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透过顾府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佩丽卡还在被窝里酣睡,小手搭在一旁池夏雪的身上,呼吸均匀得像春日的微风。
博士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时,正看见睚在给轮椅做最后的检查。金属轮椅的扶手上新添了层软垫,是用煌当年被封为大炎忠贞侯后常穿的火焰纹披风改做的,针脚细密得能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都准备好了?”博士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屋内的安宁。
睚点了点头,指尖在控制面板上轻点,轮椅两侧弹出隐藏的防护栏:“能量核心充好了,还配备了紧急医疗系统。”祂顿了顿,目光掠过庭院里正在舒展翅膀的白鸽,“需要我陪同吗?”
“我们去一下就回来。”博士望向屋内,煌正借着晨光翻看一本旧相册,泛黄的纸页上是年轻时的罗德岛干员合影,“有些话,她大概想单独说。”
之所以没叫醒池夏雪和佩丽卡,是因为小家伙昨晚和顾府的孩子们玩得很疯,池夏雪这个当「奶奶」的自然得陪着孩子,所以也弄得很晚才睡。
大炎举重冠军扛了百余年了,是该让她好好休息了。
再者,即便有那几颗前文明的药丸,池夏雪的身体也不怎么好了。
……
浮空车的反重力引擎喷出淡白蒸汽,在青石板路上凝成转瞬即逝的雾痕。
博士推着轮椅踏上秦淮河边的步道时,晨霜刚被朝阳吻化,湿漉漉的石板映着两岸朱楼的飞檐,像撒了层碎银。
“这河风里还带着桂花香呢。”煌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指拂过轮椅扶手的火焰纹,那纹路在晨光里泛着暖红,“比记忆里暖多了。”
博士调整了轮椅的方向,让煌能正对河面。画舫正披着晨光缓缓驶过,舱顶的全息灯笼还亮着,投射出“朱雀桥边”的字样在水波里碎成金鳞。
岸边有老年人团体在打太极,绸缎衫袖带起的风里,混着早点摊飘来的鸭血粉丝汤香气。
“雪儿说过,当年她第一次来金陵,也到过这秦淮河边。”博士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推手的木纹,“当然,那时候她用的是护国郡主蜜雪儿的身份,坐的大运河游轮,好死不死在某处河段遇了水匪。”
煌的目光顿了顿,落在河面上掠过的水鸟身上。那些水鸟翅尖沾着碎冰,却飞得轻快,全然不知百年前这片水域的上游某段曾有过刀光剑影。
“赤兔那家伙当时提着方天画戟守在舱门,”博士的声音轻得像河雾,“雪儿说她戟刃挑着水匪的弯刀,靴底都泡在血水里,却还笑着说‘蜜大人别怕,库兰塔真跑起来不比蹄兽慢’。”
轮椅扶手被煌攥得微微发烫。她想起自己刚认识池夏雪时,对方总爱讲赤兔的故事——那个永远把 “护主” 二字刻在骨子里的库兰塔族姑娘,会在寒夜里把暖炉塞进郡主袖中,会在宴会上用刀鞘挡开不怀好意的敬酒,最后却在炎金松锦大战中壮烈殉国,战后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前面那座桥是新修的吧?”煌忽然指向不远处的石拱桥,桥栏上雕刻的龙纹在晨光里栩栩如生,“我记得以前是座木桥,雪儿说她当年就是在那桥上,第一次尝到金陵的糖画。”
博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桥头上果然有个糖画摊,老人正用金黄的糖浆在青石板上勾勒龙形,蒸腾的热气裹着焦糖香飘过来。
几个背着书包的孩童围在摊前,叽叽喳喳地等着新鲜的糖龙,像极了百年前那个站在木桥边,眼睛亮晶晶望着糖画的蜜雪儿郡主。
寒风卷着河雾掠过鬓角,煌忽然轻轻咳嗽起来。博士连忙从包里取出暖手炉塞进她掌心,炉身的温度透过火焰纹布料渗进来,暖得人眼眶发酸。
“博士,你说巧不巧,”煌望着糖画摊前欢呼的孩童,声音带着笑意却有些发颤,“当年护着她的人一个个都走了,反倒是她这个被护着的,扛着大炎走了百余年的时间。”
画舫上忽然飘来评弹的琵琶声,咿咿呀呀唱着“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博士推着轮椅走到桥边,河面上的冰纹正被游船破开,层层叠叠的水浪里,仿佛能看见百年前的秦淮河上,上演的那出真刀真枪的武侠大戏。
“要是罗德岛的大家能活到今天,看到这大好河山,”煌的指尖在暖手炉上轻轻画着圈,“那该多好啊。”
博士微微一愣,随后低头看见轮椅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和自己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就像两个相互搀扶的老友。
远处的糖画摊飘起新的糖香,孩童的笑声惊飞了桥洞下栖息的水鸟,而秦淮河的水,正带着这百余年来发生的故事,静静流向更远的未来。
博士的指尖在轮椅推手上顿了顿,晨阳恰好漫过他的眉骨,将眼底的情绪烘得愈发柔和。
他其实已经看出了煌的言不由衷,便开口问道:“咱们都多少年的交情了,有什么事情就不必藏着掖着,直说便是。”
“我……”煌噎了一下,随后用一种释然的口气说道:“我也没多长时间可活了,就是死后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是说南长陵?”
“是的。”煌叹了一口气,“顾家很多年前就已经平反了,所以现在的我也没啥要求了,只要能埋进南长陵就成。”
煌的真实身份为炎国前太师家的遗孤。泰拉历1062年老真龙驾崩,皇太子改名换姓去了龙门,原本与皇位没有任何关系的二皇子被迫即位,年号庆元。
那时为稳定政局,那位太师背负篡权谋逆之名自杀,其家中28口人也皆被捕,只有当时刚出生的煌下落不明。
顾筌作为太师的学生在太师遭难后仍不离不弃,意外从太师家中带走了煌。之后顾筌带着煌与妻子和自己同样刚出生的女儿逃离炎国。途中遭遇一名前来追捕的禁军,顾筌的亲生女儿被带走。
而煌则被顾筌安置在维多利亚,由顾筌和妻子一同养育她。后来顾筌与时任大理寺少卿虞澄查明了太师的冤案,但对结果无可奈何。
为彻底隐瞒煌的身世,本就病危的顾筌在一次出使维多利亚途中自杀并伪造成意外事故。
此后,留在维多利亚的煌为了缓解母亲负担生计的压力,去小镇上的工厂打工。她发现老板承诺给予感染的工人们药物,实际上却连廉价的止痛剂都不肯提供,而药就在隔离区外的仓库里被运进又倒卖。
工人们向工厂发起抗议,老板却请了士兵来“维护秩序”把所有抗议的工人关在一处。
眼看着被关的工友一个接一个因发病倒下,煌冲到工厂门口,交涉无果后,她砸开了工厂的墙壁,带着工人们冲向了药物仓库。
就在这场事件中,煌不幸成为了矿石病感染者。几经辗转,她见到了来到维多利亚的解真,由解真推荐她加入了罗德岛。
整件事情直到泰拉历1102年的「相见欢」之后,才被大炎隆武女帝池夏雪“推翻”了她父皇庆元皇帝对这件事的判案结果,并亲自给整个顾家平反。
至于南长陵,则是“大狩猎”之后,由那位发动大狩猎的真龙修建,只有为大炎立下功劳,并得到皇帝本人点头的功臣,才能够允许在死后葬入南长陵,享受无上的荣誉与后人的瞻仰与香火。
而南长陵里有前太师,养父顾筌,养母和宁茵,煌有这种心理很正常,毕竟落叶归根是大部分人的执念。
当然还有一点,南长陵里没有讨厌的庆元。
“为何不亲口跟她说?以你们之间的交情,真的就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博士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河面的晨霜,却精准地戳中了煌心底最柔软的褶皱。
煌低头看着掌心暖手炉上的火焰纹,那纹路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就像她此刻翻涌的心事。
河风卷着评弹的尾音掠过耳畔,她忽然轻轻笑了,笑声里裹着细碎的叹息:“博士,你当我不想啊?”
她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指尖划过轮椅扶手上的木纹 :“雪儿这一百多年,扛的担子还不够重吗?偌大一个大炎,朝堂上的风雨,岁家的事,还有那些藏在龙袍下的旧伤……”
话音顿了顿,煌望向远处隆武塔的剪影,“我要是把这话递过去,以她的性子,定会立刻让人拟旨。可那样……她夜里又该睡不着了。”
博士沉默了。
“博士你也知道,南长陵的规矩严得很。”煌的指尖在暖手炉上画着圈,热气透过布料在她掌心烙下淡淡的红痕,“我这身份说出去不好听,当年太师案虽平了,可在不少人眼里,我终究是‘罪臣之后’。她要是特批我入陵,少不了又要被言官写折子,说她徇私……”
糖画摊的老人刚好完成一条糖龙,金黄的糖浆在晨光里闪着亮,孩童的欢呼像撒了把碎珠落在河面。
煌下意识望着那抹亮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宁茵也是这样举着糖龙朝她跑来,白净的脸上还沾着庆典的金粉。
“我们这辈子,靠的从来不是‘交情’两个字。”煌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透,“当年在百灶,她护着我不是因为我是前太师遗孤,是因为我们都信‘守护’这两个字。现在啊,我也想护着她最后一程——让她少操点心,多晒晒太阳,比什么都强。”
博士俯身,轻轻将滑落的薄毯拉回煌的膝头。
他注意到轮椅侧面的储物袋里露出半张药方,上面的字迹他认得,是池夏雪亲笔写的安神方,墨迹边缘还有被泪水晕开的浅痕。
“其实……”博士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十年前南长陵志修订时,在有你名字的那页,她用朱砂画了朵赤梅。”
煌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
河面上的画舫刚好驶过,舱顶的全息灯笼将“朱雀桥边”四个字投在她脸上,光影流动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跟她搂搂抱抱,并肩作战的护国郡主。
“我这雪儿妹妹呀……”煌抬手抹了把脸,却笑出了眼泪,“还是这么不省心。”
煌深吸一口气,将眼角的湿润逼回去,转头对博士笑道:“走吧博士,我们回家。别让小佩丽等急了,那小丫头片子现在醒了见不着人,指不定又要念叨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透着股轻快的暖意,仿佛心里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博士点点头,握住轮椅的推手。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与暖手炉的温度形成奇妙的对比。
他推着轮椅转身时,晨阳恰好斜照在煌的身上,将她银白的发丝染成淡金,佝偻的脊背在石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随着轮椅的移动轻轻晃动,像一片脆弱的落叶。
轮椅碾过青石板的缝隙,发出轻微的声响。博士的目光落在煌的背影上,看着她鬓角新生的白发,看着她搭在扶手上枯瘦的手指,看着她随着轮椅晃动而轻轻起伏的肩膀。
这是一个真正苍老的背影,带着岁月刻下的每一道痕迹——过去矿石病彻底消除前留下的伤疤,征战四方带来的旧伤,时光沉淀的疲惫。
博士心头一紧,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是双年轻而有力的手,没有一丝皱纹,没有一点瑕疵。
作为真正意义上尚在人世的前文明之人,他早已超越了泰拉所有种族的寿命,岁月在他身上仿佛失去了魔力,从未留下过痕迹。
可此刻,这双不老的手握着轮椅的推手,推着一个走向暮年的老友,心里却涌起难以言喻的伤感。
沿途的早点摊飘来鸭血粉丝汤的香气,孩子们嬉笑着跑过,他们的脚步声轻快得像雀跃的音符。
博士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又看了看轮椅上安静望着前方的煌,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世人皆难逃生老病死——池夏雪鬓角的白发,煌佝偻的脊背,陈晖洁临终前的嘱托……这些都是岁月的印记,是生命必经的轨迹。
而他,却像个旁观者,站在时间的长河之外,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走向衰老,走向离别,自己却无能为力。
轮椅碾过一片落叶,发出轻微的脆响。
煌似乎察觉到博士的沉默,忽然开口道:“博士,你看那糖画摊,如果雪儿没有生在帝王家,会不会在孩童时,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糖龙,像只馋嘴的小猫?”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拂过心尖,驱散了些许伤感。
博士抬头望去,糖画摊前依旧围着几个不同种族的孩童,老人正用金黄的糖浆勾勒出新的龙形。
阳光穿过枝叶洒在摊位上,蒸腾的热气里仿佛能看见过去时光的碎片,还有未来无数个相似的清晨。
博士轻轻 “嗯” 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轮椅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在石板上交织,像两个相互搀扶的老友,慢慢走向顾府的方向。
晨阳越升越高,将他们的影子越拉越短,可那份关于岁月与离别的伤感,却像秦淮河边的薄雾,久久不散,萦绕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