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绝体绝命

作者:CodenameIB 更新时间:2023/3/24 2:26:06 字数:4243

天色蒙蒙亮,月亮隔着一层薄云换上她的睡袍。

说来也挺有趣,有日月,有星辰,还有那个叫黎衣·昂的她。这一方棋盘真不赖!

为什么在这晨昏交替的时候,一向自负“睡饱饱才起床”原则的我会站在这院墙之外,倚着我看了十六年又摩挲了九年的老墙壁?自然是因为一场被催促的旅程,将要从凯伊夫妇身边带走他俩最爱的女儿去做横压在人类头顶的怪物的,新娘。

在村口,黎衣已经在等我了,她身边并没有送行的人。

这并非叔叔的感情淡薄,相反,这两年间的训练里我见证了一个更甚我父亲的木讷汉子对孩子是多么得深情。以战士的标准去要求她,却从没狠下心来让难堪的现状逼迫一个孩子在自我破碎以后重塑一个果决的自己。男人只是永远站在前两步的地方,面向蹒跚的女儿伸出了手,等着终于跨过了问题的她握住后再拽过来,扶稳以后再如此指引前路。

这样温柔的汉子因为一道密令,在几天前就先我们一步,告别了村落。

而现在晨露尚未凝聚,我和她的心意却已经交融圆满,掌心的温度高于这未照耀的日头。她的指头因为不安而在我的指缝里昂首又垂头,有点痒,有点暧昧。

“没事的,艾尔伯特叔叔虽然没来,但是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

她摇了摇头。

“叔叔他实力高强,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任务吧?肯定能平安回来的,我们也…”

她的手力道加重,掐断了我将要说出口的话。

那双勾走了我的魂,摄走了我的魄的金色琥珀,眼底闪烁着更加凝实的影子。

“有点不对劲,按理说那些王庭的特使,现在应该来了。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会不会是这里太偏了,在路上误了点?”

我分明还想说些什么,可面前树林的氛围,实在不允许我吐露更多的臆想。

淡淡雾气将能远处模糊成明暗交错的底板,而被衬得活灵活现的枝杈树叶,从原先伴着微风翩跹的动态突然凝固成被上了色的素描。不复之前的生动,反而透着股死物的呆板。

风已经被截住,浪涛也再难掀起波澜,那雾气和吞噬光芒的云层呢?二者向着我缓慢涌来,魂域分明什么都没有探到,但是直觉告诉我,云翳已经从林叶的阴影里踱步而出,现下,已经在我面前三步。风从虎,而树林里应当不是那种蛮勇的野兽;云从,从什么来着呢?是那个荡开了影子,仿佛世上的光都照在了那一片树丛,靓丽的女人吗?

她应该是从雾里走出来的,我却看见她站在我三步远处,眯起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亮光,和她沐浴月光的倾奇模样很是矛盾。

‘这,就是特使?是,「皇」?’

可我感觉不到故事里,让人膝盖软到撑不直的威严。

这村口的路上杂草丛生,毕竟村里只有三十来人,是踏不出一条像样的道路的。像是在呼应我的质疑,女人身上的光芒暗淡了。看上去,和村里的阿姨们差不多?

“还不跪服?也罢,反正今日的试炼,出于对妄图欺瞒无上存在的惩戒,这点不敬反而不足挂齿…好好体会吧。”用这样一段话开场,眯着眼睛,语气和那双薄唇一样毫无起伏。

可当话音在我耳蜗里荡了一轮,父母的气息以及手中握着的温软重新与我的感官相连了一瞬,我扭头想要将他们都刻在我的眼里,增添对抗不详预兆的底气。

凉丝丝的心悸,其来源自女人脚下蔓延至森林的影子里,蠕动而出。

窒息感来得突然,却不突兀。那是我今生遇到过的恐怖里,唯一让我脖颈冰凉的怪物。脑海浮现的,是听到那声尖叫时的疼惜。可手心的温暖传递了她心灵的力量,紧扣的十指是她为那份坚决的加持,携手,她与我并肩!

知父莫如女,我略微拧腰,让出一份空间,一份足以让我把那背后的胸膛推向更孱弱者的空间。

“爹,我和黎衣一起。”

可得到的回应却出乎意料——“当心,别勉强。”

他没有直接带着母亲离开,却提点,嘱托了我一句。

‘区区糙汉,区区,老爹。’

我嘴角的上扬还没消去,珍惜之人的好意化作火苗,要将这黎明点燃。

可我突然就摸不到自己的心了?!

记忆断在了我关于死亡最真切的回忆,断在我消逝在黑暗的魇夜之渊。

疏离感不是孤身者最难熬的,对于未知的恐惧会一寸寸贴紧你的肌肤,散去四肢里游走的热意,这时你反而觉得脊背胸膛有一股火苗。可任何突然的惊惧都会将勇气的火星给吹灭,从有到无的反差最是巨大,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如坠冰窟。刺痛感哄骗你,呵斥你,其实你从未勇敢过…所谓的火光,不过是莽撞的映照,所有高洁的和清澈的都被自我怀疑所诋毁,踹进臭水沟里。你不敢去拾起来,你怕去拾起来,你觉得恶心!

这就是一个被幻象蒙惑,被蟒一样的威压将脊梁搅碎了的小女孩,看见了将自己逼入死地的触手后,忘记了那杆大剑烫手的握柄,忘记了紫发,金眸,和带着咸味的唇…

最怯懦的内心啊。

那些猩红色的触手,完美扮演了梦魇的物象,在少女的精神世界里伸长、分裂、缠绕!留下浓厚的影子,有着铁锈的味道。尽管那些触手纷纷从她身畔掠过,最近的一只也离她的面颊有一掌距离,可一个被吓破了胆的人,膝盖被钉在了地上的人,一条丧失了心气的衰颓蝼蚁。离站起来,需要一个契机。

怎样的契机呢?

焰浪?不,是剑气。从她眼前三步外掠过,热意灼伤了她的眼睛,光芒烫着了那颗冰冷影子所裹挟的心。不单单如此,那样的剑气,光是看到,就让跪着的人感觉到心口里闯进来一头幼兽,它咆哮狰狞,声浪将膝盖给震碎,人却可以只凭大腿和那一腔豪迈支棱起来!

“过分了!”

配上这雄浑的男低音,少女心事酥酥麻麻!这蒙住眼睛的幕布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揭开来,站起来,此处应有一个仗剑的任侠!他帅气又有点小蔫坏,最好是个大叔!

可喜可贺,主角总算迈过了试炼的第一步,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开局,请为她欢呼,为她,喝~喝彩!突破了那样的困境呀,不应该挣脱苦闷,不应该得意吗?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当眼睛适应了光明——

那些触手穿过面前单薄身影的整个胸膛,记忆和梦想填满这一颗心脏。

然后碎开,那湿热的碎肉贴到了我的眼睫,视线被染红…

随后我的记忆,蒙布也被掀开。谁掀的?粘着紫发少女鲜血的不知道哪只怪物。

恐怖的压迫感让我双腿打颤,父母陷入了村落和孩子的两难抉择。

而我:“去救他们吧,我们能顾好自己!”

这是自信还是自负?

于是我在看见斩不尽的触手怪物时,陷入了敌人的幻境?还是我的怯懦?

手指狠狠地插进这泥土里,湿润的黑土地和粘着露水的杂草,和幻象里的渊泥一个触感。魂域将掺杂在雾里的异种精神力驱散,阴冷的感觉依然存在,却不能再扼住我的喉咙。

那只是水滴,微小的水滴。

我其实一直看着,坐在这一方舞台的最前排,看着挺直背脊的女孩缩进另一个人的影子里。血污和泪水,汗水和怪物的体液,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但是我坐在最近或最远的地方,俯视那个冷眼的小丑,直视那个酷烈的圣女。

都是我,毫无作为;都是我,卑劣无耻;都是我,跪在那里,没有忏悔,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恨我是块木头。是个人偶。

“站起来吧,别认输啊!”

“别怕,我在!”

“跑吧,我在!”

“活下去!这次,轮到我!”

“那…就,看好我,我们一起。”

“不!”

她的哀嚎,她淋漓的鲜血不该,也不可以浪费呀!朝夕相伴的情谊,那些相处时的温暖和香味。同淋雨的浪漫,同床眠的馨甜,却是一道剑气把我照醒?

白烂?摆烂!枉为人!枉活这第二世!

唤来熔岩大剑,双手被炎刺戳穿,熔毁。冰将尚未飘散的血烟,和铁与肉一起铸成剑柄。没有痛楚,只剩空洞。我蹒跚着步子,将要拖着镣铐去赴一场已经没法如期的约,等待着行刑,我的命?它们的命?

没有答案,只有背后使死劲的一脚让我撕裂了,蒸发了一根触手。踏上前两步的土地,散落着黎衣的血,我的步伐顿了数秒。

我的自我也蒸发了。

她的剑技,只知挡开而没狠毒的杀意,所以她被伺机而动的豺狼撕开了无数伤口!于是我以伤换命,剑从不荡开任何一个角度袭来的触手,只是在添了腐朽的伤口的同时砍断、劈开一具具尸体。她的能力,要在给予震慑后谋定后动,所以她被浪潮般的攻击给搅碎了架势!那么我就拼上这一份魂灵,每一段,每一具敌人都在我身旁被魂压碾成脓水。

可我终究还是遇到了,那个用三只触手夺走了、撕碎了我唯一的星辰的特殊怪物。它的身躯不同于一般的尸魔,虬结的触手勾勒出一只庞大的章鱼,漆黑的六只触手拧作左右一对拳爪,剩下的腕足架着它推开那片树林,开出一条“霸道”。

它的右臂,属于她的血已经不再流淌,扎眼得很!

它竟敢用那肮脏的腕足玷污她的血!

不复乡村风光的这片土地,焦灼的剑痕撕碎了它,崩裂的地面四处是坑,焦臭味和腐臭味都令人作呕。这惨烈的战场对面,是无魂的傀儡和始作俑者。怒火和憎恶将空气染成我眼里的样子,并非殷红,而是纯黑。

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是我的右腿被折断,身体将要被六条触手撕开…

积累的伤势终究不是强烈的意志可以压制得了,在那两条“手臂”的交错拍打下,我险而又险地迫近了它的躯干,可控制不住的痉挛让我迟滞,那袭来的爪子让我举起的剑刃无法挥下。于是闪避失败,我被狠狠地掼到地面,右腿的骨茬刺破了皮肤,麻木的我也不得不哀嚎。

被撕扯的我,正好被吊在它的面前,看着那森白的头骨,原本两眶的位置凹陷。无名火起,就是这样一个无心无眼的死物,夺走了金色琥珀主人的生命!

耐得住吗?我问自己。一如我那天对着自己的骄傲进行问心。

可我已经没了骄傲了,它和黎衣一起封在了冰柩里。

我还剩什么呢?我凭什么战斗,凭什么去支撑支不起来的眼皮?

‘她还没死,她还有救,她的灵魂还没散!’

仅此而已。赎罪而已。

‘倘若这冥冥中真的有无上的存在,请聆听无耻之人的忏悔!我以身为刃,以命魂做骨,赐我一个支点,让我可以撬动这屈辱的复仇!将罪与罚倾轧在这怪物身上!’

可人类不由神明创造,人类能凭借的只有这血肉,魂魄,性命!

那就赌我穿越过生死的灵魂足够分量,能够压倒这胜负的天平!

冰火相生,能量的生灭开始轮转,而黑暗自我的影子里覆盖我以及手上几乎炸开的双色大剑,光芒镀在刃口,相克的矛盾根本不是我能把持的。可我要赌这一剑,可以裂地,开天,遂了我的悲愿!赌我的命,足够为她殉葬!

生灭之理,湮灭了这一方剑垂落的范围。

尘归尘,土归土。我赌赢了!

我用牙和腰腹蠕动着,向着被冰盖住的方向。

她就躺在地上,被我用冰棺收殓!所以我用点燃了的世界,为她,为了她…

趴在她的膝盖边边,哪怕是瘫软在地上,她也和她的姓一样。

黎衣·昂,她昂着的头,面容竟然是恬静的,嘴角是翘着的。将血污从冰层下用流动的元素洗去,她的面庞还是我记忆里的娇俏。

“这是背叛啊,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我的双手已经和残破,钝了,熄灭了的剑融为一体且毫无知觉。

我的身躯破烂不堪,被她护得周全的身体在斩杀了这近百的怪物后多了十数个对穿的洞。

我的眼睛不知是染上她胸膛碎片渗出的血,还是血管破裂溢满了血泪。

‘这是背叛,我为什么还活着?’

远处的战斗也结束了。不是父亲与母亲护住了一村的村民,而是一个男人斩掉了对手的一条手臂。敌人远遁,他将手中的剑收入背后剑鞘,啐了一口血沫,骂道:

“不人不鬼的东西,懂个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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