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蒂将装载自己武器的战备箱放在了渡轮接待中心的寄存处旁,然后接过一张表格,用柜台上那支自己熟悉的黑色钢笔写下一行行清秀的阿戈尔文字。
钢笔上面雕刻着一个星图,装饰华丽,斯卡蒂很喜欢这支钢笔,重量合适,笔墨均匀,她一直都觉得只要手中紧握着它,就能写出华丽的文字。
“别来无恙,斯卡蒂小姐!”
柜台工作人员的呼唤让斯卡蒂回过神来,这个身穿白色航海服的佩洛族女性看到斯卡蒂填好表格才跟她打招呼,没有打扰她。
“好久不见……这是我的申请表格,还有我的护照……”斯卡蒂从口袋中拿出了一本黑色的证件,上边有阿戈尔的国徽,还有一行阿戈尔语写的小字。
“您离开阿戈尔市多久了?”女人一边带着和善的笑容,一边接过斯卡蒂的护照和表格熟练地盖章,甚至都没有看那些文件一眼。
“一年4个月零33天,对了……今天是38号吗?”斯卡蒂没有携带手表的习惯,她只是使用天空中星座判断月份,像古老的航海士那样。
至于日期,她觉得追猎兽群领袖的日子每一天都一样,所以也就没有这个概念。
“今天是泰拉新纪2633年6月39号,斯卡蒂小姐,不过我可以帮你修改,没关系的……给,这是您的护照!”
她将表格收起,然后将黑色的护照本递给了斯卡蒂。她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透露出了身为工作人员基本的职业素养。
“我以后能像你一样发自内心地去微笑嘛?”
斯卡蒂离开之前,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工作人员脸上的甜美笑容缓和了一下,随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她见过很多次斯卡蒂,她脸上略带冷漠的平静表情确实像是一个深海猎人应该有的表情,只不过她觉得斯卡蒂因为长时间的追猎,她的笑容需要一些时间去展现出来。她当然坚信斯卡蒂总有一天能像她那样笑,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目送着斯卡蒂离开,她又热心地接待下一位将要乘坐渡轮回归阿戈尔市的阿戈尔人。
这里是盐风城的一个渡轮码头,白色的木制围栏和格栅地板之下能够看到缓缓涌来的海浪。斯卡蒂坐在了海边的长椅上,眺望着远处的海浪和逐渐聚起乌云的天空,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夹杂着盐水味道的海风虽然有些令人不习惯,不过这正是斯卡蒂熟悉的味道,是盐风城的海风。
远处已经有一班渡轮启航,发出了长长的汽笛声,穿过了海浪渐行渐远。
那一侧码头的人们靠在围栏上,挥手向船上的家人友人告别,斯卡蒂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流泪,就算流下眼泪,也会很快被海风吹干,然后化成微小的盐粒散落在海风中。
斯卡蒂突然觉得,因为这海水不停奔涌和告别的人太多,所以盐风城的海风才会有这样的味道。
坐了一会儿后,她看到远处渐渐驶来了一艘黑色涂装的渡轮,上面用白色油漆写下的名字已经斑驳不清,看来她的这一班已经快要从阿戈尔回到这里了。
此时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她的身后传来,斯卡蒂微微回头,看到了戴着口罩的安哲拉,当她快步跑到斯卡蒂坐着的长椅旁时,马上弯下腰杵着自己的膝盖不停喘息。
“船来了吗?!”
“来了,你看。”
安哲拉拉下口罩后抬起头,顺着斯卡蒂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黑色渡轮缓缓驶来,终于长舒一口气,轻笑两声。
“怎么回事安哲拉?这次你又迟到了,是不是睡过头了?”
“是的……嘿嘿……”
斯卡蒂往一侧挪了一点,让安哲拉坐下,虽然渡轮很快就要来到这个码头的出发点,但安哲拉还是想坐下休息一会儿。
“塞西利亚老师没有和你一起吗?”斯卡蒂拆封了一袋饼干状的零食,分给了安哲拉一半。安哲拉接过一口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吞咽下去之后,安哲拉取出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口,然后开始为斯卡蒂解释。
“她早我两天回去了,说乌尔比安先生和路德维希老师要和她一起商量下一个侦查点的建设,到时候我们两个学派都要一起去,劳伦缇娜女士也会来加入我们,伊丽莎白老师没有跟你说嘛?”
“你们‘学派’就你们两个人吧……不过为什么劳伦缇娜女士也要来?”斯卡蒂说罢接过安哲拉递给她的水壶,举起喝了一口。
“因为这次是和审判庭一起的联合行动,那片海域已经一年没有释放出热信号,所以路德维希老师才会认为那是新的侦查点吧!”
“伊丽莎白老师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她一个月前就带着星星回阿戈尔了。”斯卡蒂又将水壶还给安哲拉,此时渡轮已经靠近,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汽笛声后,二人站了起来准备登船。
“终于来了……”
斯卡蒂感受到了海风渐渐平息,变得轻柔,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轻轻的微笑。
“伊凡妮呢?也被路德维希老师带回去了吗?”
“是的,我是最后一个回阿戈尔的‘远洋学派’猎人……”
听到斯卡蒂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归乡的喜悦,安哲拉也没有再问,待会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她们自然有很多时间可以聊天。看到曾经冷漠孤僻的斯卡蒂在伊凡妮的影响下慢慢打开心扉,安哲拉也由衷感谢上天能够让她遇见那个性格开朗活泼可爱的同伴。
渡轮停靠在了长长的船坞甲板旁,许多旅客已经开始登船,斯卡蒂和安哲拉准备停留一下最后再上船。
“安哲拉……”
“怎么了?”
斯卡蒂感觉到,海风已经完全停止了,这让她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
“这是阿戈尔第几次重建了?”
“我历史不太好,不过我没记错的话,是第三次了……”
突然,一声响彻云霄的巨大空爆传来,让在场所有人都低头蒙住耳朵,随着爆炸声渐渐消散,斯卡蒂马上回过神,赶紧放开耳朵大声呼唤着那些踏上渡轮和甲班之间链接长梯子的游客,让他们赶紧从船上撤离。
“斯卡蒂!”
安哲拉的呼唤让斯卡蒂回过头,顺着安哲拉指向的方向,她看到海潮在渐渐退去,露出了交错嶙峋的黑色碎石。
“大家快离开这里!去避难所!”
悠长的防空警报响起,两个深海猎人前往渡轮链接处引导众人疏散,这时候,斯卡蒂的余光让她瞥见了令她怎么也忘怀不了的一幕。
快要高过天际的海浪破开空中的云层向盐风城袭来,斯卡蒂和安哲拉赶紧让所有人加快脚步,与此同时码头的工作人员也都赶来支援这两个深海猎人。
“斯卡蒂小姐!安哲拉小姐!你们的武器还在寄存处!这里交给我们,你们快离开这里吧!”
带头的那个工作人员正是为斯卡蒂处理文件的那个佩洛族女性,她拉住了斯卡蒂二人的手用力往回拽。
“那你们呢?我们不能自己跑掉让你们在这里等死啊!!!”安哲拉大吼着想要挣脱,但面前的佩洛族女性好像有强大的力量,死死拉住斯卡蒂二人的手臂,让二人都无法挣脱。
“还有很多人没有从渡轮上下来,我需要帮助他们,深海猎人是所有阿戈尔人的希望,你们不能死在这里……”
佩洛族女人用力拽住两位深海猎人往刚刚接待中心的方向快步冲锋,随后将二人丢进了接待中心反锁上,里面还有一些惊慌失措没有来得及登船的游客。隔着玻璃门,这个面容和善的接待人员还是像每一次见到斯卡蒂时那样朝她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斯卡蒂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拍打着那透明的玻璃,佩洛族女性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向着那靠在码头渡轮走去。
斯卡蒂永远不会忘记,哪怕到了那个时候,她坚决而又果断前行的背影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
“大家聚集在一起!离门远一点!斯卡蒂!”
安哲拉的呼唤让斯卡蒂回过神来,她拖过两个战备箱,里面是她们二人的武器。斯卡蒂的目光没有离开那个女人的背影,已经完全停下的海风让她听到了那个女人唱出的悠长婉转的船歌。
“归来……归来……大海的女儿……归来那遥远的故乡……”
斯卡蒂和安哲拉取出武器横过,死死顶住那道玻璃门,同时斯卡蒂引导自己的源石能量,在门上渐渐形成一道能量防护墙。
那个女人走向了渡轮链接处,然后和同伴们一起疏散人群。巨浪一瞬间就让斯卡蒂面前只看到那冰冷的海水,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在海浪冲散那些没有来得及撤离的人之前,斯卡蒂依然看清了那个女人脸上的微笑和她坚定的表情。
玻璃门周围的空隙中不停有水渗透出来,此时她们身后的几个男性也上来一起用自己的身体或者手中的行李箱堵住这道门,巨大的水压不停冲击着这道门,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感觉那海浪的推力越来越小。
斯卡蒂看到玻璃门外的海水水位渐渐下落,露出了远处的海平面,幸运的是那艘渡轮没有撞向接待中心。
斯卡蒂看到海平面的那一边,一个巨大的黑色蘑菇形状的云穿过天际,那里是阿戈尔的方向。
她缓缓跪在地上,发出了无声的哭泣,安哲拉也蹲下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把头埋在斯卡蒂的肩膀上。
那里是她们的家,有她们的老师,朋友,和家人。
花了将近三天时间,这冲击盐风城的海啸带来的汹涌潮水才渐渐褪去。幸存的众人在两个深海猎人的照顾下蜷缩在这接待中心里,直到伊芙利特用火烧毁了玻璃门破门而入,才发现这群情绪低落表情绝望的幸存者。
斯卡蒂和安哲拉一直怀抱在一起,她们一直没有停止哭泣,直到伊芙利特将二人分开。
没有人知道阿戈尔是遭受了何种攻击,据不完全统计,这次灾难让阿戈尔三角洲全境内的十几万阿戈尔人遇难,境内幸存者不到一万人,而剩下的阿戈尔人都来到了陆地,或者其他远离阿戈尔的海域才幸免于难。
这份来自伊比利亚审判庭的统计结果中还提到,“远洋学派”的猎人学徒斯卡蒂,“铸火学派”的猎人学徒安哲拉,伊比利亚审判庭的审判官劳伦缇娜,是世界上最后仅存的三位深海猎人。
特蕾西娅率领罗德岛从卡兹戴尔流放区的利维坦火山附近赶来,救治难民,并且派出干员渡海寻找海上的幸存者。与此同时汐斯塔海军派来的舰艇也在阿戈尔三角洲的西侧海域,和伊比利亚审判庭海军联合搜救。
盐风城虽然遭受海啸攻击,主要建筑都没有受损,但大量的民居被毁,平民流离失所。从接待中心走出来以后,斯卡蒂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阿戈尔,被伊芙利特送往罗德岛。海风又起,可故乡已经不在,她心中的晨星,也在那一天坠落在了深海之中。
经过几个小时的休息,斯卡蒂恢复了意识,随后和安哲拉一起加入了搜救行动,帮助罗德岛寻找幸存者,而带领她们二人的正是凯尔希。
“我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和深海猎人一起行动,我以为那只是一个这附近的传说,没想到能见到真的深海猎人……”
凯尔希带领着阿米娅,和斯卡蒂安哲拉两人一起漫步在盐风城以北的一片白色沙滩上,周围全是七零八落的遇难者。阿米娅一路放置标记,方便后续部队回收这些遇难者的遗体。
“十几万人……一瞬间就消失了……这恐怕是这个世纪以来最大的天灾……”
“凯尔希医生……”
阿米娅的呼唤打断了凯尔希的自言自语,她看向了海滩边缘,浪潮拍打的地方,斯卡蒂和安哲拉正蹲在一个佩洛族女性的遗体旁。这个女人的身上穿着白色的航海服,双手被斯卡蒂和安哲拉放在胸前,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她的皮肤已经变得苍白。
凯尔希的脸上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可是内心变得非常沉重,她牵着阿米娅的手,慢慢走向了斯卡蒂三人。
凯尔希带着阿米娅为眼前这个依然带着轻微笑容的佩洛族女人默哀片刻,然后坐在了一旁因为海潮退去重新变得干燥的白色沙地上。
“你们认识她吗?”
“认识。”斯卡蒂语气冷漠地回应着凯尔希,凯尔希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失去故乡又失去了同胞,凯尔希见过许多有着类似遭遇的人。
因为经历太多太多,她的内心变得麻木起来,但她并不是无法感受到那种凄凉的痛苦离情,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感变得模糊起来。
“我可以让特蕾西娅博士征求汐斯塔的意见,在找到她的家人之前将她安置在罗德岛的遗体收容处,你们可以多陪她一会儿……”
“谢谢你们,不用了,她的家人应该也……”安哲拉伸出手抚摸着这个女人的脸庞,失声抽涕着,“她还给我吃我最喜欢的零食……还让我帮他要一个男路人的联系方式……她是一个很好的大姐姐……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安哲拉,不要哭……”斯卡蒂小声呼唤安哲拉,可是她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眼泪不会让她重新睁开眼睛,我们只能带着她的意志继续前行……”
“斯卡蒂……只有我们两个了……”安哲拉擦了擦眼泪,阿米娅赶紧从口袋中掏出她的白色手帕递给安哲拉,安哲拉点头接过。刚刚二人在她身上翻找过,没有找到名牌。
因为码头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是一些阿戈尔人和陆地人的混血,也许是出于隐私或是其他的原因,他们并不会佩戴自己的名牌。
斯卡蒂没有说话,她的余光瞥见了这个温柔大姐姐航海服的胸口上,别着一支带有星图的黑色钢笔。斯卡蒂轻轻将这支钢笔摘下,然后放在了自己的口袋中,不知为何,那海风又停下,不再吹拂斯卡蒂的脸庞。
不仅是晨星,连那心中的海浪,也永远停滞在了这一刻。
“老师……伊凡妮……星星……”
斯卡蒂不停呼唤着自己家人的名字,渐渐地,那呼声转变成了无声的悲鸣哭泣。她转过头,朝着阿戈尔的方向,看向了晨星坠落之地,将那些从阿戈尔燃烧着的废墟之中,缓缓飘扬而来的最后一束希望和孤寂呼吸进了自己千疮百孔的肺中……
“这就是这支钢笔的来历嘛,斯卡蒂……”
午夜手中轻扶着一支绘制着星图装饰华丽的黑色钢笔,坐在了斯卡蒂房间的凳子上,看着低头回忆那晨星坠落之时的斯卡蒂。
“那个时候,我以为您已经和星星已经……您是怎么活下来的?”
“哥哥带着我潜入深海,说有一个地方要让我先看看,因为过两天就是星星的生日,我们都想给她一个惊喜,正好你也要回来了……”午夜将手中的钢笔放在了桌面上,继续回忆她的晨星坠落之日,“星星当时应该在海上城市的家里,我和哥哥潜水很深,后来……海平面以上发生了爆炸,海底也发生了地震,无数气泡飘浮上来,冲击波的乱流将我打散,等我恢复神志的时候,哥哥不见了……”
“所以伊凡妮和星星,都在海上城市里,对吗伊丽莎白老师……”斯卡蒂抬起头,含着热泪看着午夜,午夜叹息一声,只能点点头。
“伊丽莎白老师没有保护好星星,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更对不起你,斯卡蒂……”午夜站了起来走向斯卡蒂的床,然后坐在了她的旁边,将她搂在怀里。
“伊丽莎白老师,我知道我们一直在和那些怪物作斗争,可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呢?”
“为了尊严。”
午夜坚定地回答让斯卡蒂愣住了,她不太理解午夜的意思,而午夜也是感觉到她的疑惑,耐心地为这个尚未经历过搁浅梦境的年轻猎人解释起来。
“是生命的尊严,斯卡蒂……伊莎玛拉对泰拉犯下了这么多不可饶恕的罪孽,她蔑视生命,践踏生命,将她后代的生命视为草菅,粉碎了阿戈尔人的故乡四次,又将我们未进化的同胞当做战争工具,无数次侵袭陆地……”
“我们深海猎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回尊严,夺回阿戈尔人乃至整个泰拉生命的尊严,我们要化作利刃尖刀,让伊莎玛拉知道生命的重量,要让她付出代价……”
午夜回想起自己和安哲拉的老师,“盗火者”塞西利亚的对话,领悟出了她话中的含义。那个永远戴着一顶深色牛仔帽手持重机枪而且热情开朗的深海猎人,是她的战友,也是和歌蕾蒂娅一样的挚友,即便她们的作战方式截然不同,坚持的猎人道路也并不一致。
对于她来说,塞西利亚就是她的伊凡妮。
“伊丽莎白,我觉得乌尔比安挺适合你的,我就不和你抢啦!”
一阵急促的警报声打断了陷入回忆中的二人,她们赶紧带上自己的武器冲出了房间,斯卡蒂等待着午夜的指令,而午夜则深呼吸一口,她想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以便于自己做出判断。
“赫娅……如果你能听到,就再帮我一次吧……”午夜紧握手中的刺剑,闭上了眼睛,她轻声呼唤着死海守望者,直到她的心灵中吹过一阵海风,随后渐渐传来了海浪的声音。
“乔拉……”午夜猛地睁开眼睛,然后朝着心灵中呼唤的那个方向带着斯卡蒂急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