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来杯水吗，我猜你口渴了吧。”
伦杜门在木碗里灌进适量的水，从颜色黯沉，失去了金属光泽的水壶中倒出的水却在木碗中荡漾出丝醇厚木香。
黛尔提娜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恍惚地抬起头看向在石窟一角的木架上倒水的伦杜门，伦杜门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样，坏笑着回过头去看，在瞄到这个金发男人正脸的一刹娜，少女有些慌张地再一次低下头去。
伦杜门揉了揉脖颈处的金发，轻松地走向少女，端起木碗放置在两人之间，缓缓坐下。
少女的眼眶边闪着些许泪花，额头上的红印虽有消褪但依稀可见。
伦杜门将水置于黛尔提娜眼前，但被无情地掀翻在了地上。
“你当然有权利保持沉默，我并不会像伊莉丝那样对待你，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帮你把手上的镣铐解开。”
这番可疑的言论换谁来都会感到谨惕，黛尔提娜可不是那种混迹于舞厅的贵妇，这种听起来开明轻松的说辞反而让她皱紧了眉头。
“怎么了，不高兴吗？”
“说吧，你有什么条件。”
此刻，伦杜门的心中乎的感到一种雀跃，因为这正印证了他的想法：眼前的少女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
“很遗憾，没有条件，但是我能现在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背后的主子，真正的凶手已经被我们逮捕了，现在正被关在另一个房间接受审讯。”
“哼，那就没有再询问我的必要了吧，现在就把我们送进监狱，一劳永逸，怎么，难道你还想要再折磨我吗？”少女缓缓说到，语音嘶哑。
“不，他和你一样怎么也不肯开口，现在缺乏证据，我们也不好堂而皇之地将他直接送进监狱，但是我说了，有个对你而言的好消息，如果你指认他是凶手，并且将行凶动机告诉给我，我们就愿意将你无罪释放，还你自由，而且他将会以自首的名义，得到一个较轻的刑罚，否则以命抵命，反之亦然，如果你们都保持沉默，那么抱歉，你们都得死，如果双方都愿意坦白，你们都会得到一个较轻的刑罚，然后让你们改头换面，以新的身份生活，现在那些条子最需要的是一个真相。”
少女默然，抬头望向眼前的男人，在那副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下，她难以看穿他。
现在他将掌握生死的权利置于她的手中，若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现在坦白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现在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在欺骗自己。
“让我见他一面。”
“不行，为了防止你们在那时交换信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见他。”
“啧。”
忽然，她的脸上闪过一抹诡异的笑容。
“好啊，伦杜门先生，既然你信誓旦旦地说他已经被你们捉到了，请为我描述他的外貌特征，否则无法证明你们的言论而我永远不会向你们坦白。”她知道，这样做的风险很大，因为她并不确定，伦杜门妙乐是否见过他，就算见过是否依然记得他的样貌，不过，以艾尔斯家族被抄，以及伦杜门晕倒在伊德尔被发现的年龄来看，很难说他曾与他是否有来往，即使有，很大概率也没有对他样貌清晰的记忆，但是，不管如何对她来说依旧是一场赌局。
于是她又思索片刻，补充道：“还要加上门外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坐在大厅里愣头愣脑的那个小子，他们是与本次案件密切相关的人，一定知道你所说的那个人的样貌，如果不知道，就带他们去看看，我就要这三人。”
她是指伊莉丝和里昂。
伦杜门有些惊愕，并不是完全因为黛尔提娜向他提出了一个难题，更是因为他小看了她，这个女人很聪明，要比他想象地要更聪明，她不仅摆脱了他设置的困境，而且还将他一同脱入牢笼中，让他从主动的审讯官，成为了一个被动的囚徒。
但这是博取她信任的唯一机会。
他的确不知道他的样貌，就算有过一面之缘，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生活于高地的阿提森姆家族一向以他们红色的头发而自豪，以至于他们更倾向于找相同发色的伴侣，但是近年来，这种倾向正在逐渐减小，贵族们不再以样貌特征作为他们高贵血统的特征，其中很大一部份原因便来源于他们意识到很多情况下样貌并不完全来源于遗传，环境依旧会改变很多。
再加之，常年委身于铁与火的工匠之家阿提森姆，头发很难被保护好，以至于他们也渐渐轻视了他们的头发。
但是，这是他唯数不多的突破口，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那么，我就从头发，眼晴，鼻子来描述他，你意下如何。”
黛色提娜点了点头。
他刚想脱口而出，却又被黛尔提娜拦了下来。
“慢着，用笔在纸上写下来就可以了，写下来后就撕碎扔到窗外，我看着你扔，写完后暂且不要挪动，等下一个人走到我面前后再换下，最后再把我领到大厅和那个傻小子交流。”
也就是说，顺序是自己，伊莉丝和里昂。
以他判断，伊莉丝常年混迹于王国高层，与阿提森姆家必有来往，对他们每人的样貌了然于心，而问题在于阿提森姆家最有嫌疑的人有二人。
老家主，以及次子。
以资料来看，长子似乎在驻守伊德尔期间遇害了，他也是掌握了这场案件少数线索和秘密的人，于是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凶手的刀下亡魂，也因为这个，他猜测这场案件必定也与伊德尔的那起失踪案有关联。
动机是为了重振阿提森姆家或是为长子报仇。
老家主在案件发生前在政坛极其活跃，靠着其惊人的口才与其它贵族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贵族与贵族间，盘根错节，在王国垄断了大量权力，但在之后，对他的记录少了很多，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寥落失意，当然也可以说他在谋划着什么，所以暂且在政坛上隐去。
但是次子不同，自从长子死后他便活跃起来，而且显得很出挑，惹眼，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大概是挑起了长子的担子，在老家主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但是这让伦杜门隐隐约约觉得蹊跷，在加之老家主年岁已高，最大的嫌疑不免落在了次子头上。
他的直觉也告诉了他这一点。
当下的问题有三个：根据以往经验推测次子样貌，向伊莉丝传达信息，以及在将黛尔提娜送往里昂那儿的当口向他传递次子的样貌。
当然，如果凶手不是次子，倒也不必担心，对黛尔提娜而言坦白无论如何都是最优选。
说着，伦杜门便从一攥粗纸中抽出一张，拿起已破碎不堪的羽管笔。
黛尔提娜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墨水滴落在粗纸上，缓缓晕开。
“怎么了？快落笔。”
黛尔提娜催促道，伦杜门并没有立即落笔，而是小声嘟囔着：“没什么，就是想现在抽上两根烟。”
“少废话，快写，否则我就反悔了！”黛尔提娜恶狠狠地说道。
“哼，明明是个犯人还那么盛气凌人，真是少见。”
“快写！”
伦杜门在粗纸上缓缓写道：眼睛有些发红似有眼疾......
写到着，伦杜门停顿了下来，换了一行：我不太清楚该如何描述鼻子形状，可否用笔简单勾勒。
得到许可后，伦杜门便在纸上简单构勒了一下，有些模棱两可。
这时，门外传来了香味，是蓝云衫的味道，还有滋滋的点火声。
此刻正值十二点，窗外钟声作响，伦杜门感到奇怪，这钟声似乎要比往常提早了些。
不过他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
“短发，发质不佳，暗沉的棕色。”
他写完最后一行字后将粗纸推到了黛尔提娜面前。
看后，黛尔提娜面色凝重了起来，她向天花板望了望，又把纸推给了伦杜门。
“怎么了？不符合吗？”
“瞳色也写上。”
伦杜门又提笔，在纸上写下“青蓝色”再次递给了她。
黛尔提娜深深呼了一口气，伦杜门知道，他赌赢了。
阿提森姆是工匠世家，如此有责任心的次子担当起家族重任，必定常年往返于锻造场，长年的烟熏火烤并不会对他的眼睛与头发有任何的好处，发质不佳，双眼发红是通病。
至于发色，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概率问题，约克王国的国民们金发与棕发的人占据多数，贵族们更是如此，他们之间相互通婚，形成了可笑的政治联姻，导致了阶级固化，而正是这种固化，让伦杜门此刻需选择的概率缩小了。
凶手的发色无非是：红色，暗沉的棕色，金色，亮棕色。
而红色与暗棕色，颜色十分相近，而这两者的概率在这之中的占比最大，所以选择“暗沉的棕色”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才是最优解。
至于瞳色，显然，它的可能性相比以上十分随机，但是没有关系，突破囚徒困境的最优方法就是弥补信息差，这需要有另一个聪明的囚徒，而伊莉丝充当了这个角色。
伊莉丝作为游荡者，听力上有极大的优势，这就为伦杜门传递信息，以及伊莉丝观察门内的动向有了极大的便利。
况且伊莉丝一直站在门外，自然是知道黛尔提娜正在为他设置的难题。
先前，伦杜门明确向他表明了自己不会抽烟，在马车上也表现出了对烟味的厌恶。
这是黛尔提娜不知道的，那么他一反常态的嘟囔着想要抽上两根烟，对黛尔提娜而言，他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特殊信息，而对于伊莉丝，她能够敏锐地捕捉这一点，并思考其中涵义，因为黛尔提娜与伊莉丝的信息并不对等。
幸运的是，她明白了其中的涵义，而在这之后的巧合为伊莉丝向伦杜门传递信息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
那便是午夜十二点的钟，敲响了，在科尔摩斯，有一个名为“点香”的仪式，科尔摩斯的官员们在十二点钟声敲响时将悬于墙壁之上的铁盆中放入香草并将其点燃，其释放的香味被认为能清除邪崇，安抚死者。
而这项仪式一般会先在大厅举行，随后再逐个点燃其它角落中的香料。
伦杜门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的一刻便清晰地闻到了蓝云衫的香味，听见了点火声，说明点香仪式率先在这里开始了，必然是伊莉丝所为，目的就是为了向伦杜门传递信息，蓝云衫，常年保持青蓝色，这是关键，作为一株小众的香草，它的颜色是它最大的特殊之处，伊莉丝想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
那么青蓝色只能是次子的瞳色。
另一个巧合就是，原先伦杜门并不准备写上瞳色，这是黛尔提娜的要求，而这正好正中了伊莉丝的下怀。
鼻子的问题就很好解决了，眼睛和头发的关键信息被他准确无误的写上，击溃了黛尔提娜的心理防线，让“伦杜门真的见过凶手”的可信度大大提高了，一个模棱两可的鼻子在她的眼中会愈发靠近她印象中，凶手鼻子的形状。
至此，伦杜门彻底赢得了赌局。
“那么，就该轮到下一个人了。”
他的表情漫不经心，就好像只是简单如实地将他所见的按流程写在了纸上，他起身将粗纸撕碎，念动咒语，碎片在他的手中燃起火焰，灰烬则被撒出了窗外。
“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黛尔提娜不答，低头紧皱着眉头。
“伊莉丝，你可以进来了！”伦杜门向门外喊道。
伴随着木门的嗄吱作响与皮靴的嗒嗒声，伊莉丝推门进来了，身上残有蓝云衫的余香。
伊莉丝在黛尔提娜处停留的时间很短，正如伦杜门所料，她与阿提森姆家常有接触，而且能清晰地记得每个人的样貌。
当伊莉丝准备将黛尔提娜领至大厅时，黛尔提娜却犹豫了。
“够了，我知道了，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她妥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