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别离

作者:航向黎明之光 更新时间:2025/7/28 1:20:25 字数:9819

李雅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冰凉的地板上坐了多久,她只知道到在外面没有了任何的动静,且那个熟悉的身影再不会突然返回后才缓缓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几个小时以后,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李雅雯心有余悸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遍地的狼藉,看着倾倒的茶几和桌椅,脑海里不断地闪过父亲发怒时的可怕场景。

逐渐理顺的脑海里尽量不去想父亲的事情,但是没多久却又会忍不住去想他。

自己的父亲开着车去了哪里呢?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又会去哪?

还有,父亲离开前撂下的那句狠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雅雯真的害怕自己父亲真的就这样抛下了这个家庭,然后一去不复返。

现在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的心情也已经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的冲动和愤恨了。

当吵架时一股脑的热血上涌和愤怒变成了如今的理智和平静,李雅雯就开始后悔和后怕了。

她开始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为什么会学坏,为什么就不能提前跟父亲说明情况,这样哪怕是他回来狠批自己一顿也好过恶化成几个小时以前那样的局面。

说到底,这其中还是那份侥幸心理酿成了大祸。

李雅雯总觉得只要自己做的隐秘一些就不会被人发现,却不想身为子女,她的这些小九九在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前是多么的可笑,简直就是一戳就破。

坐在昏暗的客厅当中,李雅雯完全没有要开灯的意思,也没有去打开电视。

因为此刻的她只觉得唯有黑暗才能够让她冷静下来。

在平复心情的这几个小时里,李雅雯思考并回忆了许多事情,其中就有小时候的事情。

她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开着车载着她去游乐园玩,想起她感冒发烧的时候父亲急忙放下工作回来带自己去医院看医生,更想起那个时候父亲总是会抽空回来给她做美味的饭菜,为的只是希望自己能有个健康的身体,能够取得更好的成绩。

过去的些点点滴滴现在一一浮现在脑海之中,而几个小时前被愤怒蒙蔽了双眼和思绪的李雅雯却将其抛之脑后。

越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李雅雯就越是痛恨自己。

无论发生了什么,父亲还是爱她的。

父亲之所以会这么生气,完全是因为自己辜负了他对自己学习和成长的重视,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学坏了,还一直编造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欺骗他,将他当成傻子一样对待。

如此说来,李雅雯真的觉得自己有够混账的。

而此时此刻,她真的有种想痛哭一场的冲动。

十多年的孤独和内向,已经让她学会了平静,但是这一刻,她真的只想好好的哭上一场。

“父亲现在又会是什么心情,他会不会还在恨着我呢?或者,他其实已经气消了?还是说,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李雅雯在内心深处这样想着。

她仰躺在沙发上,脑海里想的越多就越恐慌。

而随着时间推移,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李雅雯想着想着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

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沙发上的李雅雯在一阵不安中睁开了双眼,逐渐适应黑暗的视线当中依然不见父亲的身影——他还是没有回来。

李雅雯起身摸黑走向了洗手间,打开灯,打开水龙头后狠狠地洗了一把脸。

冰凉的自来水刺激之下,李雅雯的一下子精神了起来。看着镜子前略显狼狈的自己,脸上那处挨打的部位还残留着巴掌的红印。

从小到大,自己的父亲就很少动手打人,就算有时候自己不听话被父亲一顿教训,也不会像这一次这么恐怖,下手这么重。

关掉了在照镜子时一直喷出自来水的水龙头,李雅雯又走回了客厅,一屁股躺卧在了沙发上,视线之中是熟悉的天花板。

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李雅雯才又被睡意所席卷,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当并未关机的手机铃声响起时,李雅雯猛地被惊醒,她第一感觉就是自己父亲打回来的电话。

从沙发上爬起来准备拿起放在另一边的手机的时候,李雅雯的精神已经清醒了很多,想到这电话如果是父亲打回来的话,他会说些什么呢,自己又该怎么和他对话,他会不会原谅自己?

她感觉自己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连来电号码都没有看清楚的李雅雯摁下了手机屏幕上的接听键。

然而手机的另一头,传来的却不是父亲的声音——

“雅雯,你在家吗?”

李雅雯一愣,这是自己姑妈的声音。

“姑妈?啊……对,我现在就在家里,有什么事吗?”李雅雯说道。

她以为是自己和父亲吵架,父亲在打了自己一巴掌后摔门而去的事情被姑妈知道了,现在对方打电话过来是来了解详细情况的。

李雅雯此时还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姑妈解释呢,毕竟姑妈也是很关心自己的,要是自己的那些破事都被对方知道的话,她真的没脸去见那位从小到大一直很关照自己的姑妈了。

然而姑妈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李雅雯魂飞魄散,如遭雷击。

“雅雯!你快到北大医院来,你爸出车祸了!”

“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李雅雯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姑妈……这是真的吗?”李雅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

“是真的,雅雯你快点来吧,北大医院的急诊科二楼!”

姑妈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地焦急,她急急忙忙地告诉了李雅雯地址之后就挂断了电话,而后者的一颗心也是恐慌到了极点。

此刻,担忧,恐惧,慌乱完全占据了李雅雯的内心,昨晚和父亲吵架一事,已经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雅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而后飞速地穿好衣服,接着冲出了家门。

她几乎是飞奔着跑到了最近的一条街道然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在给司机报上了目的地后,这辆出租车便一路朝着位于福田区的北大医院驶去。

当出租车经过莲花山公园,并最终停在了北大医院的大门口前时,李雅雯才有种从噩梦中苏醒过来的感觉。

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实在太过突然了!

在此之前,李雅雯是真的没有想到过车祸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的家人头上,而且还是她的亲生父亲身上。

马不停蹄地冲到北大医院急诊二楼的时候,李雅雯放慢了脚步,心里却是更加地不安与惊慌。

父亲到底伤成什么样了,会不会……

很快,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姑妈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看到她那一脸阴郁的表情,李雅雯的心情瞬间就跌落到了谷底。

“姑妈……”李雅雯缓缓走上前,主动询问道,心里却是越发地不安。

“雅雯你来了啊。”听到李雅雯的声音,姑妈也转头看向了对方。

她的脸色非常阴沉,看不出任何一点希望。

“姑妈,我爸爸他到底怎么了……”管不了那么多的李雅雯开门见山地问道。

“雅雯,你父亲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被李雅雯这样一问,姑妈也是面色抽搐,不敢直视自己的侄女:

“姑妈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但是,这件事情,你早晚要面对的……”

闻言李雅雯如坠冰窟,她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直接推开了重症监护室的房门。

在看到里头的状况后,名为李雅雯的少女彻底地崩溃了……

几个她以前见过的,好像是父亲的心腹,还有一名交警正围在病床前。

接着,她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只不过,她有些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会是自己的父亲。

几乎全身上下都被裹着医用纱布以及绷带,甚至还能隐约看到绷带之下,已经干涸的血迹。

虽然只有眼睛,鼻子还有嘴巴露在外面,但是李雅雯还是认出了这是自己的父亲,尽管他早已面目全非。

瞬间,李雅雯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疯涌而出。

“爸……”她迈着颤抖的脚步走到父亲的床边。

父亲还在昏迷当中,安着呼吸机,身上插了很多的管子,点滴药水不断地通过管子输入进父亲的体内。

李雅雯就站在父亲的床前,在哭泣中默默地看着他。

十二岁的时候,她站在母亲的病床前,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将白布盖在了已经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尸体身上。

初二那年,她站在爷爷的病床前,看着抢救无效后的爷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而现在,她念高二,却站在了父亲的病床前,看着处在昏迷之中的父亲。

“交警打电话通知我的时候,你爸爸已经做了手术……”

不知道什么时候,姑妈已经走到了李雅雯的身后。

她轻轻将手放在李雅雯的肩膀上,用细微的声音说道:“是酒驾,然后在超速的情况下撞到了公路旁的护栏上……”

李雅雯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只能依靠医疗器械和药物维持着生命的父亲,脑海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这场惨剧的根源就是自己!

“爸……”

“爸爸——!”

李雅雯呆愣地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自己的父亲。

那名交警和几名父亲的下属走过来安慰她,但是李雅雯却感觉整个人都失了魂,双腿有些站不稳,头也开始发晕。

她真的快要彻底崩溃了。

她就这样呆呆地站在父亲的床边,看着他的每一次呼吸,看着他胸膛一点一点的起伏,同时心中祈祷着,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强烈念头祈祷着——

爸爸,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求求你醒过来,真的不要就这样睡过去!

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听你的话,把身上所有的坏毛病通通改掉。努力学习,考上好的大学,将来还要找一份好的工作,就像你这么多年来期盼的那样。

我一定会做到的。

真的。

只要爸爸你能平安无事!

李雅雯真的很悔恨。

本来那件事情错就错在自己身上,如果昨晚她能多忍让一些,心平气和地和父亲好好认个错,请求他的原谅,等他气消后再好好谈一谈,也许压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李雅雯一直看着父亲那双被绷带缠绕住的脸,脑海里不断回忆着小时候她和父亲的点点滴滴。

越是回忆,李雅雯就越觉得,自己的父亲真的一直在期盼着她健康成长,长大成人。

哪怕他从来没有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但是,无形的父爱其实一直都在。

为什么自己以前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呢?

为什么等到出了事,自己才会后悔?

自己……真的不配当父亲的女儿。

……

李雅雯清楚地记得,父亲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两天之后。

那时她看着父亲,父亲那双疲惫的双眼也在睁开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女儿。

“爸!”李雅雯非常激动,心中大喜过望。

她擦去因为激动而流出的泪水,无比喜悦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抓着他床边的手。

但是下一刻,李雅雯的笑容就僵住了。

父亲的手,非常冰冷。

完全不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

从父亲那双深邃的双眼里,李雅雯看到了某种隐藏地特别深的东西。

她无法将其用语言描述出来,但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

那是一种只有血浓于水的亲人之间才能够传达的东西。

疲惫的双眼端详了着自己女儿很久,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

“雅雯……还疼吗?”父亲的声音很轻,还非常虚弱。

但李雅雯却听得非常清楚:“不疼了,爸爸!一点都不疼了。”

父亲轻轻伸出手,抚摸着李雅雯脸上的那块还留有些许印子的巴掌印。

李雅雯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根本不敢有松开的念头。

“那就好……”父亲缓缓地说着,嘴里那口气拉得很长。

“对不……起,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说完这句话后,李雅雯猛地感觉握着父亲的手变得沉重了起来。

然后,父亲缓缓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对不起,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这句话成为了一个女儿和一个父亲之间最后的对话。

大炎隆武女帝在人到老年时仍会偶尔想起这句话,这句父与女在上辈子之中的最后一句话……

……

……

龙涎香在鎏金香炉里蜷成雾状,将御书房的雕梁画栋晕染得如同浸在温水里。

池夏雪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蝶翼掠过积灰的往事,终于从那片横跨两世的泪雾中挣脱出来。

老花镜滑到鼻尖,她下意识抬手去扶的瞬间,指腹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不是御案上冰凉的玉镇纸,而是带着炎龙族特有的、如同温泉初沸般的暖意。

“雪儿,醒了?”

膝头传来轻微的震动,池夏雪偏过头,正对上颉那双浸润着熔金般光泽的竖瞳。

岁家老五的鬓发用赤金流苏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她线条优美的颈侧,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那双曾为岁家十二枚岁片拟定真名的手,此刻正悬在半空,指尖还沾着刚为她拭去泪痕的湿润。

私下里,敢直接用“雪儿”来称呼池夏雪的,也就只有博士、颉、令和黍了。

毕竟当年最早与岁家接触的时候,池夏雪用的就是“护国郡主蜜雪儿”的这个第二重身份。

除去博士和岁家以外,以前也有其他人这样称呼,但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又睡着了。” 池夏雪哑着嗓子笑了笑,试图坐直身体,却被颉轻轻按住肩头。

女帝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歪在了对方膝上,锦缎龙袍的下摆皱出几道深深的褶子。

颉没说话,只是屈指将她滑到额前的银发别回耳后。她的指腹触过女帝眼角的皱纹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

御书房的自鸣钟 “当” 地敲了一声,惊飞了窗外海棠树上栖息的雨燕。

“处理财政部的账册就盹过去了?”颉的声音里裹着嗔怪,却更像浸了蜜的温水,“昨儿个二哥还念叨,说你三更天还在批炎占区奏报——”

“那厮又来告刁状,真是欠爱了!” 池夏雪挑眉,眼底闪过一丝属于年轻时候的狡黠。

话音刚落,就见颉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赤龙衔珠纹样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她唇角的口水印。

这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次。池夏雪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唇瓣,不知为何,很想就这样吻上去。

她们不是没干过那样的事情,但那是很久以前了,现在的自己不过是个风前烛,雨里灯的老人了。

“梦到……以前的事了?”颉忽然开口,指尖轻轻点在池夏雪的太阳穴上。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池夏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颉腰间悬挂的玉佩上。那是用岁陵深处的暖玉雕琢的,玉石里流动的光晕,和当年颉身殒时散逸的岁片残辉如出一辙。

“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颉的声音低了些,拇指按压着池夏雪眉骨下的穴位,试图驱散那层化不开的郁色。

她并不知道女帝是穿越转生者,不知道她前世的经历像根生锈的钉子,在两世的光阴里越钉越深。

池夏雪握住颉按在自己额上的手。颉的掌心纹路里仿佛还残留着为其他岁片拟定真名时的墨香。

当年岁家老二望闯岁陵时,就是这双手死死按住暴走的岁片残识,直到自身被岁本体灼烧并完全吸收也没松开。

“颉,”池夏雪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漾开的水波,“还记得望那厮上次来请安,见你给我剥荔枝,差点把手里的剑鞘捏碎?”

颉的耳尖腾地泛起红霞,尾椎骨处隐有龙尾虚影闪过。

她嗔怪地瞪了女帝一眼,指尖却更紧地回握住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二哥那是担心陛下被甜腻伤了脾胃。”

“是担心他妹妹的心,全挂在我这老太婆身上吧。呵呵,数十年了,他只要看到你我有亲密的举动就定然会吃醋。”池夏雪拍了拍颉的手背,试图起身时,却被颉按住膝盖。

岁家老五俯身过来,龙角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池夏雪鼻梁上的老花镜,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摆弄易碎的琉璃盏:“再歇片刻。你扛着江山社稷已经扛了百年了。”

御案上的鎏金烛台燃到了底,蜡泪积成小小的琥珀山。池夏雪望着颉为她重新沏茶时的侧影,忽然想起当年浑身是伤的自己从岁陵废墟里捧回颉的残识时的场景——那时还没到给她重塑肉身的时候,只有那抹意识还蜷缩在半枚碎裂的岁片里,像只受惊的幼兽。

“雪儿在看什么?”颉端着茶盏回头,赤金色的瞳孔里映出女帝的身影,比御座上的龙纹更清晰。

“看你如何落笔。”池夏雪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当年你为十二岁片取名,给自己取的也最是贴切。”

颉的耳尖又红了,她挨着池夏雪坐下,龙尾不自觉地环住女帝的腰——这是只有在独处时才会流露的亲昵。

“雪儿又取笑我。”她将下巴搁在池夏雪肩上,声音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别闹,我都已经是老太婆了,哪还能跟年轻的时候那样。”

“在我眼里,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永远是我认识的那个「雪儿」。”

“你啊……”池夏雪抬手抚过对方柔顺的长发。

颉没说话,只是将脸埋得更深,女帝甚至能感觉到颈间传来的温热呼吸。

隐约间想起望在发现自己的三妹毫无遮掩表达出慕恋之情后,气得拔剑劈断了十二根廊柱,嘴里骂着“真龙拐骗三妹”,但那眼底却藏着释然 ——岁家十二岁片,终于要在女帝手中,凑齐完整的团圆了。

颉望着女帝,她的竖瞳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对帝王的敬畏,只有对池夏雪这个人的疼惜——疼她晚年仍要独撑江山,更疼她午夜梦回时,眼角总挂着的那滴不知因何而起的泪。

“嗯?”

池夏雪突然感觉到环在腰间的龙尾轻轻绷紧,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像是有什么话在颉的喉咙里滚了许久,终于要冲破束缚。

“怎么了?”池夏雪抬手,轻轻覆在颉那只还停留在她眉骨上的手。

颉的睫毛颤了颤,垂在池夏雪肩头的发丝滑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御案上的鎏金烛火跳了跳,将她颈侧的赤金流苏映得忽明忽暗。

“没什么。”颉的声音闷在锦缎里,听起来有些含糊,“只是看你累着了,心里……不太舒服。”

这话显然不实。池夏雪活了两世,什么样的欲盖弥彰没见过?

颉那点藏在眼底的忧虑,像碎在水里的金箔,明明灭灭的,根本瞒不过她。

“是吗?”池夏雪偏过头,老花镜后的目光落在颉紧绷的下颌线上,“可我瞧着,你倒像是有什么话想问,又不敢问。”

她刻意放缓了语气,带着几分哄劝的意味。

毕竟是陪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人,颉那点心思,她闭着眼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只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对方紧抿的唇瓣,池夏雪心里竟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像有根细针在慢慢往心口扎。

颉沉默了片刻,龙尾的力道松了松,却又很快缠得更紧了些,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那双熔金般的竖瞳里翻涌着复杂的光,有困惑,有担忧,还有一丝池夏雪看不懂的……恐慌。

“雪儿,” 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锥,直直扎进池夏雪的耳膜,“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御书房里的自鸣钟刚巧 “当” 地敲了一声,那声响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震得池夏雪耳膜嗡嗡作响。

她愣住了,老花镜差点从鼻尖滑下去,下意识抬手去扶的动作都带着几分僵硬。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池夏雪混沌的思绪里炸开。

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炎龙族是泰拉世界里出了名的长生种,正常情况下怎么样也有三百年以上的寿命,衰老更是慢得几乎看不见痕迹。

就像长公主池雪柔,今年也好几十岁了,却依然鬓发乌黑,肌肤莹润,那双竖瞳里的光泽更是亮得能映出人影。

可她池夏雪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关节早已不复当年的灵活。镜中的自己,皱纹爬满了眼角眉梢,那日颉为她梳头时,竟一把梳落了半捧发丝。一百二十六岁的年纪,却老得像个行将就木的枯槁老人。

这根本不合常理。

颉定定地看着池夏雪,竖瞳里的光渐渐沉下去,像是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被她死死按在舌尖。

“雪儿,”她又问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池夏雪的喉咙像是被龙涎香的雾气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怎么敢说?

怎么敢告诉颉,当年京城百灶那场决战,为了不让十二枚岁片彻底消散,她硬生生将自己拖进了岁的本体,任由那股足以撕裂神魂的力量钻进骨血?

那时候她只想着保住颉和她的兄弟姐妹,却没料到与岁合二为一的代价,是将炎龙族本该绵长的寿元拦腰斩断,变成了掌心握不住的沙。

又怎么敢提起三十年前那场与 “观察者” 的血战?她将龙元化作锁链,死死遏制住观察者撕开的维度裂缝。当博士的湮灭炮射出那道白光时,她分明感觉到高维能量正顺着龙元逆流而上,将她的经脉灼成焦黑的蛛网。

而那道横贯宇宙的观测通道最终是塌了,可她也被高维能量灼得五脏俱焚,哪怕是岁之本体的再生能力也无法修复根源上的损害。

若不是博士后来拿出那五颗前文明的药丸续命,她甚至都熬不过隆武100年。

而现在,满打满算,她也只剩下三年的寿命。

这些事,她一直都不敢跟博士以外的人说。

不是信不过颉和其他人,而是太清楚岁家人的性子。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全是因为替岁片们挡灾、替泰拉抗难,一堆人怕是会当场红了眼,然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岁家十二片,个个都是这样的性子。重情,也执拗得可怕。

她这辈子已经亏欠了太多人了,不能再让颉和其他人为她担惊受怕。

“我……”池夏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来掩饰,比如说炎龙族的寿元本就因人而异,说她是登基后操劳过度之类的。

可这些话在颉那双澄澈的竖瞳注视下却是苍白得可笑,任何谎言都似乎无所遁形。

颉看着池夏雪闪躲的目光,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暗了下去,却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池夏雪散落在额前的一缕银发别到耳后,指尖触过女帝松弛的皮肤时,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蝶翼。

“罢了。” 颉的声音低得像叹息,“你不想说,便不说吧。”

可那语气里的失落,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池夏雪的心上。

御书房里的沉默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自鸣钟的滴答声,也淹没了龙涎香的甜腻。

池夏雪看着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显然是按捺着极大的情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殿外忽然传来小黄门尖细的唱喏声:

“陛下,国师大人求见——”

池夏雪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她几乎是立刻扬声道:“快请!”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了几分,连带着呼吸都顺畅了些。

这声禀报来得太是时候,像是一道裂缝,让她得以从颉那双充满探究的目光里暂时逃出来。

颉抬眼看了看殿门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池夏雪,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往后退到了御案一侧,默默整理起被池夏雪压皱的龙袍下摆,像是刚才那个追问的人不是她一样。

池夏雪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涩。

她知道,颉没有放弃,只是暂时退让了。

但此刻,她顾不上这些了。

随着殿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夜风走了进来。

近百年了,博士依旧是那副经典的兜帽面罩人打扮,看到御座上的池夏雪时,语气平静如常:“陛下,不知找我何事?”

池夏雪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博士一路辛苦了,坐下说吧。”

她刻意忽略了颉投来的目光,将注意力尽数落在博士身上。指尖划过之前处理过的文件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有些债,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而颉也意识到,接下来的她不该继续待在这里。她的指尖在龙纹锦缎上捏出浅浅的褶皱,殿内凝滞的空气让她尾椎骨的龙鳞微微发烫。

博士兜帽下的目光平静无波,却自带一种不容置喙的气场——那是属于罗德岛最高指挥官的、在无数次战役中淬炼出的距离感。

颉屈膝行礼时,赤金流苏扫过冰凉的地砖,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博士,陛下,臣先行告退。”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在转身的刹那,竖瞳飞快地掠过池夏雪布满老年斑的手背,那道目光像被炭火烫过的铁丝,又烫又沉。

殿门合上前的最后一瞬,池夏雪看见颉停在廊下的背影。檐角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龙尾的虚影在青石板上不安地扫动,像困在蛛网里的星火。

“哐当” 一声,朱漆殿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池夏雪松了口气,却又莫名觉得喉间发紧,她抬手揉了揉眉心,老花镜后的目光落在博士身上时,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从容。

博士自然不知道之前殿内发生了什么,他也只是看到女帝发来的信息才返回百灶的。

此时,御案上的龙涎香雾恰好漫过池夏雪的指尖,像在描摹一道无形的界限。

“博士,你对平行宇宙有何看法?”池夏雪开门见山道。

博士的兜帽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他沉默片刻,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某种复杂的节奏——那是前文明一种计算模型的底层代码,池夏雪认得。

“从理论上讲,熵增的不可逆性允许平行世界的存在。但我失去了大部分前文明的记忆,能确定的只有两点:一,我残存的记忆里隐约能想起一些,某种无法用现有科学解释的存在,确实能让人在不同时间线穿梭。”

博士抬眼看向池夏雪,“二,你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女帝的指尖颤了颤。她从空间戒指里取出的物件,在龙涎香的雾气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那是一部边角磨损的智能手机,手机壳后还贴着早已泛黄的瑞幸咖啡贴纸。

“这是……手机?”博士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泰拉世界的手机与人类文明的手机存在着区别,后者圆润的边角和光滑的触控屏,与泰拉这里棱角分明的源石科技格格不入。

池夏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按下了开机键。

(中文)“博士,你看看这四字游戏里面是不是你和罗德岛。”

博士顺着池夏雪的意思看着手机屏幕,那赫然显示在手机桌面主页面上的,名为“明日方舟”的手游图标。

然后,女帝点了一下手游图标。

Arknights!

欢迎回来——Dr.反清复明天地会

“博士,我们什么时候出任务呢?”

数十年前,池夏雪倒数第二次穿回人类世界的账号,终止在那一次的进度,以及她用了很久都没有更换的看板娘——煌。

博士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兜帽下的呼吸骤然急促!

屏幕里,看板娘煌的立绘站在控制台前,右侧是「终端」、「编队」、「干员」等可点击的字样。

至于画面角落里那个戴着兜帽的背影——

“这是……”博士已经看懵了,“我们?”

博士知道池夏雪是穿越转生者,也多少听对方讲述过她那边的人类文明。但更多更详细的信息就不清楚了。

池夏雪滑动屏幕,展示着角色档案里的干员们,尤其是划到精二80级,还有巫异盛宴和珊瑚海岸这两套时装的华法琳时还特意在博士眼前晃了一下手机。

“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里,你们是这里的主角。” 她的声音很轻,“一个……一个运营了好几年都依然很有热度的二游。”

“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这整个宇宙,都是‘明日方舟’的平行宇宙。”

“更严格点说,我甚至都不应该出现。大炎不应该有隆武女皇池夏雪这个人。”

博士僵在原地,手中原本想递给女帝的全息终端从手中滑落,在地砖上摔出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屏幕里的内容,看着那些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救下他的干员们变成数据里的像素,忽然想起很久前池夏雪说过的话:“我的故乡,没有源石,却有记录故事的魔法。”

原来这就是她的魔法。原来他们浴血奋战的人生,在另一个世界,不过是指尖划过屏幕的消遣。

龙涎香还在袅袅升腾,将博士和池夏雪两人的影子投在御书房的梁柱上,就像一幅荒诞而沉默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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