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父宪天乾道英明圣神文德昭武仁爱功康中宗庆元皇帝,承天即授,汛扫区宇,东抵虞渊,西踰昆仑,南跨南交,北际瀚海。
仁风义声,震荡六合,曶爽暗昧,咸际光明。三十年间,九有宁谧,晏驾之日,万方嗟悼。
煌煌功业,恢于汤武,德泽广布,至仁弥流。父嗣守大业,秉心不周,改宪更章,贼朝乱政,戕害诸王,逐黜大统,崇信奸回,大兴土木。
天变于上而不畏,地震于下而不惧,灾延承天而文其过,飞蝗蔽天而不修德。益乃委政宦官,淫泆无度,祸机四发,将及于朕。
朕为庆元皇帝嫡女,祖有明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兴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朕遵奉条章,举兵以清君侧之恶,盖出于不得。使朕兵不举,天下亦将有声罪而攻之者。
襄王不反躬自责,肆行旅拒。朕荷天地祖宗之灵,战胜攻克。胜之于百灶。于是驻师畿甸,索其奸回,废襄以大政奉还,然父得意冷,事不可以中止,朕乃整师入京,秋毫无犯。
诸王大臣谓朕中宗之嫡,应天顺人,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上章劝进。朕拒之再三,爰乃俯徇舆情,已于X月X日即皇帝位,大礼既成,所有合行庶政并宜兼举。
——大炎隆武女皇池夏雪
泰拉历1093年政变平息后于百灶,是为隆武元年。
……
永寿宫的窗棂漏进半盏残阳,把殿内的药气染得暖了些。
鎏金熏炉里的龙涎香早熄了,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缠在庆元皇帝枯瘦的手腕上。
池夏雪踩着青砖进来时,裙摆扫过阶下那盆快枯的兰草——那是她十岁生辰时,父皇亲手栽给她的,说 “我女如兰,当守本心”。
如今叶片蜷着黄边,倒像极了眼前躺在床上的人。
庆元的皇帝眼本来半阖着,听见脚步声,睫毛颤了颤,费力地抬起来。
他什么都知道了。自己的女儿能这样走进来,说明这场皇室与文官集团之间的“战争”,最终还是老池家赢了。
他的视线在池夏雪身上落了片刻,才缓缓扯开嘴角:“夏雪,你来。” 说出来每一个字都似乎裹着疼,却还是伸手拍了拍身侧的锦被,“坐。”
池夏雪停在床前,玄色龙纹朝服的下摆垂在地上,衬得她身姿挺拔如松。可指尖攥着的衣角却悄悄皱了。
她分明记得,从前父皇也是这样叫她 “坐”,那时他还是大炎的二皇子,王府的庭院里有棵老桂树,每到秋天,他会把她抱在膝头,剥桂花糖给她吃,糖纸映着月光,比现在殿里的宫灯还亮。
“父皇有什么要吩咐的,夏雪站着听就好。”她垂着眼,声音稳得像在朝会之上,可落在庆元手背上的目光,却软得发颤。
庆元的眉拧了拧,带着点从前教训她的模样,却没力气真的板起脸:“朕让你坐……你是朕的女儿,不是殿外那些跪奏的大臣。” 他伸着手,枯瘦的指节泛着青,却执意要拉她。
池夏雪没法子,只好挨着床沿坐下,衣料蹭过锦被,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静得能听见呼吸的殿里,格外清晰。
庆元的手落在她后背上,掌心冰凉,却带着一丝执拗的温度。
他轻轻拍了拍,像她小时候受了委屈哭鼻子时那样:“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朕和你娘咱们仨常坐在桂树下吗?你娘给你讲《大炎开国记》,讲到始祖爷战沙场,你就揪着朕的胡子,说长大了要当女将军。”
池夏雪的睫毛颤了颤,一滴泪差点砸下来,她赶紧仰头眨了眨,把那点湿意逼回去。
怎么会不记得?那天她揪着父皇的胡子不放,娘在一旁笑,桂花落在娘的发间,也落在父皇的锦袍上。
后来皇爷爷死了,大伯跑路了,父皇被迫成了皇帝,娘也成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一家人搬进了禁城,那桂树则留在了旧王府,再没人陪她剥桂花糖,更没人听她讲 “当女将军” 的傻话。
“后来……国事忙了。”庆元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悔意,“朕总说,等忙完这阵就陪你,可这阵……总也忙不完。你成年的那一天,朕连亲手给你插钗都没做到,只让内务府送了些首饰……”
“父皇,”池夏雪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夏雪从未怪过父皇。”
两世为人,她自然知道父皇的难。
登基时朝堂动荡,皇爷爷晚年给大炎留下的一片烂摊子,大伯炎武跑路留下一地鸡毛,外有强敌窥伺,内有文官掣肘,父皇夜里批奏折到天明,眼角的细纹是熬出来的,鬓边的白发是愁出来的。
她曾在御书房外守到深夜,看见他对着大伯和皇爷爷的画像叹气,那时候她就懂,父皇不是不爱她,是这大炎的江山,压得他没法只做个寻常父亲。
庆元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了点,像残烛燃尽前最后的光。
他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眼角——那里还带着点未干的湿意,是他刚看见的。
“夏雪,父皇知道你难……起兵称帝,废乱政,你要担多少骂名,朕清楚。”他的手顿了顿,又攥紧了她的手,“可父皇帮你踩了这些雷,往后……你要走得稳些。”
池夏雪点头,喉咙里像堵着棉花,说不出话。
她能感觉到父皇的手在抖,那是病得厉害的缘故,可他还是攥得很紧,像怕她跑了似的。
“那你告诉朕,” 庆元的呼吸忽然急了些,眼神却格外认真,“身为统治者,该抱怎样的思想?”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池夏雪脱口而出,这是她两世为人的信条,也是她看够了前世历朝历代因漠视百姓而覆灭的教训后,最深的感悟。
“君王与朝廷,本就是为护百姓安居乐业。若做不到,大炎……”
她的话没说完,庆元忽然猛地攥紧了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吃了一惊。
庆元的脸涨得通红,枯槁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力量从骨子里涌了出来:“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声音里带着哽咽,“朕的女儿……朕的夏雪……”
他想说什么,可气息忽然乱了,胸口起伏着,手也开始慢慢松劲。
池夏雪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她赶紧俯身,贴在他耳边:“父皇!父皇您别说了,您会好起来的!”
庆元的眼睛还看着她,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他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风:“吾女……当为……圣人……”
“大炎……是你的了……”
话音落时,他的手彻底松了,垂落在锦被上,再没了动静。
殿外的残阳最后亮了一下,然后慢慢沉了下去,把庆元的脸映得柔和了些,像他还是二皇子时,在桂树下给她剥桂花糖的模样。
池夏雪坐在床沿,没哭,只是握着父皇渐渐冷下去的手,一动不动。
殿外传来宫女太监压抑的低泣,可她听不真切——她只记得,小时候父皇抱她时的温度,记得他给她栽兰草时的模样,记得他刚才说“你是朕的女儿”时的语气。
风从窗棂吹进来,掀动了床前的帐幔,也吹得那盆兰草的枯叶,轻轻晃了晃。
……
……
自从将自己的秘密与池雪柔坦白以后,池夏雪总感觉自己还有很多东西想要对女儿说,但她仔细思考了一番后便放弃了。
毕竟自己说的再多,也没有雪柔真正去做来的实在。
而且从接过这本书的那一刻起,池雪柔就不再只是“池夏雪的女儿”,更是大炎未来的守护者,是“能让大炎好好走下去”的人。
或许将来她还会遇到很多难事儿,或许她还会有迷茫的时候,但她会记得自己这个母亲的话,记得书中的故事,记得大炎百姓的期待。
就像她当年撑过来那样,雪柔也会撑下去,带着她的心血,带着那本写满 “前车之鉴” 的书,让大炎避开那些历史的坑,让“三百年大限”的魔咒,在她手里,在敬成手里,永远成为过去。
所以,想明白了这些的池夏雪终于不再纠结。她在多日后再次将池雪柔叫来一起用餐。
在用餐之后,池夏雪更是亲手帮雪柔将传国玉玺配戴在了腰间。
“去吧,大炎的长公主终有一日要做皇帝,要自己面对天下人,承担天下人的期待,娘不能总是陪着你,不能总是给你披荆斩棘,想给你留下一个安稳的国家,娘已经做到了这辈子所能做到的全部,未来,就看你们年轻一代的了。”
池雪柔沉默了一会儿,跪了下来给池夏雪磕了三个响头。
“娘亲的养育教导传位之恩,女儿永世不忘。”
池夏雪把池雪柔扶了起来:“去吧,先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消息,等过些日子,娘就搬去永寿宫。以后,这里的主人,就是你了。”
“娘亲……”
“去吧雪柔,不要回头。”
池夏雪伸手将池雪柔往外面推,不让她在此停留,催促她离开这里,将她推出了乾清宫,推离了自己身边,推向了大炎帝国七十亿子民的面前。
从此以后,雪柔再也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女儿了。
她是新的大炎皇帝,需要独自面对风风雨雨的大炎皇帝。
于是从次日开始,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禁城,并且开始向外传播,速度之快超乎人们的想象。
长公主池雪柔的身上佩戴着大炎隆武女帝池夏雪佩戴了一百余年的传国玉玺。
……
对于如今的大炎帝国来说,传国玉玺的意义远远没有那么重要,隆武皇帝池夏雪一直以来都不曾将传国玉玺挂在嘴边,大炎的官方论调也很少拿传国玉玺做文章。
但是这一次,情况似乎不一样了。
皇帝使用了一百余年的传国玉玺,传给了池雪柔。
虽说池雪柔已经做了几十年的长公主了,但是还从未得到过这枚传国玉玺。
可如今,长公主池雪柔佩戴着传国玉玺是没有任何遮掩的,就是佩戴上了,也没说,没有声张,而是被眼尖的臣子们忽然发现。
他们一看之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长公主监国多年,本身就在代替皇帝处理政务,和大家打照面也很正常,不过大家根本就没有做好隆武皇帝会传位给长公主的打算,还以为这位强悍到了极致的女帝是在试探大家。
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绝对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就和大炎开国至今所有的帝王一样。
可谁知道,隆武女帝真的放下了。
消息很快传扬出去,很多人都保持怀疑的态度,觉得越到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翼翼,要十分谨慎。
万一皇帝这是在试探,还是在试图找到对自己不忠诚的人,那就彻底凉凉了。
但是,半个月之后,宫里面就传出了皇帝池夏雪正在命令宫人整顿永寿宫的消息。
永寿宫是什么地方?
先皇庆元的驾崩之地。
又半个月之后,禁城里面又传出了皇帝池夏雪正在命人将乾清宫内属于自己的一些必需品转移到永寿宫的消息。
于是整个大炎朝廷的紧张程度达到了一个高峰期。
隆武女帝池夏雪御极一百余年,带给大家的威慑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带给大家的压迫感也太强了,谁都不敢说这位皇帝会不会最后一刻又冒出些什么幺蛾子出来。
退位诏书下达之前,一切都可能是试探。
大家都是这样认为的,就连原先最乐观的官员都小心翼翼,办事不敢拖沓,说话不敢大声,满朝文武在这段时间内都小心的跟一只只鹌鹑一样。
连岁家那十二位和国师也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表态过。
中央政府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地方政府了。他们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惶惶不可终日,还以为隆武女帝又要在地方上来一次整风肃贪运动了。
隆武朝至今已有一百余年,每一次的整风运动都能杀的地方上的官员和富户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每一次都能查出不少以租赁为名行土地兼并之实的富户,尽管数十年前的世界大战之后所得到的利益之大古来未有,原泰拉诸国的土地之广阔前所未闻,但是还是有人想要把目光放在本土内,而不是外面的世界。
于是池夏雪就逼着他们把目光转向国外,不要在本土内折腾自己人。
“大变革”之后,这些人还没有成长到可以对抗大炎中央的地步,就被隆武干脆彻底的拦腰斩断了。
“大变革”不仅大大巩固了中央集权,也让池夏雪在地方上的威望达到顶峰。
当年就连最偏远的山区地段都能得知皇帝的手段,各地被中央监察司带队整肃,刚刚抬头的地方势力直接就是“露头就被秒”。
隆武朝的整风运动和前朝的京察完全不同,没有定制,没有规定谁来实施,中央组织部和吏部都没有得到相关的授权,只能说这个权力在皇帝的手里,皇帝什么时候想实施,就能派人去做。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了。
很多官员被吓得魂不附体,连觉都睡不好,甚至不知道下一次整风是不是明年,亦或就在本年度,惶惶不可终日。
而现在忽然传出隆武皇帝要退位的消息,这难道不是她的新套路吗?
女帝从来不喜欢走寻常路,从来不玩玩过的套路,这一回一定又是什么崭新的新套路,大家务必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谨慎谨慎再谨慎!
消息传到某些地方行省,某些地方官员因为做了亏心事而过于害怕,居然选择了上吊自杀和吞枪自尽!
据统计,这一时期上吊自杀的官员有十三名,全家试图逃跑的官员有二十七名,可见隆武女帝的威名之盛。
当然这些人最后一个都没活下来,都被早就盯着他们的中央监察司在高铁站、机场、星舰发射地,月球基地等交通发达的区域全部拿下,带回百灶公开受审后就就地处决了。
别说这些地方官了,中央政府一些大员,还有军队里的一些大将,也都在担心皇帝到底是不是在准备全新的套路准备再来一次大清洗。
正当整个天下心里有鬼之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隆武104年11月,很久没有上朝的隆武女帝池夏雪再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大炎帝国的统治核心中的核心一同亮相。
大家都察觉到了一丝不明的意味。
“朕于隆武元年正月初一登基称帝,距今,一百零四年有余。一百余年来,朕不曾懈怠一日,兢兢业业,日夜理政,为大炎开疆拓土,百余载光阴转瞬即逝。
但是朕,敢拍着胸脯说,朕对得起天下人,对得起整个大炎,对得起这个皇帝的位置,对得起当初帮助朕的人,朕问心无愧,时至今日,一百余年,大炎是不是比过去更强大了?”
文武重臣们齐声道:“是。”
这是事实,不争的事实。
前朝残党和龙门遗孤都否定不了的那种。
不过文武百官都很奇怪,隆武为什么要召集他们说这样一段话。而有些头脑灵活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他们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些躁动。
而池夏雪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们心中的躁动。
“从百氏之乱至今,一国至尊完完全全是自己愿意退位做太上皇的人,除了第一个大一统的真龙之外,是没有的。那位真龙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加方便专注对外战争,才推诿给自己的儿子,而且他之后也后悔了。
其他的太上皇,不说也罢。朕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身居高位者,掌控权力之后,就不舍得丢下这份权力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历朝历代的真龙都是这样认为的。”
池夏雪看向了池雪柔,然后走到她身边牵起了她的手。
“曾经朕以为自己也会这样,会到临终之前才不得不放手,可是这些年来,朕无数次冷静的思考自己的过往得失,忽然发现,朕已经没有心力继续做大炎的皇帝了。”
满朝文武终于动容,纷纷露出了极其震骇的神色。
“没有人可以从始至终永远对一件事情饱含热情,终究还是会有厌倦的一天。始祖,第一位大一统真龙,大狩猎真龙不外如是。朕,不想和晚年的皇爷爷一样,把大好局面折腾的一塌糊涂。
大炎能有今天,是朕夙兴夜寐,和无数子民呕心沥血所努力得来的,朕不忍心看着一手缔造的局面毁在朕本人手上,所以,朕做出了决定,朕将退位,将大炎的皇帝位传给长公主池雪柔!”
虽然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是当这句话真的从隆武皇帝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文武百官纷纷感到极其震撼,一点都反应不过来。
也没人能反应过来。
池雪柔自己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自己的母亲真的将这句话在满朝文武的面前说出来的时候,她还也有些晕乎乎的,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王廷和,宣读退位诏书。”
池夏雪对司礼掌印太监下达了命令,王廷和遵命,上前展开了手里的退位诏书,开始宣读。
这份诏书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向天下人解释了一下自己为何要退位,以及对即位的新帝的信任,向天下保证新帝会带给他们更美好的未来。
如此独具一格的退位诏书让重臣们和高级武将们震撼至极,彼此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万马奔腾。
诏书宣读完毕时,池夏雪还拉着池雪柔的手。
“你们都是朕的肱骨重臣,这个消息你们是第一批知道的,在这之后,朕会将这份诏书颁布天下,告诉他们朕要退位的消息,从此以后,朕不再是大炎皇帝,今日之后的大炎皇帝,是雪柔。”
池夏雪看向了池雪柔,露出了些许笑容。
“雪柔,娘替你在天下人面前保证了,娘此生从未失信于天下人,希望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娘的承诺。”
池雪柔愣了一会儿,抿住嘴唇稍微有些颤抖,而后点头。
“儿臣绝不会让娘亲失信于天下人。”
池夏雪点了点头,重重松了口气。她将一柄剑双手拿着,然后递给了池雪柔。
代表大炎皇帝军权的天子剑。
满朝文武全都盯着那柄剑。
之后是代表大炎皇帝身份的符节,池夏雪也将符节交给了池雪柔。
“从此以后,你便是大炎的皇帝,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