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光滑、曲折的长廊,甑水往前走。抬头是红艳的鱼群,围成一圈,缎绸一样飘逸,令人赏心悦目。鱼群的顶端是湖,明亮的湖水,没什么波纹,寂静而阴郁,像个漆黑的空洞,看着看着,离得越来越近,另人不寒而栗。
甑水收回视线,海中海,他听说过,亲眼目睹时,他惊讶这神奇的现象,又感到骇然。他继续往前走,用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却不能专心,脚步越发慌张,像个仓皇出逃的难民。
在岔路口,他正要拐,一声清脆悦耳的男音从后面传来。
“お姉ちゃん。”
本能的驱使下,甑水向后转去。是个孩子,他的白发刚好遮过耳,白眉在乳白色的面皮上,显得稀疏不可见,白而浓密的睫毛一眨,粉红色的瞳仁格外迷人,如果不是这双眼,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妖更像得了白化病的孩子,乖巧而可怜。
忽略掉听不懂的语言,这个漂亮的孩子,惹得甑水很是喜欢。
“どこへ行くんですか?”
甑水听清楚了,但没听懂,他尝试着用最优美的语言沟通:“小弟弟,你家人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和家人走散了?”
那孩子笑了,一脸天真无邪:“ごぬんなさい,今日はここで死にますよ。”他小手往背后缩,一伸,手里拿着一把斧头,不大,却很精致、锋利。
他把斧头横在胸前,斧头上的寒光不偏不倚落在甑水脸上。见此,甑水心中徒地生了畏惧,直觉告诉他,这孩子很危险,在孩子带着烂漫的笑向前走一步时,甑水毫无迟疑,撒起腿就跑。
见甑水消失在拐角,加藤笑得合不拢嘴,他拖起斧头,慢悠悠地追去,他每走一步,斧头就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等长的水痕。
这走廊很滑,见到突然出现在前方的加藤,甑水来不及往回跑,脚一滑,一头摔在地面上,大概是因为地面是水做的,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疼。
加藤一晃身影,来到了甑水面前。甑水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加藤抡起斧头,往甑水头上劈,斧头劈到地面上,溅起了漂亮的水花,细小的水花落在甑水的裙摆上,又聚成了水珠,顺着裙摆皱褶往低处滑,最终滑到斧头处。
甑水看着离自己很近的斧头,额头上直冒冷汗。加藤故作遗憾,又笑着脸,把斧头举起来,水珠齐刷刷地将凹陷的地面填补平整。
那斧头举到空中,正要落在甑水眼中,后背两道力,一把将甑水往后拖,地面上又是一道漂亮的水花。借突来的力,甑水颤抖着腿,勉强站立起来,身后的查林木道:“没事吧!”
甑水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斧头上,拿斧头的人不笑了,那张稚嫩的脸,露出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表情,阴鸷、冷血。
“还等什么?”查林木一把抓住发愣的甑水:“跑啊!”
还没反应过来,甑水就跟着查林木拼了命地往前跑。后面的人也不追,手紧握着斧头,粉红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逃跑的两人。
甑水逐渐跟不上查林木,两个人跑的很费劲,于是查林木松开了甑水,“咱们兵分两路。”说完,查林木往前继续跑,甑水大口喘着气,一句吐槽的话也说不出。
兵分两路?甑水看了一眼身后,空空如也的长廊,还是觉得往前跑吧,没跑几步,就见查林木跑了过来,甑水一想,掉头就跑。
查林木在后面喊:“喂!等等我。”
甑水边跑边回:“等你?等你我就死了。”
甑水这副身子的体力不佳,查林木很快就追上,并且“嗖”地一下,跑着了甑水前头。
换成甑水在后面喊:“喂!等等我。”
查林木立马掉头,不是等,而是回头跑。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人来回跑,最终体力不佳地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对着背,大口喘气。
“他,他谁?”甑水边揩汗边问。
“就是那个中二少年,加藤泽。”对步步紧逼的加藤泽,查林木很没义气道:“你要杀的是水神,我给你让道,你别祸及无辜。”
甑水一听,两手攥住查林木的衣角,对加藤泽说:“斩草要除根,不要给自己留麻烦。”
查林木:“怨有头债有主,你只管放心下手,我绝不会来寻仇的。”
甑水:“仇人的话是最不可信的,他骗你一时,就能欺你一世。”
“要杀要剐,她都悉听尊便。”查林木扯了扯衣袂,对加藤举出四根手指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发誓,决不会替她寻仇。”
眼见查林木要脱身,甑水干脆抱住查林木一只脚:“冤冤相报此时不了,就不了了之了。”
加藤泽抠了抠耳朵,一脸不耐烦,他举起斧头,向两人擂。离两人就一步之遥,一根寸把粗的鞭子,一圈圈捆住了加藤两脚,鞭子向上一抽,他倒挂在空中,手里的斧头落在地上,差点砸到查林木脑袋上,还好甑水拉住了他,他才没向前半步。
孔雀挥了挥手中莹白如雪的鞭子:“说,舌骨在哪?”
加藤泽两脸紫红,嘴紧紧箍住。
孔雀狭长的眸子微眯:“你不说,我有的是法子。”他大手一挥,鞭子一圈一圈紧裹住加藤。
鞭子缠到在脖颈下,孔雀大发慈悲开口:“说,还是不说?”
加藤涨在脸上的紫漫延到脖颈上,眼见加藤快成了一个活活憋死的蛹,查林木赶紧求情:“孔雀,再这样下去他就快死了,交给我,我有办法让他交出舌骨。”
孔雀用鞭子将加藤死死捆住,丢给查林木。也不看一眼加藤,便和甑水一道离开屋子。
这间屋子,原本是特意腾出来,做为大喜的婚房,只是主婚的鱼红红酩酊大醉,已不省人事。
加藤泽不说话,紫红的脸慢慢褪回了乳白色。看着加藤失落的神情,查林木半蹲着,用手轻压加藤白发:“乖孩子,把舌骨叫出来。”
加藤泽把头一扭,眼睛恶狠狠地瞪他:“はなして,€*&*€**&”
“我有办法解除孔雀的咒文。”
蓦地,屋子里静了,加藤看向查林木,眼中是惊喜、诧异,他又拧着眉,寒着脸,戒备地盯着查林木。
查林木嘴唇微微地扬起,手温柔地抚摸细软的白发:“你以为有了神骨就可以解除咒文了?孩子,你太天真了,神女未必会满足你。”
“与其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倒不如求脚踏实地的自己。”查林木眼含温柔的看加藤,手慢慢地往衣裳里伸,一摸,一块窄窄的、细小的舌骨乍现。到底是个孩子心智,藏东西永远是藏在手里最安全,查林木不费劲地拿到了舌骨。
加藤还在愤懑地骂,查林木把舌骨揣好,依旧微笑着,慢慢凑近了加藤,在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加藤愤愤然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微张的嘴半天合不拢,那双好看的眸子,没了焦急、忿怒、凶光,显的很可爱。
沉默半响,加藤低着头,发出稚气未脱的声音:“分かりました。”
……………
甑水侧耳贴在水帘上,里面是怒不可遏的骂喊声,至于骂了什么,他不清楚,只知道这孩子大抵是个熊孩子,玩斧头的孩子会是好孩子么?
叫骂声没持续多久,里面突然静了下来,甑水把脖子往前送,一旁的孔雀静静地看着他,甑水感受到孔雀的目光,他讪讪地,把长脖子缩回。出于不光彩、不好意思,他憨憨地咧嘴笑,贝齿露出来,在这张发窘的脸上,不合时宜地闪了一下白光。
“加藤,孔雀。”面对一个小孩子,孔雀一点也不心慈手软,甑水毕恭毕敬地地说:“大人,您知道吗?”
孔雀无甚表情地凝视着甑水,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云淡风轻道:“知道,那是我的孩子。”
“孩子?”甑水瞠目,不可置信呼出一句。
面对质疑,孔雀一点也不在乎,他神色自若:“怎么了?”
加藤是孔雀的孩子,查林木算什么,后爹?儿子大逆不道地提斧头砍爹,当娘的心狠手辣地勒死孩子,这世道,终究不是甑水原来的世道。
甑水摇摇头,喉结滑动了一下:“没什么。”他其实有一肚子疑问,问孔雀,应该是自讨没趣,他没说话,走到水栏边,眼不知觉地往上瞥,还是红艳艳的鱼群,以及清澈的湖水,透过鱼群,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偌大湖面上,直到查林木喊他,他才回过神。
查林木熟稔地把手攀在甑水肩上,脸肉眼可见的绿了:“在看什么呢?”
甑水看着王八色的查林木,微微愣了,他挪过肩,避瘟神似地拉开距离,又见查林木的脸迅速恢复原状,他这才恍然大悟。
“你骗我的吧!”甑水抱起双手,用质疑的目光打量查林木:“说什么离孔雀远了就会发绿光,刚才怎么没见你绿。”
查林木先是一怔,后是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我总不能告诉你。”他放低了声音,用手捂住口,凑到甑水耳廓:“这是孔雀管束我的术法,防止我给他戴绿帽子。”
紧接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映入甑水眼帘,与之一起是加藤,这孩子撅着嘴,不服气地站在查林木身后。
“你对他做了什么?”甑水问。
“小孩子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查林木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甑水白了他一眼,问:“吾王大人呢?”
查林木脸上是一种为难的表情,他支吾着:“我不知道啊!”
很明显,他知道,但他不说,甑水严肃起来,正色道:“我自己去找他。”他擦过查林木的肩,往前走。
路过加藤,甑水毫不犹豫地迈步步,霍地,加藤伸出手,一掌拍在甑水后背上,一股不大的劲,让甑水眼睁睁看着自己灵魂脱鞘一样,轻盈地飘出泡沫壳里,紧接着,海水瞬间吞咽了他。
甑水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上浮,他看到因海水扭曲的查林木,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想求救,嘴一张,海水立马灌进喉咙,他本能闭口,闭眼前的最后一眼,是水泡,里面是他最后一口气。
他云一样往上飘,黑漆漆的周围,没有大海“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大海悄无声息地、残忍地扼杀鲜活的生命。甑水知道自己要死了,脑海里的画面走马观花似地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一张隽朗脸庞上,是吾王大人,他想说什么,遗憾、不甘,以及爱意,却张不出口,意识像雾一样在光下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