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道两侧的宫灯被吹得剧烈摇晃,绢布灯罩发出嗡嗡的颤音,将昏黄的光晕泼洒在青石板上,忽明忽暗地照亮颉失魂落魄的身影。
她刚转过雕龙回廊,玄铁剑鞘撞击砖石的脆响就从前方传来。
望那抹挺拔的身影正踏着满地碎光走来,剑穗上的红绸被风掀起,在夜色里划出刺眼的弧线。
“三妹……你这是怎么了?”望的脚步猛地顿住,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颉那苍白如纸的脸。
他看见她颤抖的指尖还残留着攥紧衣料的褶皱,看见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在灯光下泛着水光,下意识就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在岁家十二岁片里,颉向来是被望最为呵护的明珠,还没人敢让她露出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颉撞进望视线的刹那,紧绷的神经骤然断裂。积攒的泪水决堤般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她踉跄着扑过去抓住望的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深深掐进布料纹理:“二哥…… 是雪儿……”声音破碎得像被风撕碎的绢纸,每个字都裹着浓重的哭腔,“博士说…… 说雪儿最多只能撑到明年开春了!”
望的身体猛地一僵,玄铁长剑 “哐当” 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剑刃与砖石碰撞出细碎的火花。
他难以置信地俯视着颉,剑眉拧成一道深深的沟壑,喉结在紧抿的唇线下剧烈滚动:“你说什么胡话?”
望的指节叩击剑鞘的声响里带着压抑的惊怒:“她前几日还提着天子剑砸我棋盘,力道大得能震碎青玉棋子,怎么可能……”
“是真的!”颉用力摇头,泪水打湿了望胸前的衣襟,“博士都跟我说了!”她抓起望的手按在自己颤抖的胸口,指尖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当年为了救我们十二枚岁片,她强行融合岁本体时,半面身子都被岁火烧灼!对抗观察者那回,她把龙元塞进维度裂缝,回来时鳞片掉得像雪片,龙血在虚空凝成冰晶……那些药丸根本只能吊着一口气!”
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望心上。百灶决战的火光在他脑海中炸开——池夏雪浑身是血将颉从岁本体中拽出时,炎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滴落在地。
“相见欢”后自己二次闯岁陵再次失败后,她沉默着用龙息为他疗伤,帕子上晕开的暗红血迹。
还有去年的团圆宴上,她举杯时手腕难以察觉的颤抖,当时他只当是酒喝多了。
“那个混蛋……”望猛地一拳砸在雕花廊柱上,坚实的楠木发出沉闷的响声,木屑簌簌落下。
他猩红的眼尾绷得发红,转身就往御书房方向冲,玄铁长剑在地上拖出刺耳的火花,犁出浅浅的刻痕:“她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望的声音里翻涌着惊怒与后怕,“所以才把我扔进岁陵禁足,所以才几次三番故意跟我下棋吵架,所以总在深夜往御书房跑……她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
“二哥!”
颉急忙扑上去拽住他的腰带,龙尾不受控制地从裙摆下弹出,死死缠住他的脚踝。
鳞片摩擦布料的沙沙声里,颉带着哭腔喊道:“你现在去找她又能怎么样?雪儿要是想让我们知道,早就说了啊!”
望被拽得一个踉跄,回头时眼中已布满血丝。
他看着颉哭红的眼眶,看着自己因愤怒而颤抖的双手,那些藏在冷硬外壳下的柔软被彻底撕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进酒」中在尚蜀与当时伪装成护国郡主蜜雪儿的她初见,她竟一眼识破了自己的真面目,并在之后的“海龙囤”战役中救下了年和夕。
「登临意」的玉门战场上,第一次看到她拥有与岁片乃至巨兽代理人正面抗衡的能力,那时的自己甚至还将她视为威胁程度远超司岁台的敌人。
「怀黍离」时,自己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尤其是手持龙胆亮银枪的她,将黍和绩护在身后的身姿。
从那一刻起,他对她开始升起了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情感。
然后是「相见欢」……再然后是大几十年的陪伴。
岁家举办第一次团圆宴时,她抢过他的酒坛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襟的酣畅。
还有那年雪夜,她将双龙玉佩塞进他掌心,指尖残留的龙息暖意……
“我知道她不想让我们担心……”
望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哽咽,“可我们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啊!”
他猛地甩开颉的手,却在转身的瞬间停住脚步,踉跄着靠在廊柱上。
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玄铁长剑斜插在青石板缝里,剑穗上的红绸垂落下来,沾着从他眼角滑落的泪珠,在夜风中轻轻摇晃。
这个曾经为了岁家可以无所不惧的岁家老二,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通红的眼眶死死盯着御书房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窗纸上似是映出池夏雪伏案批阅奏折的模糊身影,却再也照不暖他此刻冰凉的心。
当年岁陵深处,她把颉抱出来的时候,自己半边身子都血肉模糊——望回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他当时只想着找司岁台算账,却没看见她转身时咳在帕子上的血……后来对抗观察者,巨龙化的她载着博士回到地面时鳞片掉了一地,他还笑着说她像只秃毛龙。
望越想越崩溃,拳头重重砸在自己胸口,每一拳都带着闷响。
玄铁剑柄被震得嗡嗡作响,剑穗上的红绸剧烈摆动:“我这个混蛋!”望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早就该发现的!她今年执棋的手指总在发抖,我还笑话她棋艺退步;她偷偷拔鬓角的白发,我还打趣说陛下终于要服老……”
颉默默地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赤龙衔珠的手帕递过去,龙尾轻轻环住煌的腰。
鳞片蹭过布料的细微声响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望胸腔里压抑的哽咽。
这个永远嘴硬心软的二哥,从来都是用最别扭的方式表达关心,如今真相如利刃出鞘,那些过往的细节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望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把脸,却越擦越湿。粗糙的布料蹭过眼角,带来轻微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他望着御书房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风里明明灭灭,像颗随时会被吹熄的烛火。
突然,他猛地站直身体,弯腰抓起地上的玄铁长剑,剑刃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我去尚蜀山。”望的声音异常坚定,赤金色的竖瞳里燃起决绝的光。
他想起古籍里记载的千年雪莲,想起地火精魄的奇效,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里总有能救她的东西!”
“二哥!”颉惊呼着扑上去抱住他的腰,龙鳞因用力而泛起红光。
她死死攥着望的衣襟,指腹触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尚蜀山不是以前的尚蜀山了,那里的禁地布满结界,连岁相之力都无法强行闯入!而且博士说了,高维能量造成的损伤无药可医啊!”
望猛地回头,眼中是从未有过的疯狂,竖瞳因情绪激动而收缩:“那我就再去岁陵!把岁本体残余的力量全部吸过来给她!”
他拍着自己的胸口,玄铁剑鞘撞击肋骨发出闷响:“我是岁片,我能承受的!”
“你疯了!”颉死死勒住他的腰,泪水再次涌出眼眶,“雪儿要是知道你这么做,定会气到提剑砍你!”她将脸埋在他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她最在乎的就是我们啊!你要是出事了,她该怎么办?”
望的动作瞬间僵住,玄铁长剑“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他看着颉含泪的眼睛,看着自己因激动而颤抖的双手,那些汹涌的冲动骤然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无力感。
望缓缓蹲下身,后背重重撞在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青石板的寒意透过衣袍渗进来,冻得人骨髓发凉,却冻不住他此刻滚烫的泪。
远处传来皇室无人机打更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的宫道上,敲在两个孤独的灵魂上。
望靠在廊柱上,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像只受伤的孤狼。
他抬手抚过腰间的双龙玉佩,冰凉的玉质下似乎还残留着池夏雪的体温,可一想到这温度即将消失,心口就像被生生剜去一块。
“我该怎么办啊……”
望的声音低沉而绝望,泪水顺着刚毅的脸颊滑落,滴在玄铁剑刃上,晕开细碎的涟漪。
这个永远嘴硬、永远别扭的岁家老二,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深藏心底的脆弱。
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龙尾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宫灯的光晕在他们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孤独灵魂。
御书房的灯火依旧亮着,窗纸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停下了笔,却在这漫漫长夜里,显得格外遥远而寒冷。
无人机的模拟梆子声敲过三响,宫道上的寒气愈发浓重。
望抬手抹去最后一滴泪,指腹蹭过粗糙的脸颊,留下淡淡的红痕。
他深吸一口气,抓起地上的玄铁长剑插回剑鞘,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走。”望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他伸手扶起颉,指尖还残留着泪水的湿意,“我们去见她。”
颉猛地抬头,赤金色的竖瞳里闪过一丝惊讶:“二哥?”
“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扛着。”望的目光投向御书房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在夜色中温暖而明亮,“就算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再把我关进岁陵,我也得去。”
他拽住颉的手腕,脚步坚定地踏上通往御书房的宫道,玄铁剑鞘上的红绸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宫灯的光晕在他们身后拉长,将两道身影紧紧连在一起。
颉能清晰地感受到望掌心传来的力量,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仿佛无论前方有什么困难,他都会挡在最前面。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也不知什么原因,这里竟然没有禁军守着。
望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房门,吱呀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池夏雪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听到动静抬起头,烛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鬓角几缕银白的发丝垂落,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看到门口的望和颉时,她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朱笔,嘴角习惯性地勾起一抹浅笑:“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望看着她鬓边新增的白发,看着她眼角加深的皱纹,看着她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喉咙突然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颉走上前,龙尾轻轻环住池夏雪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雪儿……”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池夏雪心中一动,抬手抚过颉的长发,目光落在望紧绷的侧脸和泛红的眼眶上,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的目光又落在颉紧绷的下颌线上,那里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颉的后背:“都知道了?”
望猛地抬头,赤金色的竖瞳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心疼,还有深深的无力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他那赤金色的竖瞳里翻涌着红血丝,“当年闯岁陵是我自愿的,对抗观察者也应该是我们共同的战场,你凭什么一个人扛着所有代价?”
池夏雪拿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却没能暖热她冰凉的指尖:“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她抬眼望向望,眼底盛着化不开的疲惫,“难道你能替我承受龙元溃散的痛苦?还是能让时光倒流,回到百灶决战前?”
“至少我们能陪着你!”望的声音陡然拔高,玄铁剑鞘重重砸在地上,“你以为把我们蒙在鼓里就是对我们好吗?看着你日渐衰老,看着你偷偷咳血,看着你强撑着批阅奏折……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杀了我还难受!”
颉抬起头,泪水模糊的眼睛望着池夏雪:“雪儿,我们是一家人啊。岁家十二片能团聚,都是因为你。现在该我们陪着你了。”
池夏雪看着面前的兄妹俩,眼眶渐渐湿润。
她伸手抚过颉的脸颊,指尖触到他未愈的伤口:“傻瓜,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案上的鎏金烛台突然爆出一朵灯花,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尚蜀山(跟禁地不是同一个地方)的雪莲快开了,等处理完这些奏折,我们一起去赏花好不好?”
颉抓住她微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强劲而有力:“不许再骗人了。”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小心包好的桂花糕,“你最爱吃的那种。”
池夏雪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糕点,眼眶突然一热。
她拆开油纸,拿起一块放进嘴里,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熟悉的暖意。
“雪儿,”望突然单膝跪地,玄铁剑鞘在青砖上磕出沉闷的响声,说出了他许多年都没有说出过的称呼,“你听我说。”
颉也跟着跪下,龙尾在身后盘成圈:“我们有话跟你说。”
池夏雪微微一愣,随后放下糕点,看着跪在面前的兄妹俩,心中已然明白他们的来意。
她示意两人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有什么话坐下说。”
望和颉对视一眼,在池夏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望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雪儿,我们知道你的时间不多了。但你放心,大炎的江山有雪柔和敬成在,岁家十二片也会护着他们。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安心养病就好。”
颉跟着点头,赤金色的竖瞳里满是坚定:“我们会一直陪着你,陪你去尚蜀山,陪你看遍大炎的山水。”
池夏雪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突然变得格外郑重:“我有件事要托付你们。”
望和颉同时挺直脊背:“你说。”
“将来我死了以后,”池夏雪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岁家十二岁片要好好活着。”
她转过身,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扫过,“多少年来,朔镇守北方,令掌管钦天监,黍也守着大荒城……过去,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但现在,你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好好活着,听到没有?”
望的喉咙剧烈滚动着,用力点头:“我们答应你。”
“还有,”池夏雪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大炎的后世之君若是容不下岁家,若是有人还拿当年的事做文章,你们不必留恋。”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复杂的星图,“拿着这个去找博士,他知道该怎么做。”
颉接过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上面还残留着池夏雪的体温:“雪儿,你这是……”
“泰拉文明的科技只会越来越高,博士的航天母舰早晚会变成星际母舰,他随时可以起航。”池夏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他答应过我,会带你们去一个没有纷争、没有猜忌的地方。那里有漫天的星辰,有广袤的大地,你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望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们不走!大炎是我们的家,我们要守着这里,守着你的陵墓!”
“糊涂!”
池夏雪厉声呵斥,龙瞳中闪过一丝厉色:“守着陵墓有什么用?岁家十二岁片的存在,不是为了给我守陵!”
她走到两人面前,分别握住他们的手,“答应我,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去找博士。这是我最后的旨意。”
望看着池夏雪眼中的决绝,看着她鬓边的白发,心中的执拗渐渐被融化。
他知道池夏雪这是为了岁家好,是为了他们能好好活着。
“我们答应你。”望的声音沙哑而坚定,“若是后世之君容不下岁家,我们就去找博士,远走高飞。”
颉也跟着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们答应你,好好活着,带着岁家十二片好好活着。”
池夏雪看着两人郑重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好……”
窗外的风渐渐平息,宫灯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御书房里,三道身影紧紧相拥,龙涎香和墨香在空气中交织,弥漫着浓浓的亲情与不舍。
这个夜晚,没有悲伤的哭泣,只有无声的约定,在寂静的宫城里,诉说着跨越生死的牵挂与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