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壮的蹄兽载着池敬成和林婉琴狂奔了许久,待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直到这时,林婉琴才意识到自己抱了一路,于是急忙放开了池敬成的腰。
此刻这位林家后人已是俏脸通红,明艳动人。
她的心中慌乱到了顶点,不知“李公子”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
少顷,兽蹄停了。
札拉克少女这才好奇地抬头看向此行的目的地。不想下一刻,她的脸色就变得苍白如纸,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孔雀山庄!
如果说禁城就是大炎的「白宫」的话,那么孔雀山庄就是妥妥的「戴维营」了。
大炎皇室的度假胜地。
而能够毫无阻拦来到孔雀山庄之人,其身份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林婉琴顿感手脚冰凉,难以置信地看着池敬成。
但即便到了这一步,她心中还是抱有一丝丝侥幸,便苦笑着问道:“李公子,不知我们来此地作甚?”
好圣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翻身下了蹄兽,直接霸气侧漏地将她从蹄兽的背上抱了下来,随即紧握着她冰凉的小手。
“婉琴,对不起,我一直在隐瞒我的真实身份。”
“我不姓李,而是姓池,大炎皇嫡长孙——池敬成!”
刹那之间,林婉琴如坠冰窟,浑身冷得发颤!
她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开,池敬成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钢针,一针针扎进林婉琴的心脏。
池……敬成?
大炎皇嫡长孙?
那些被长辈反复叮嘱的禁忌、那些刻在血脉里的惊惧,在这一刻如潮水般将林婉琴淹没。她眼前阵阵发黑,脑海里闪过的不是眼前这张俊朗的面容,而是祠堂里供奉的祖辈牌位,是父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反复呢喃的 “远离皇权”,是极北冻土上那些因“龙门之春”而流离失所的族人冻裂的脸庞。
“不…… 不可能……”
林婉琴下意识地后退,想要挣脱池敬成的手,可那掌心的温度却滚烫得惊人,牢牢锁住了她的手腕。
“你骗我……你明明说你只是江南来的富商之子……”
池敬成看着她瞬间失色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疼惜,却没有松开手:“婉琴,和你相处的每一刻,我都是真心的。只是我的身份……”
好圣孙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突然,甚至很可怕,但我必须告诉你真相。”
他抬手拂去她脸颊上沾染的尘土,指尖的温柔与此刻沉重的氛围格格不入:“我带你来看孔雀山庄,不是要刻意亮明我的身份,是想让你知道,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不想再对你有任何隐瞒。”
林婉琴猛地抬头,眼眶已经泛红。
她看着眼前这座依山而建的宫殿群,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飞檐翘角上的孔雀雕塑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飞。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着皇家的威严与奢华,可在她眼里,却比极北之地的冰原还要寒冷刺骨。
“真心?”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带着颤抖,“殿下的真心,就是让我这个林家后人,走进你们皇室的陷阱吗?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林舸瑞的重孙女!是当年站在魏彦吾大人那边的林家后裔!”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你们池家与我们林家,隔着的是龙门城下的累累白骨!是数十万被流放的族人的血泪!你皇奶奶当年放过林家一脉,不是仁慈,是把我们当成诱饵和人质!你现在告诉我你是真心的?”
池敬成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上前一步想要解释:“婉琴,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林婉琴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当年的事就能一笔勾销吗?我祖父被流放到极北时被冻掉了半条腿!我父亲一辈子没见过龙门的太阳,死的时候还在念叨着回家!这些你知道吗?”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滴在胸前的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那块被池敬成用朱砂点染过的玉佩,此刻摸起来竟像烙铁一样烫人。
“所以你接近我,也是为了钓鱼吗?钓那些还在苟延残喘的龙门遗孤?”
林婉琴死死盯着池敬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警惕:“就像你的皇奶奶当年对我们林家做的那样?”
池敬成的心像被狠狠揪住,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带刺的女孩,才真正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的不仅仅是身份的差异,更是两三代人的血海深仇。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的。”池敬成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认识你之前,根本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林婉琴,是那个会在江湖里行侠仗义、会对着流浪的犬兽心软的姑娘,和你的姓氏无关。”
他上前一步,不顾她的抗拒,再次握住她的手,这一次握得更紧:“婉琴,我知道你害怕,也知道你恨。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你重蹈祖辈的覆辙。我带你来看这里,是想告诉你,我有能力保护你,有能力改变那些不公。”
林婉琴看着他眼底的坚定,心中的防线微微松动,却依旧冷笑道:“改变?殿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高高在上的大炎皇太孙,当然可以说这种话。可我们林家,我们那些族人,在你们眼里不过是棋子罢了!”
“不是棋子!” 池敬成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急切,“我皇奶奶已经在考虑赦免所有的龙门遗孤,让他们回家!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在努力!婉琴,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婉琴看着池敬成紧握着自己的手,那掌心的温度仿佛要透过肌肤渗进骨髓。
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真诚,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与仇恨,却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孔雀山庄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花香,也带着皇家园林特有的肃穆。
林婉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经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池敬成,”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知道吗?我爷爷临终前说,永远不要相信姓池的人。”
池敬成的心猛地一沉。
林婉琴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一步,与他保持着距离:“这里的风景很好,但不属于我。殿下的真心,小女子承受不起。”
话虽如此,但林婉琴此时的内心此时也是极度纠结的。
这些年来,眼前之人陪着自己逛遍了大江南北,阅览了人生百态。
从一开始,他就劝自己放下仇恨,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几次,林婉琴真的动心了。尤其是这些年她亲眼见证大炎是如何越发强大与繁荣,同时了解过历史的她,十分清楚池夏雪绝对是整个炎人文明史上千古难得的好皇帝,原本强烈的复仇欲望,也被打消了不少。
天下百姓要的是安宁和平,这样他们才能过安稳日子。
退亿万步来说,就算他们这些龙门遗孤真的干掉了池夏雪,那又能如何?
难道还能恭迎前朝太子一脉的魏彦吾复位吗?
不说这大炎天下早就是二皇子庆元皇帝这一脉的了,就冲隆武皇帝这百多年来取得的功绩,只有极少数在前朝时期属于既得利益者集团的人才会想着让前太子一脉重登皇位。
而即便是池夏雪真的崩了,那么接下来也只是长公主池雪柔顺位继承罢了,他们这些龙门遗孤不仅不会再有任何机会,甚至会被直接斩尽杀绝。
到时候,就算有前太子一脉的残党跳出来,也不过是让大炎陷入到一场内战当中,最终受苦的还是广大百姓。
可是……
林婉琴看向面前的池敬成。
“永远不要相信姓池的人!”——祖父临终前枯槁的手指攥着她的手,反复念叨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开。
林婉琴仿佛又看到祖父那条冻掉的腿,看到父亲临终前望着南方(那是龙门的方向)的浑浊眼神,看到极北冻土上族人冻裂的脸颊和冻疮……这些刻在骨血里的苦难,全是拜池家所赐。
而她,竟然差点对仇人的孙子交付真心。
羞耻感立时像潮水般涌来,烫得林婉琴脸颊发烧。她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忘了家族的血海深仇?
那些她以为的“真心”,在皇权面前算什么?不过是皇室子弟一时兴起的玩闹,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吧?
就像孔雀山庄里那些精致却没有灵魂的孔雀雕塑,好看,却永远困在牢笼里。
她林婉琴,就算一辈子流浪江湖,也绝不当任人摆布的棋子。
可心脏为什么这么疼?
因为那些相处的温暖是真的啊……他看她的眼神,他紧张时会挠头的小动作,他说“我想保护你”时的认真……难道全是演的吗?
如果他真是为了算计,何必陪她浪费这么多时间?
何必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何必记得她随口提过的喜好?
两种念头在林婉琴的心里疯狂撕扯。一边是祖辈的血泪和告诫,一边是舍不得割舍的悸动。
她想大声质问他“你说的真心是真的吗?”,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算他是真心的又能怎样?池家的皇太孙和林家的后人,就像隔着龙门城下的血海,隔着极北冻土的风雪,隔着几十年的恩怨情仇,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就在这双方都僵持不下之际,孔雀山庄的大门轰然打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突然走了出来。
在池敬成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自家娘亲直接上前拉住了林婉琴的手。
“多好看的姑娘呀,可把你盼来了,这兔崽子一直藏着掖着……”
“不,等等,我不是……”
林婉琴急忙开口想要解释,池雪柔却是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只见她一只手拉着林婉琴,一直手还不忘对池敬成的后脑勺来了几巴掌。
“你个兔崽子刚刚凶巴巴的做什么?人家都到了咱家门口了,也不知道让人进去,真欠揍!”
池敬成被打得抱头鼠窜,不得不撒丫子开溜。
林婉琴见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很快她就被池雪柔硬生生地拉着进了孔雀山庄,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很想逃离脱身,奈何池雪柔拉得很紧,半推半就之下,最终无奈被完全拉进了孔雀山庄。
……
孔雀山庄的回廊绕着一片人工湖蜿蜒,湖面飘着几盏莲花灯,微风拂过,灯影在碧波里碎成点点金光。
林婉琴被池雪柔拉着坐在临水的亭子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耳尖还烫得厉害。
池雪柔亲手给她斟了杯雨前龙井,茶汤嫩绿如翡翠,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婉琴姑娘,别拘束。成儿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做事毛毛躁躁的,吓到你了吧?”
林婉琴连忙摆手,指尖却碰翻了茶盏,茶水溅在素色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慌忙去擦,耳根更红了:“长公主殿下言重了,是……是民女失态。”
“哎,叫什么殿下。”池雪柔笑着按住她的手,掌心温厚柔软,“在这山庄里没那么多规矩,叫我雪柔姨就好。成儿跟我提过你,说你懂医理,还救过不少流民?”
流民,也就只有部分炎占区的未完全和平区会存在了。
林婉琴一愣,没想到池敬成连这些都跟他母亲说了。她垂着眼帘点头:“只是略通皮毛,谈不上救人。”
“可别谦虚。”池雪柔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她面前,“这孩子眼光高得很,能让他念叨这么久的姑娘,定不是寻常人。他说你去年在苏特兰行省(原维多利亚帝国)赈灾,背着药篓在山里头跑了半个月,脚都磨破了还不肯歇着。”
提到在原维多利亚的土地上赈灾,林婉琴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
那时她还不知道 “李公子” 的真实身份,只记得他穿着炎国灾害救援组织“春乾”的服装跟着她一起在灾区赈灾,笨拙地给灾民们分发粮食,手背被烫伤了也只咧嘴笑说“没事”。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林婉琴捏着桂花糕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悄悄热了。
池雪柔看着她细微的神色变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语气却越发温和:“婉琴,我知道你心里有顾虑。林家的事,我和陛下都清楚。当年龙门之春……是我们池家欠了你们的。”
其实池夏雪自己也跟池雪柔承认过,当年的确将太多的无辜也牵扯了进来。
林婉琴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她从未想过,大炎的长公主会亲口说出“亏欠” 二字。
池雪柔望着湖面的灯影,声音轻得像叹息:“其实这些年,陛下没少派人去极北冻土看过。那里苦寒,族人日子过得难……我们都知道。”
她转头看向林婉琴,目光诚恳:“陛下已经下了旨意,下个月就会赦免所有龙门遗孤,让他们回迁龙门。官府会给田宅,给银钱,绝不会再让他们受冻挨饿。”
林婉琴的心脏狠狠一跳,手里的桂花糕 “啪嗒” 掉在桌上。
回迁龙门?
这四个字她从祖父临终前听到现在,几乎成了刻在骨血里的执念。
林婉琴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成儿这孩子,看着大大咧咧,心里比谁都细。”池雪柔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的糕屑,“他知道你在偷偷接济族人,怕你被卷进旧事里,前阵子天天缠着陛下,求她快点下旨。还说……还说要亲自去极北接人,给你祖父立块新碑。”
最后一句话像温水漫过心田,林婉琴再也忍不住,眼泪 “啪嗒” 掉在茶盏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一直以为池敬成只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皇室子弟,却没想到他连这些都替她想到了。
亭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池敬成探头探脑地站在廊下,手里还攥着件披风,看到亭子里的情形,顿时僵在原地。
池雪柔当即瞪了他一眼:“还傻站着干什么?进来!”
池敬成这才磨磨蹭蹭地走进来,把披风往林婉琴肩上一搭,小声嘟囔:“娘,你没欺负她吧?”
“你娘是那种人吗?”池雪柔敲了敲他的额头,起身拍了拍裙摆,“你们年轻人聊,我去看看厨房的莲子羹好了没。”
她走得极慢,临到回廊拐角时,回头看了眼亭子里的两人,眼底漾起温柔的笑意。
她看林婉琴的目光,已经完全是在看儿媳妇的样子了。
亭内一时寂静,只有风吹过湖面的轻响。
林婉琴裹紧了披风,上面还带着池敬成身上淡淡的皇室专用龙涎香,让她心慌意乱。
池敬成蹲在她面前,仰头看她,像只犯错的大型犬:“婉琴,我娘没说什么让你不舒服的话吧?她要是说了,我……”
“没有。”林婉琴打断他,声音还有点哑,“她很好。”
池敬成眼睛一亮,连忙凑近些:“那你……是不是不生气了?”
林婉琴别过脸,看着湖面的灯影:“我没生气。”
她只是心里乱得很。
那些祖辈的仇恨,族人的苦难,和眼前这个人的真心,在她心里反复拉扯,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池敬成却像是得到了赦免,伸手想去牵她的手,又猛地缩了回去,只挠了挠头:“婉琴,我知道光说没用。但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会陪着你一起等族人回来,陪你去给祖父立碑,陪你……”
“池敬成。”林婉琴忽然转头看他,眼底还蒙着水汽,却亮得惊人,“你知道吗?极北之地的冬天很冷,雪能没过膝盖,族人冬天都只能缩在漏风的帐篷里,靠啃冻硬的麦饼过活。”
“那里一点也没有现代文明的光芒,只有无尽的苦寒与蛮荒。”
池敬成的笑容淡了下去,郑重地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快点让他们回家,让他们住暖房,吃热饭。”
“那你知道……”林婉琴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祖父冻掉的那条腿,到死都在疼吗?”
池敬成的喉咙滚了滚,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婉琴,我知道我没法替祖辈赎罪,但我能替他们补偿。你的痛……我也会一起扛。”
他的眼神太真诚,像极了在苏特兰行省赈灾时那个笨拙却执拗的“李公子”。
林婉琴看着他眼底的自己,忽然觉得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好像没那么坚不可摧了。
风又起,吹得莲花灯轻轻摇晃,灯影在池敬成眼里碎成星星点点。
林婉琴吸了吸鼻子,忽然小声说:“那……莲子羹好了你得给我盛最大碗的。”
池敬成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地跳起来:“好好好!给你盛两碗!三碗都行!”
林婉琴被他傻气的样子逗笑了,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不过这一次,泪珠落在手背上,是暖的。
回廊尽头,池雪柔看着亭子里言笑晏晏的两人,对身后的侍女轻声道:“去告诉母皇,计划可以提前了。”
侍女应声退下,池雪柔望着湖面的灯影,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