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那一天终将会到来。
博士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竭力为大炎的真龙续命。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然到了今年，效果已经微乎其微。
因为二十年前阿米娅的事情，博士这些年来一直都有预防措施，这使得真龙的身体机能损耗被降到了最低，故才得以康健至今。
可如今，连前文明的医疗技术也无法挽回真龙的阳寿。
真龙早看开了，博士同样也有心理准备。然真到了那一刻，他还是免不了一阵痛苦。
阿米娅算是寿终的，就在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就在博士的怀里。
她没遭太大的罪，临终前还给了博士最后一吻。真龙当时也在场，那是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博士发了疯似的想要挽救一个人的性命。
可最后，她和博士看到的，是阿米娅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充满着温情、眷恋、不舍，以及一丝丝对生的渴望。
前文明的医疗仪器还在运转，但阿米娅就静静的躺在博士的怀里，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那蓝色的瞳孔一点点丧失光彩……直至彻底消散。
在此过程中，博士的情绪在一点点崩塌，如同肆虐的洪水冲垮堤坝！可当再也感受不到怀中之人的丝毫声息之后，这股癫狂又转化为无尽的悲凉和泪水……
葬礼十分低调，这是博士要求的。实际上当时也没多少熟人能够来参加，因为罗德岛的老人在当时还尚在人世的，已经不多了。
阿米娅被葬在了曾经的雷姆必拓，就在夏洛特（暴行）墓碑的旁边。那天，博士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个人在两人的墓碑前待了许久，一天…两天……连续数日都水米未进。
最后还是真龙端着热好的饭菜和温水上山，可紧接着就遭到了博士的当头一棒！
博士当时是真的发疯了，是自他在1096年的“石棺”苏醒以来最疯的一次。
如绝地武士般的光剑横扫过来，仿佛要将真龙就地腰斩！太快了，快到暗中护卫的禁军都来不及反应。
又或者说，连禁军都没有想到大炎的国师会突然对大炎的真龙发动攻击。
若换成他人，面对博士的雷霆一击，被当场腰斩都算是轻的。
可真龙何许人也，大炎开国至今的个人武力值巅峰就属这位隆武女帝，没有之一！
奔着腰斩而去的光剑被龙胆亮银枪格挡，真龙在一脚踹飞了博士手中的光剑后还不忘制止瞬闪过来护驾的禁军。
随后，仿佛是心有灵犀似的害怕波及到墓碑，真龙和博士都丢掉了手中的兵器，也没有使用任何的能力，只是最原始的肉体近战。
那时，隆武女帝的身体还很硬朗，她最终以自己鼻青脸肿的代价将被揍成猪头，却同时恢复神智的博士硬拖下了山，随后让随行太医给两人医治，并在周遭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之下给颓废不堪的博士喂食了水米。
至此，《大炎实录·隆武传记》里被史官留下了浓厚的一笔……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还能近身将发狂的博士“敌羞，吾去脱他衣”的真龙，却已到了生命的最后几年，一天之中有半数时间是躺在病床之上。
油尽灯枯的她越来越像当初的阿米娅，这让博士的内心越发恐惧，越发害怕那个无法避免的结局。
阿米娅是他的心头肉和逆鳞，隆武女帝又何尝不是？
近百年前的1097年，他们二人在龙门初遇，相识，当年还很年轻的真龙，用的是“护国郡主蜜雪儿”这个假身份。
煌也因此有了自己的义妹，当时并不知晓真龙身份的她，还很亲切地称呼真龙为“雪儿妹妹”。
而雪儿妹妹这个称呼，煌一叫就是近百年，哪怕之后知晓了这个义妹的真实身份，私底下的称呼和感情也从未改变。
博士看着真龙一点点长大，变成熟。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再为人母，生女，成为一名母亲，再到一名奶奶……
她是「岁」家的家主，是孩子的母亲，是孙子的奶奶，更是一国之君，四重身份，她都做到了最好。
大炎这个国度在她的统治之下，已然成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超级大帝国，她此生都献给了古老而又辉宏的炎人文明。
大炎隆武朝，注定会成为历史长河中极具传奇色彩的一段时期，它所取得的成就，足以让后世之人感到无比的自豪。
可现在，大炎隆武朝很快也将成为历史，因为创造这隆武盛世的真龙，已然步入了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博士被这百年来的回忆勾走了神智，沉默无言。
“博士……”隆武女帝轻轻唤了声。
博士的意识这才从回忆之中被拉回现实，温声道：“我在。”
“我不想死在病床上。”
饶是已经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真龙的这句话此刻也让博士发愣，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他明白真龙的意思。
铁血了大半辈子的马上皇帝，岂会愿意就这么拖着个病恹恹的身体在病床上咽气。
许久，博士拿出了一个印有前文明标识盒子，里面存有五颗根本不是泰拉文明能够生产出来的药丸。
“一年一颗，正好五颗。在接下来的五年里，你不会再有任何病痛，虽然身体是无法恢复成年轻时的巅峰状态，但跟正常人一样活动，甚至暴打时不时就喜欢作妖的老二（望）完全不在话下。”
博士一字一句地说着，就好像是拿出糖丸哄小孩子的大人一样，而真龙却十分愿意成为那个小孩子。
在听到博士的话语后，真龙的双眼立时散发出光芒，人也着急从床上坐起。
“但是当最后一颗的药效过去的那一刻，你会暴毙而亡！”
“无妨！”
仿佛是害怕博士反悔，真龙一把拿过前者手中的盒子，取出一颗药丸就着温开水吞服了下去。
“谢谢。”
在博士的错愕中，真龙报以最为真诚的微笑，随后两眼一闭，当着博士的面栽回了床上。
……
……
三个月后，东宫内。
（炎语）“行了行了，赶紧去休息，多出来的就让你娘去干，她都还没传位给你呢，真没必要这么拼。”
看着顶着个黑眼圈的大炎长公主殿下还在拼了老命处理政务，博士心疼地劝道，“她也真是的，就不怕你变成朱标2.0吗？”
正埋头处理政务的长公主殿下疑惑地抬起头来，见四周并无外人，便开口道：“干爹，朱标是谁？”
博士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搪塞过去道：“你别管他是谁，总之你赶紧给我停手。”
“那可不行！”长公主殿下强行将困意压下去，“娘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好转，我这个做女儿的哪能在一旁干看着。”
听到这，博士沉吟良久。他和真龙约定好，不把她只剩下五年寿命的事实告诉其他人，哪怕是身为亲生女儿的长公主殿下池雪柔也不行。
而三个月前服用了一颗药丸后，隆武女帝倒头就睡，当场就把博士的魂都给吓没了一半。
好在博士很快发现真龙是睡着而不是驾崩，一天一夜后，再次苏醒的隆武女帝正如博士说过的那样，生龙活虎到可以自己下床晨跑了。
别说是文武百官了，连长公主和皇太孙都被自己的母皇／皇奶奶给吓了一跳！
这两人当时还以为是老人家的回光返照，哭嚎着把隆武女帝摁在原地，并招呼太医院的太医前来检查。
之后御用太医的诊断才让母子二人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但两人还是和闻讯赶来的岁一大家子一起好说好歹才将好久没有下床活动的隆武女帝劝回了乾清宫。
当然，说是劝，真龙当时更像是被年和令给强行架回乾清宫的，拼尽全力无法反抗自己家人的那种。
这要是换成其他皇帝，多少也得怼个大不敬的罪名下去。
但她是例外，从古至今仅有一位的隆武女帝。
想到这里，博士不由得替隆武女帝感到一阵欣慰。
隆武女帝这一生实属不易，晚年还能有那么幸福美满的一大家子陪在她身边，光从这方面来看，她已经比她的父皇，以及历代炎国皇帝晚年整一个孤家寡人要幸运太多了。
可越是这样，博士就越不敢告诉其他人真相，连他自己也害怕面对五年后的那个时刻的到来。
博士不知道长公主池雪柔有没有隐隐察觉出什么，但他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孩子活活把自己身体熬出病来。
大炎隆武朝绝对不能出现一个“懿文太子”！
于是乎，博士便将事先与隆武女帝对好的措辞原原本本地与池雪柔道出。
“这样么……其实和我想的差不多。”池雪柔并未太过意外，而是叹道，“娘亲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想要一个人揽下来。”
“所以，雪柔你也不要有太大压力。”博士笑道，“教育乃百年，千年之大计，不是一两代人就能够解决的。再说了，有你娘和你的舅舅姨姨（岁家十二枚碎片）们在前头顶着呢，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他们现在还是强烈要求我喊他们哥哥姐姐呢。”
池雪柔微微笑道，随后又轻轻摇头：“干爹，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去对几十年前的那场波及大半个泰拉的世界大战说些什么。但说到底，是我们大炎先一步发动了战争，即便我们是最后的胜利者，有了书写历史的权力，但在曾经的那些战败国眼里，我们就是彻头彻尾的侵略者。”
“战争所造成的创伤并不是能在一两代人内能够消去，即便对原战败国的‘炎化’已经持续了几十年，但当地依然存在一些反炎势力的活动土壤。”
池雪柔的话语中充斥着无奈，以及对当年死难的那些炎国将士和各国百姓的同情。
“其实……你娘当年也是无路可退了。”博士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有退路，大炎更没有退路。泰拉东西方文明的剧烈碰撞让战争的爆发成为了不可避免的事情，就算大炎不抢先发动攻势，反炎联盟也打算对大炎下手了。
而一旦大炎输了，等待整个炎人文明的将会是万劫不复的被奴役结局。当年你还小，因此为了你，为了岁家，为了大炎的江山社稷，为了全天下的炎人子民乃至整个炎人文明，你娘扛下了所有，发动了战争。”
“这件事是她这个隆武皇帝有魄力做，也只有她能做，换任何一个炎国皇帝来都不行！”
听完博士的话，池雪柔默然点头，“干爹，道理雪柔都懂，只是……还是想在力所能及下，让伤口更快好些。”
博士宠溺地摸了摸池雪柔龙角之间的秀发：“所以，你可千万别在熬了，身体健康才是最大的本钱。”
“干爹，我……”池雪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博士摆手制止，“你快去睡觉，我去找你娘。”
……
不是没有通讯设施，而是有些话博士要直接与隆武女帝面谈。
才刚离开东宫的宫门，博士迎面就碰到了似乎早就等候在此的皇太孙，长公主池雪柔的嫡长子——池敬成。
“侍候的宫女太监还有护卫都退下，孤有要事与国师细谈。”
隆武女帝的好圣孙池敬成开始装逼。
“喏！”
黑压压一片人领命消失在视线内，连带着东宫侍卫也跟着往里退了一大截距离。
看到这番情形，博士的嘴角抽了抽，随后在心中开始倒数。
果不其然，五秒倒数结束后，刚才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好圣孙瞬间换了副嘴脸，讨好似的凑到博士面前。
“干爷爷，您腿酸不酸？孙儿给您捏捏！”
“干爷爷，您肩膀累不累？孙儿给您捶捶背！”
池敬成虽然早已成年，但脸上依旧残存着些许稚气，举止间也透露着一丝孩童的既视感。
当然，仅限于在极少数几个人面前才会有这番表现。其他时候他就是堂堂正正的大炎皇太孙，储君，未来的大炎皇帝。
敢冒犯就是九族消消乐的重罪！
然而看着池敬成长大的博士哪还不知道好圣孙这是打着什么算盘。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是不是又惹事了。”
“唉哟，这您可就冤枉孙儿了！孙儿上个礼拜才因为做错了事被皇奶奶揍过，哪还敢犯错啊。”
对待敌人，隆武女帝是欲除之而后快，但对待家人，她绝对是无比慈祥般的存在，因此祖孙三代的感情极好。
更别提池敬成是真正意义上“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存在。
他是隆武女帝的嫡长孙，更是皇太孙，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为大炎皇帝的皇奶奶喜欢他、身为指定储君的长公主母亲也喜欢他、岁一大家子更是将这个好圣孙视为团宠！
更别提，隔代亲在老池家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的。
当年看着还是小不点的池敬成在自己面前乱窜，喊自己皇奶奶，瞬间就让铁血了大半辈子的隆武女帝缴械投降，流露出了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温柔。
池敬成在三岁的时候就被隆武女帝放在腿上教识字，还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看风景，再加上池敬成从小就长得浓眉大眼，聪明伶俐，变成团宠似乎一点也不例外。
隆武女帝对池敬成的宠爱是肉眼可见的，这甚至让池雪柔都有些吃醋，忍不住和母亲抱怨不要太宠爱孩子。
当然，女帝也是知道分寸的，宠归宠，该教育的地方也是一丝没有落下，犯了错轻则批评教育，重则鸡毛掸子伺候。
曾经调皮捣蛋的池敬成也因此有了一个完整的童年。
但不得不说，隆武女帝手把手的教，长公主也言传身教，老师是岁一大家子……真的各方面都是顶配中的顶配。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成人，池敬成可谓是德智体美劳点满的存在！
不过在博士面前，好圣孙终究还是“孙”。
“干爷爷，咱们去那边的亭子说话吧。”
池敬成自然不知道博士心中所想，跟抱到贵客大腿的店小二一样笑嘻嘻将博士迎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
“敬成！你可真是个大孝孙！”
博士本来还好奇这好圣孙找自己有什么事，结果才聊几句他就绷不住了。
“几十年前的江南暴乱和龙门之春这两件大事你都敢拿出来说，你是真不怕你皇奶奶把你屁股打开花啊！”
“干爷爷！小声，小声点！”
被博士突然提高分贝的话语吓了一跳的池敬成手忙脚乱道。
他急忙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皇奶奶真要把你屁股打开花的话也会有人替你拦着的。”
“哦？干爷爷此话怎讲？”
池敬成脑子转得飞快，见之前的话题不小心被自己聊死了，便顺着博士的意思说下去，看能不能另辟蹊径。
“这事儿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当年你还不到一岁，那次你尿床了，你皇奶奶给你换尿布的时候一时兴起想弹弹你的小敬成，结果被充当临时奶妈的黍逮个正着，她抄起鸡毛掸子追着你皇奶奶就是一通揍！”
“哈哈哈哈哈哈！”
这事博士如今回想起来也是一阵嘴角压不住，结果他还没笑出声，池敬成这个好圣孙却是直接捧腹大笑起来。
好好好，真是个带孝孙，等下就去跟你皇奶奶打小报告。
“对了，干爷爷。”笑完后的池敬成又开口问道，“有件事孙儿一直都想问，您和皇奶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博士微微一愣，随后收敛起了准备打好圣孙小报告的笑容，“泰拉历1097年初的龙门，那个时候正好是整合运动入侵龙门的时间段。整合运动知道不？就你历史教材上提到过的那个感染者组织。”
“1097年！？天哪，那都是快一百年前的事情了。”池敬成大惊。
“那当然久远了，那个时候你的皇奶奶才二十多岁呢，比现在的你还要年轻。她当时还要称呼你顾烛煌奶奶一声煌姐姐……”
顺嘴之下提到煌，博士紧接着就愣住了，到嘴边的话语却是没办法再说出。
是呀，已经过去快百年了，当年一起经历了龙门－切尔诺伯格核心城事件的那些人，至今又还剩下多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