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收割麦菌的季节,农民们得赶在麦菌把菌伞里的麦粒喷射到土里前将它们收割,加文·平克曼是帮父母干农活的众多儿童之一。
加文的家里有五个人,除了他的父母,加文还有一个五年前被抓丁从此杳无音讯的大哥,而加文的小妹是在去年的割麦季出生的。
正因为去年割麦时少了一个人手导致他们家没有给庄园主交足够多的粮食,今年他们必须得交三倍的粮食,否则加文一家就会被庄园主赶出去。尚且年幼的加文也因此不得不到田野里割麦菌。
正在割麦菌的加文心不在焉,他的脑海里回想起大哥被抓丁的两个月前跟他说过的话,从他大哥告诉加文的话语中,加文学会了一个词,“压抑”。
大哥讲述他是在镇子的酒馆里学会的。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去镇子上卖货,赶往市集的路上途经酒馆就进去买杯麦菌芽啤酒喝。他当时隔壁坐着一个醉醺醺的人,他面前摆了六杯空酒杯。
内个男人跟加文的大哥吹嘘道,说他是个失意落魄的诗人,但他曾经可是教皇的唱诗班中的一员,甚至为皇帝唱过诗歌,如今他却被以不够质朴纯洁的理由踢出了唱诗班,沦为现在买醉的酒鬼。
诗人看着加文的大哥憨厚的模样,便从中看出他是低贱的农民是根本不可能与他共情的,他刚刚的一番话无疑是对牛弹琴。
诗人抬头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接着又把头转向加文的大哥说:“我教你这个大字不识一个土农民一个词吧。”说罢,他要了一杯麦菌芽啤酒,他把酒撒了些在桌面上,用手指引画出一窜字符[γдуι]。
“这个就是‘压抑’。”他指着那串字符说道。像加文的大哥这样的农民基本上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文盲,这是加文的大哥人生第一次接触到“文字”这种对他来说相当新颖的玩意。
加文的大哥不解又疑惑地问诗人道:“请问‘压抑’又是什么意思呢?”。诗人说,当你回想起过去什么事的时需要喝很多很多的酒才不会去想它时就叫压抑。
诗人说完话,把啤酒一饮而尽,匆忙地付过酒钱,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酒馆,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加文的大哥紧盯着那串字符,思索着诗人解释压抑的内句话的含义。
当晚回去的时候,加文的大哥带了一袋啤酒给加文并把与诗人的谈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加文听。加文接过酒袋,打开酒塞闻了闻,“有股香味儿,弗莱。”加文闻过后对他大哥弗莱·平克曼说道。
“尝尝吧,体验体验‘压抑’的味道。”弗莱打趣道。加文抿了一小口。“啊!呸呸!又苦又涩!‘压抑’的味道可真难喝。”加文厌恶道。“是啊!又苦又涩,又苦又涩……”弗莱点了点头拿过那酒袋喃喃地细语道。
自从加文尝过“压抑”的味道后,大哥弗莱就像是被女巫下了诅咒似的,张口闭口就要加上“压抑”,吃饭的时候他说“压抑”,干活的时候他说“压抑”,跟别人聊天的时候他说“压抑”,甚至是晚上的梦话都是“压抑”。加文全家人都被弗莱搞得好压抑!
终于有一天,加文的父亲佩利·平克曼忍无可忍弗莱的疯言疯语,父亲佩利一把把大哥弗莱猛拽到厨房劈头盖脸地痛骂起来。加文躲在餐桌底下看着两人因争论变成辱骂,又因辱骂变成了争斗。最后大哥弗莱用厨刀划伤了父亲佩利,两人才冷静下来。事后弗莱变得越来越封闭,阴沉,寡言少语,时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锁就是好几天。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半个月,后面来了一对来自另一个男爵领的军队来到加文所在的村子落脚休息,庄园主呼唤全村人为军队举办轰轰烈烈地欢迎仪式。躲在房间里的弗莱肯定有注意到这只军队。这只军队在村子住了有一段时间,在他们晚上出发准备行军的时候,弗莱偷摸着混了进去。加文不知道弗莱是怎样说服那些士兵收留他的,他只知道大哥弗莱留下一封说要成为骑士的信后随着军队出发消失不见。
大哥弗的莱消失是加文觉得的第一件让他感到“压抑”的事,第二件事是加文家对面的老爷爷逝世的时候。
住在加文家对面的老爷爷叫文森,文森没有妻子也无儿无女,时常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摇椅上。如果说老庄园主没有逝世的话,文森就是村子里的第二老的人,可惜老庄园主没有熬到他八十岁生日。
加文小时候为数不多的伙伴就有文森,那时候大哥弗莱与父母都忙于农活只好拜托老人文森照看加文。每当加文坐在文森的大腿上,文森就会反反复复地讲述老庄园主卡特是多么多么要好的一个人。
文森说他小时候就随着父母到卡特的庄园定居,他们一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尽职尽力的为卡特打理好每一分事物,而老庄园主卡特也待他们一家不薄,特许了一块棉菌地给他们。“我和卡特是要好的朋友!”文森每次讲完卡特的那些善举后都会这样激动地说道。实话实说,在加文的心里对卡特印象不多。
加文只见过老庄园主卡特两次,第一次是在加文六岁的时候,卡特从别墅出来乡下巡视,遇到了在田里干活的加文父母和待在棕树菌树荫下的加文。老庄园主卡特和加文父母简单聊了两句后向加文走去。卡特往加文手心塞了块名为“糖”的玩意,据说是由白树菌繁殖时的菌丝用水熬煮而成。加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像块石头般楞住。加文父亲佩利见状踱步跑向加文,用手按住加文的头,一同给卡特鞠了个躬。卡特连忙让佩利不用这么做并表示以后也不要这么做。
总之这次见面还算是愉快,加文也吃到了人生的第一块糖,那块糖比加文以往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甜,吃过糖的晚上,加文没有刷牙,他希望能把嘴里的甜味一直留下去。
第二次见老庄园主卡特是他即将咽气的下午,那时加文七岁半,是大哥弗莱离家出走半年之后。卡特的儿子也就是现任的庄园主达克号令全村人都来为卡特送行。当时腿脚不便的文森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赶来为朋友送行。全村人都在别墅的大前院跪伏着,不得进入房子里面,即使是卡特最好的朋友文森亦不可行。只有那些乘着马车络绎不绝来到这里的卡特的亲戚们才可以进去。全村人跪伏着不敢抬头,加文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抬了头,只见那些亲戚对身旁这一大批人视若无睹,视而不见地径直走入别墅里。大约一个小时后,卡特还是咽气了,就离他八十岁生日还有两天的时间。当卡特的棺被人出来后,村民排成一字队形追随在那些亲戚身后直到埋葬的地点。卡特的葬礼庄严但似乎又让人感到压抑,这是加文现在最直观的感受。
葬礼的两个月后,加文最后一次坐到文森的大腿上。“我和卡特是要好的朋友!”文森如往常一样在最后的结尾又一次说道。但与平时不同的是加文并没有在听完故事就回家,与之相反,加文对着老人文森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能进入那栋别墅是吗?”加文天真的问了。文森顿时哑口无言,脸色愈发的难看,他强忍着怒火把加文从腿上推开,憋了很久才憋出一句“滚!!!”。从此加文再也没有去过文森的家。
距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加文偶然从父母口中得知文森已经去世三天了,直到昨天才被人发现。听到父母的话语,加文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愚蠢的问题跟文森的去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而感到非常的恐慌懊悔以及现在才明白的“压抑”。
最后一件让加文感到压抑的事便是目前手中割着的麦菌。加文似乎从他懵懂的心理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是割上五倍的麦菌,他们一家也无法摆脱要永远割麦菌的命运,甚至是到了他的后代也依旧是割麦菌的命。
加文看着手里的麦菌想到了一个人——庄园主达克老来得独子,他的小儿子叫奈特,村里的孩子都暗戳戳地叫他“野人”奈特。这是因为庄园主万分疼惜他这个独子,他不仅自己一个人宠爱奈特,他还要求全村的人都宠爱奈特,这导致奈特的性格十分的骄横跋扈,野蛮不讲理,对他人的遭遇缺乏同情心。
奈特今年六岁了,虽说他年纪尚小,可他暴戾的品质并不下于任何一个成年人。随着奈特的年纪一年年的长大,他残暴的性格也渐渐地展露出来。他的恶行包括有像骑马蚤般骑在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的背上并用抽陀螺的鞭子抽打胯下的可怜孩童;他的手里总揣着一把石子儿,随他心情而决定要砸向哪一个人。
奈特的恶行远不止于此,大大小小的事情数不胜数,被他折腾的孩子苦不堪言,这些孩子为了报复奈特便给他起了个“野人”的名号。然而,那些被欺负的孩子的父母们对奈特的行为的看法截然不同,他们认为这只是孩子之间该有的打闹,还以讨得庄园主达克的儿子的欢心为荣。
忙碌了一天的加文准备去探望自己一岁妹妹薇忒(wheat)来平定被“压抑”搞得胡思乱想的内心。加文来到河边洗漱衣物的母亲的身旁,在征得母亲的同意后,加文带着妹妹薇忒到叁法尔(13.5米)远的灌木藓丛摘浆果吃。加文把摘来的浆果碾成汁,用手指沾了点喂给妹妹吃。薇忒是个命苦的孩子,出生在农忙之时,当时加文的母亲为了交齐足够的粮食,并没有休养多久就早早下田里干活了,但是即使加文母亲如此的努力,他们家还是没交齐粮食。作为补偿,加文父亲佩利拿出家里的一部分存粮赔与大部分存款赔给庄园主。平克曼一家在缺粮缺钱的状态下艰难地度过那一年,而薇忒那段时间常常饿得嚎啕大哭,也瘦得可怜。直到现在,薇忒脸颊上也并没有多少肉,作为哥哥的加文对妹妹没有吃上过一顿饱饭的遭遇感到忧伤,他希望这微不足道的浆果汁能给妹妹薇忒的生活带来一丝甘甜。
就在兄妹俩玩的不亦乐乎时,一个讨厌鬼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宁静。是“野人”奈特!奈特在薇忒背后,加文面前,大概离他俩贰拉尔(壹法尔等于拾伍拉尔)左右。
加文惊恐地望着奈特,紧接着出于某种强烈的不安感驱使下加文下意识地看向妹妹,同时近乎本能的扑倒妹妹将她护在身下。不出所料,还没等到加文反应过来,一颗浆果般大小的石子砸中加文的后脖颈,那颗石子砸中的地方本会是他妹妹的脑袋瓜。
“歘~歘歘~”接二连三的石子飞向加文并削破了加文的头皮。直至砸了足足六颗石子为止。被砸昏的加文反应过来看向身下的妹妹,见薇忒安然无恙,加文舒了一口气但刹那加文回想起那个加害他们的凶手,加文缓缓地抬起头,宛如一头狼蜱虫死盯着奈特。加文不明白也不理解奈特为何要这样对他们,这股不惑又引起加文对“压抑”的感受,两种感觉困扰着加文,使得加文变得极度不耐烦,又由不耐烦变得极度愤怒。在愤怒的驱使下加文巴不得一个健步上去一拳打向奈特这个欠收拾的讨厌鬼。然而,那仅仅只是加文一时冲动的幻想,因为他想到了还在田里干活的父母,他的内心告诉自己不能一时冲动就连累了无辜的父母。
于是加文所能做的就只有死盯着奈特,而他的眼神中蕴含着无尽的怒火向奈特传递着一个讯息“别来惹他,否则他一定会让奈特吃苦头的”。奈特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的看着自己,他因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而恼火,可随后他就开始后怕心虚不再敢于直视加文的双眸,奈特无奈的灰溜溜跑了。
受伤的加文带着惊魂未定的薇忒回到了家里,加文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给了母亲,他的母亲听后感到吃惊亦替儿子的遭遇感到不忿,她一边给儿子包扎一边咒骂庄园主达克的儿子奈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种。包扎好不久后,加文的父亲佩利也回到家吃晚饭了。晚饭上,加文的母亲汉娜·平克曼跟佩利诉说着加文的不公遭遇,话里话外的含义是想让佩利去跟庄园主达克告状,让达克管管奈特并向加文道歉。
加文的父亲佩利都听进去了,可他并没有任何表态,母亲汉娜见状幽怨地嘀咕了一句:“总不能让别人一直我们的孩子吧……”。佩利喝道:“够了!这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汉娜听闻,失声无言以对。加文在父亲佩利说完后瞥了他一眼,加文瞥见佩利注意到他的视线。佩利的眼神像是一个无底洞,漆黑深邃,加文透过这个男人眼里的空洞看穿他那空虚的灵魂只存在一样东西——是什么呢?是“压抑”。
加文顿时明白一直使他感到苦恼的“压抑”便是来自己身边的一切!“压抑”来自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不割尽的麦菌;“压抑”来自从出生到老死也无法摆脱的土地;“压抑”来自父母,邻居,同乡玩伴以及自己那命中注定的农民身份。加文还明白了有些人天生不会被“压抑”所困扰,就像是庄园主达克与他儿子奈特。加文开始理解哥哥弗莱为何选择跟随军队远去,因为留在这里即便是割完天下的麦菌他们也只是任人欺负的土农民,更何况他们连眼下的一亩三分地都割不完,留在这里一世乃至永世都会被束缚在土地上,终其一生被“压抑”所扰。
夜深时,加文彻夜难眠,他感到口干舌燥于是下床偷摸到客厅找水喝。或许是加文的脚步声太大,又或许是佩利根本没睡,总之佩利醒了,他坐到餐椅上看出了加文心里有事就说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吧。”加文犹豫了下但还是毅然地说:“我不想再压抑下去了……不如,不如我们离开这里吧!”
加文本以为父亲佩利会发火,就像当初哥哥弗莱跟他正论那样,然而出乎加文的意料,佩利没有勃然大怒取而代之的是抽噎。佩利看着桌面抽噎抽泣,用带有哭腔的嗓音向加文埋怨道:“去哪里?我们,不!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妹妹能去哪里?我跟汉娜都已经太老了,我们希望死的时候能有块地方埋葬我们。而你妹妹呢?你来照顾她吗?你能照顾好她吗?”加文被父亲的控诉堵住了一时竟无法回佩利。
天微亮,加文一家已经在田里割麦菌了。
春插麦苗,秋割麦杆。
循环往复,便是一生。
金色的太阳徐徐昇起,涌起藏在地平线下的艳红。一丝丝,一缕缕的阳光抱在一起,变成一把金色的扫帚,自南向北缓缓地扫尽黑夜残留在大地上的阴蓝。
加文站在灰暗的世界踮起脚尖眺望着光明,他是多么希望阳光能照进这淹没他身形的麦田。他的心声好似被神明般的存在所听见,一阵强而有力的风压倒他面前曾不可一世的麦菌,由那些倒在他跟前的麦菌所铺就的金色地毯仿佛比天上的阳光还要明亮。当加文不再踮起脚盼望光明到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下定决心追随属于自己那充满光明的新生。
加文抛下手中的镰刀,向眼前的未来踏出一小步,跟着是一大步,加文按耐住激动的心,大步小步的踏出,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风吹麦浪,吹起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