷的教室中，唯有站在讲台上的历史老师颤抖着。
“上，上课……啊，的确，是应该上课了……”他露出了比哭丧还要难看的笑容。“我们……该从哪里上起？”
他拾起了教鞭，小心翼翼的打开，将其抽出伸展了，握在手中，轻轻地敲了敲黑板，钢管教鞭上也镀上了一层晨曦。
“老师，您那里还有多余的历史书吗？我这里只有一本了。”山崎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书包，坐在了一排的位子上，大奥也跟着她，一点一点的挪到座位里，抱着自己的书包，茫然的看着历史老师。
“书？书都给他们烧了……那可是崭新的朝露社的出版本……上好的16开铜版纸，真实的，最真实的历史啊……”他喃喃的说着，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他缓缓地拿起桌子上泛黄的书本，背过身去，将那本书抱在怀里。
“那…老师，我和山崎同学看一本就行了。”大奥轻轻地将手放在桌子上，指尖触碰着斑驳的桌面。“那就太好了……你们怎么会来上课呢？外面罢学闹得那么厉害。”他轻轻地推了推眼镜，活动了一下，试图直起弯着的腰杆。他尝试了一次，没有成功，只好用手扶着自己的腰，才站直了。
大奥眨了眨眼睛，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山崎，山崎也眨了眨眼睛。“老师，现在是上课时间，您应该上课的，如果是福泽谕吉先生，可不会这样的哦。”
她露出了一个自然的微笑来。老师点了点头，轻轻地哼了一声。“恩，你说的对，福泽谕吉不会这样做……不过在当时的环境下……”
讲述，漫长的讲述，在讲述之中，黑板上明治维新的画卷被拉开，粉笔铮铮如同蒸汽机的轰鸣声，岁月仿佛随着太阳向头顶爬去而倒退，老师慷慨激昂的挥舞着教鞭，他的声音洪亮清脆，秋山真之，广濑武夫，明治天皇，一个个历史人物仿佛就静静的站在桌子的过道之间，仿佛可以清晰地触摸到，大奥聆听着这样的声音，她的手握住了山崎的手，他们的笔尖渐渐地凝涩，什么笔记都写不出来了，在飞速流动的阳光中，大奥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样，那些人物的面容看不清了，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万国博览会还是克里姆林宫，只剩下眼前的一片闪闪发亮。
两人的手互相的传递着温度，大奥的手温热柔和，山崎的手冰凉润滑，在闪闪发亮的光晕之中，大奥感觉她手的形状都捉摸不透了。
那一瞬间，大奥又仿佛看到母亲放在桌子上的热乎乎的饭菜蒸腾出的白色雾气，闪闪发亮的光辉转变成了弱弱的白光，太阳已经翻越了山顶，开始顺着山坡向下滑了。
突然，清脆而尖锐的声响响起，洪亮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三个人愣愣的转过头去。
清冷的空气吹进教室，走廊外面的玻璃被砸碎了，玻璃碎屑洒了一地，在阳光下铺出了一条七彩的毯子，从走廊延伸到教室。
毯子中间躺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块。
不加过滤的纯粹阳光从那扇破了的窗户中投射出来，在光雾之中打亮了一片闪烁的空间，那里面是无根的，四散漂浮的灰尘，在光雾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显眼。
“啊，他们是不是发现了”历史老师的神情又恢复了那种兔子一般的感觉，可那种颤抖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兴奋劲。
“快，我们从窗户里出去，不要让他们看到你们。”他动作敏捷的奔到教师的靠窗那一侧，打开了第一扇窗户，动作敏捷的跳了下去。大奥和山崎走了过去，他们扶着窗户的边缘，看向了下面。
那是一根长长的绳梯，越过一道道窗户，老师敏捷的握着一个个绳结，像猿猴一样往下攀爬着，不一会，就轻轻地落到了后巷那松软的泥土和垃圾堆上。
“下来呀，安全的很！”他招招手，轻声的呐喊着，招了招手。
“大奥，你先下。”山崎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大奥犹豫了一下，伸出头去，看向窗外，令人目眩的云雾缭绕，仿佛看不清下面，大奥感到一阵眩晕，轻轻地后退了两步，蹲在了地上，眼睛距离和地板极速接近，然后戛然而止，地板砖上的裂痕似乎都能看清楚。
“那我在你下面，我先吧。”山崎看了一眼后面破碎的窗户，用温柔的声音安慰她，一边抬起腿，登上了椅子，再爬到桌子上。
大奥缓缓地抬起头，山崎正在往上爬，水手服的短裙在大腿的晃动中微微的漂浮着。白皙的腿，黑色的高筒袜，光影斑驳的裙子褶，裙底一片黑色。
她灵巧的踩到窗框上，蹲下去，抓住绳梯，纵深而下，大奥站起身来，看着她抓着绳结，吊在窗户外面。山崎看到大奥过来了，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大奥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扶着栏杆爬了上去，踩在窗户的边上，够到绳梯。
山崎在自己的下面，突然感觉楼层低了好多。
她缓缓地放下身子，紧紧地抓着那根绳梯，山崎往下爬，大奥也往下爬，被拽的笔直的绳梯颤抖着，一扇一扇窗户从大奥的眼前向上升去，最终，她的足尖碰到了柔软的泥土。
她踩在地上，脸色通红，十分的兴奋，可山崎的脸色依旧苍白，她看着大奥的样子，微笑着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
“快，从这边，抄小道翻墙出去学校。”老师左右看了看，他的身上一瞬间仿佛重叠了英勇战士们的影子，他机警而敏捷的越过垃圾堆，带着大奥和山崎跨过破烂的课桌，来到了矮墙边上。
三人依序爬上旁边扔着的旧沙发，从已经脱落出红砖皮的矮墙上翻身而下，踩在了小巷里，大奥刚刚下来，山崎就拉住了她的手。
老师在前面飞奔，牵手的两人跟着他，追随着他干瘦的黑影子，在白光所转变成的金黄色余晖中，三人越过小巷，越过大街，登上坂道。
速度慢了一些下来。
走过桥梁，已经是走着了。
今天的街区显得格外沉寂，喇叭也闭嘴了，静的仿佛能听见地球转动的声音，晨星，明月，夕阳同时挂在天空中，晨昏线在他们的头顶从东向西飞掠着，线经过的天空，白云都消失了。
老师站在街道的中间，站在光影的交接点，晨昏线从他的身上掠过，手里抓着那本泛黄的书，像抓着一把祖传的真剑一般。
“课没讲完……真是遗憾呢。”他轻轻地捧起书，转过身来，露出歉意的微笑，他的身形干瘦，腰也弯了下去，可影子被拉的直直的，一直延伸到了墙面上去。
“没关系，老师，明天还可以再讲呢。”大奥轻轻地开口了，她说完以后，像是做梦刚醒一样，转过头去看着山崎，山崎甜甜的笑着，点了点头。
“对呀，老师，明天还可以再讲呢。”
“哦……对啊，明天还可以再讲呢。”他若有所思的望着远方。
“好，那明天还在五教吧。”他轻轻地微笑了一下，缓缓地随着退却的夕照走向街道的尽头，那里还是街道。
“我们也回去吧。”在影子中，山崎轻轻地搂住了大奥的胳膊，柔软的胸口挤压着大奥的胳膊，奇妙的感觉让大奥的心里一颤。
“山崎同学，你不回家吗？”大奥不解的开口，山崎听了，只是抱紧了她的胳膊。“我住大奥同学家里。”
她轻轻地眯起眼睛，注视着大奥的瞳孔，大奥也注视着她，山崎缓缓地顺着胳膊，贴在大奥的面前。
夕阳和老师的影子一同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