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被白色的缎带缠上了,但似乎并不影响视物。除此之外,与画上的人别无二致。
“竟然……真的是荆姬大人!”老汉率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
然后哗啦啦地跪下去一大片,沈白孤零零地站着了,显得有些突兀。
沈白挠挠头,“内个,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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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姬带着沈白和小黄狗找了处僻静地方。
虽然看不见眼睛,但沈白还是感觉出她的局促。
沈白找了个石头坐下,正准备开口。
却听荆姬说,“请你杀死我,好吗?”
听得沈白猛挠头,“你……解释一下?”
“他们说,荆姬应该悲伤,于是我就出生了。”
沈白问:“他们……是指那些村民么?”
她摇头:“他们……住在高高的房子里,可以不用火来点灯,灯很亮。他们穿的衣服……和你差不多,很方便,没有长长的袖子。
他们告诉我,我应该难过、悲伤地等着,因为我的丈夫出征未归。”
沈白在恍然大悟的同时,觉得有些难过。当很多人都觉得有朵花,那么,花就有了。荆姬就是那朵花。
他之前只猜对了一部分。景区员工是其中之一,但并不是全部。
无数看到那则“美丽传说”的人们,就是她的造物主。她就这样从无数人的口中诞生了,保持着传说中应有的悲伤。
“你既然是这样存在的……我只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又该怎么杀死你呢?”沈白忍不住问。
荆姬反问道,“你是来找那个歌曲的吧?”
“是……”
“那首歌并不在这里,而在这缎带下面。”
见沈白不明白,荆姬微笑着打了个比方:
“铜钱上压了一杯水。
我是水,这缎带就是那个杯子,你要找的歌声就是那铜钱——虽然我不知道铜钱的样子。
请你把这杯子抽走,让水流到应该流的地方去吧,这样,你也能找到你的铜钱了。”
沈白不理解,“缎带……是杯子?”
“此前的我,只有混沌的悲伤情绪,只有那些念头和声音,并没有这具身体,这个世界也并不存在。一个灰蒙蒙的人……”
梦魇,沈白想。
“他找到了我,他让我‘出生’了,条件则是永远都不能取下这缎带。我接受了。”
沈白皱眉道:“他提的条件,别人总是没法拒绝——如果帮了你……你会怎么样?”
“我会流到该去的地方。”荆姬嘴角泛起柔和的笑意,“不要难过,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太久了,水要流动起来才会好看。”
沈白默然点头。
“那个灰人让我等一个人回来,而那个人却根本不存在。我想气一气他。”荆姬笑得狡黠,“在我流到别的地方去之前,我想先成个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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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荆姬出面,那些村民使唤起来很是容易。
很快,他们就找了红布。杀了猪羊,甚至不知道从哪找了唢呐锣鼓,像模像样地凑了个乐队。
所谓的婚礼一切从简。
没有马,沈白就从村头开始走,走到村中央。
荆姬穿着一身红布衣服,盖着红盖头,坐在轿子上,从村尾过来了。
两人携手走进院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她本身就是这片天地,又出生于众口同声之中,这两拜,荆姬都没有。
于是直接夫妻对拜。
沈白举起了筷子,向四周示意。夹一口菜,吃一口饭,喝一口酒。
然后是洞房。
房里没有床,只有一桌二椅。荆姬披着红盖头,坐在椅子上等着,一切都到盖头掀起来为止。
“这样……真的就够了么?”沈白望了望四周,叹一口气。
所谓的洞房花烛夜,就是这个样子。四周的装饰凑合至极,台下村民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僵硬,桌上的酒菜毫无香气,更毫无味道。
“我算是恨那个人,但就连这个恨也是他给我的。又能怎么样呢?”荆姬摇摇头,从盖头里传出笑声,“这就是我能做的极限了。”
沈白黯然,他要救戴茜茜,自然要抽走杯子去找铜钱。杯中的水他管不了,更何况她本身也已经早已厌倦了无尽的、机械的悲伤。
但……
“揭开来吧。”荆姬催促,“不要可怜我了……要敬佩我才是。”
沈白只能选择尊重,于是伸手解开了盖头。
她换上了红装,唇也涂得朱红。
在这一刻,她终于有些哽咽,颤抖着问道:“我算是等到了吗?”
“等到了。”
她拉过沈白的手,扯下了缠在自己眼睛上的白色缎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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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缎带下,是一双空洞的眼睛。空空的眼孔弥漫出雾气,雾气笼罩了沈白。
沈白被漫长、浩瀚的悲伤吞没。
这时他才明白,梦魇口中的“毒龙”到底为何物。
意识像是惊涛怒浪中的一叶扁舟,翻覆似是只在下一秒。
海面下是一千双眼睛,一千张嘴,无数面孔重叠着,他们的声音重叠着,他们毫无次序地说着同样的话——“荆姬思念着出征无归的丈夫,泪水化作湖泊,死后精魂化作周围山上的无数荆条。”
那是千百张口,那是在景区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的悲伤故事,那是半个城市人的潜意识。
他们说那里有朵花,那就有朵花。
他们说你要悲伤,那你就不得不悲伤。
沈白不甘心。荆姬不该如此,她绝不仅仅如此——她有自己的意志,并用生命去践行了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比无数人都更加鲜活。
沈白愤怒。
而愤怒招致了更大、更凶恶的怒涛。怒涛带着不可一世的气势,拍向沈白,浪花上是无数重叠扭曲的脸。
沈白被拍向了海底。
而在海底,他找到了一点微光。那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轻轻念诵着:
“爸爸妈妈说,荆姬湖有一个美丽善良的荆姬姐姐,我不相信。但是我看到小黄豆的伤治好了,原来爸爸妈妈没有骗我……”
在万千声音之中,沈白找到了那个最小的,被埋得最深的那个。同时,也是唯一发着光的那个——那个小男孩,觉得荆姬姐姐是美丽善良的。
与悲伤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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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乌云里闪过一道亮白的闪电。
混沌如麻的意识如仓皇而逃的老鼠,海水分开了,沈白举着那一点微光逐渐升起。
“狗日的蠢比们,你们看好了——”
他如喊山一般,对着浓稠如墨的意识之海大声吼叫着。
沈白手中的微光逐渐亮了起来,然后大放光芒,逐渐变成小黄豆的模样。小黄豆高高扬起头,扬天嗥叫。
光芒由柔和变得闪耀,又由闪耀变得刺眼,最终,如一轮无法直视的烈日,在天空闪耀着。
海水沸腾着,嚎叫着,扭曲着被蒸发殆尽。
“谢谢你。”沈白听到了一声荆姬的轻笑。
而后,一切归于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