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绳有些滑腻,不似肌肤那样温润的触感,而是带着一点黏腻。
将剑身拔出一段,看见血色的面容殷红的眼睛。
凝视许久,看见明净剑身,以及笑容灿烂的自己。
日光被掩盖,雨落如瀑,穿过无心支撑的魂域后只剩丝丝缕缕。
银丝落,赤泪淌。勉强支着眼皮,从眯着的缝里看去,剑身上是琥珀色的眼眸和一双觑着她的粉色桃花。有笑闹,有怨怼,有恬静,可那桃花的主人始终眯着眼睛,看不清眼底自然就看不到心头搁着的是甜酒还是酸糟。过眼云烟,终究是被雨水模糊了,于是将剑推回鞘中,再沿着我为剑的主人选的图案划过每一寸沟壑。
‘你,要逃多久?’
魂域逐渐凝实,一念的时间被更多纷杂的心思给拖延了足足半刻钟。我将内蕴在这遗物上的简讯拉长,又折起,又花了半刻钟。将简短的两个字反复咀嚼,直到确认自己没有错漏。
雨和天光都已远去,留下月亮给本就寂寥的人,再添一身悲凉。
“英雄?哪门子的呀?”
这处埋骨地远离村落,恰好在那片林子外的花海里。所以我就算嘶吼,咆哮,歇斯底里也没关系呀!野兽还能舔舐伤口用以**,可我该怎么补上这空荡荡的胸膛呀?
英雄不问出处,因为哪怕是自微末里站出来,他们也能得到或命运或神明或贵人的赐福,跨过试炼,成就伟愿。无论结局如何,他们都将绝望逆转,凯旋与否不重要,纪念的丰碑不需要完胜的注脚,那太累赘。可我万万没想到,经历了那样的背叛,她的遗言既非对我的失望,也不是对叔叔的歉疚,更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她只是将最诚挚的心绪诚实地告诉了我——我是她的英雄。
生命的最后,她的意识已经沉入深层,慢慢由身体退回到灵魂。她的身体也被我用冰柩困住,徒留她感受多一些的痛苦。若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有父亲母亲的庇佑,我们本可以牵着手笑着提起这场磨难。可当她的意志不知是靠什么多撑了一会儿,留下她灵魂仅剩的念想。
她的立足点很简单,哪怕我被恐惧击垮,我依旧站了出来,击溃了来犯的怪物。论迹不论心,哪怕她为此付出了性命,她也只记得我的好。
‘呆呆一呆,一个呆呆呀。’
那最后的悼魂诗,这样回复我对自己的苛责:
“我对自己的挚友,见死不救。”
‘那是我的选择。’
“我早该克服那些虚假的幻象。”
‘但是你站出来了。’
“我没能救下你。”
‘但你救了更多人。”
“我没能为你报仇。”
“我只盼你活下来。”
那是录音吗?怎么做到的?她,早就预料到了吗?
那个狡黠的少女,斗嘴我永远也赢不过她呀。可你怎么能,怎么能将身后事安排得那样妥当,甚至连我自责的权利也要剥夺呢?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想要做你怀里,那个替你挡下风雨的同行者。
‘我要笑呀,都背叛你那么多了,不能再多一桩啦,不能!’
于是后槽牙使狠劲啮合在一起,嘴角强撑起来,呜咽被鼓起的肺部给吸进去。
有轻柔的脚步传来,这沾了雨水的花丛很是难走,这步子能那样轻快,我所知的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还未等我表达拒绝,暖意从我的背部包覆了我的上半身,安心感让我的嘴角自然地上翻,两度干涸的眼眶有湿润的感觉,随后两行湿热顺畅而下,没有半分黏滞。
“放下吧。”
无言。
回答我的也是无言,不,是比那更温暖的怀抱。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入睡的,只记得梦里的黎衣言笑晏晏,和我大打出手的时候毫不含糊,特别是催我起床的时候,她喜欢拍我臀部的怪癖愈发严重。当我睁眼时,眼角的泪水混着母亲趁我熟睡灌下的蜂蜜的残余,是初恋的味道。
父亲与母亲解决了从其它方向入侵的怪物,村子里的损失明确在账目上,只有村民一栏有一个数字。当我走出屋子,打算再去凭吊友人,却看见那群没心没肺的傻小子眨着眼睛,聚到了我的身边,毫不顾忌的开口:
“冥扉,听说你拯救了村子呐!”
目光怔然,不知者不罪,可我的火气还是以悲伤为薪柴。我该怎么拜托这群长不大的孩子?我可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还未等我对着该守护的人挥出拳头,威严的男低音就震慑住了他们。
“小子们,纠缠女孩子可不差这一会儿,叔叔有事,哪凉快去哪,别去那颗颂魂树,叔叔要带她去哪儿。”
‘原来猢狲是真的会害怕狮子呀?’
一只满是茧子的手强硬地抓住了想走开的我。好嘛,原来不是来解围,只是真的有事找我?可恶,这只臭狮子!
穿过七拐八绕的巷道,再踏出村口,一股异香占据了我躁动的内心。
抬眼望,米白色的四瓣花朵缀满了枝杈,在那个出发前的晚上,黎衣确实对我说过,那株老树又结满了花苞,可惜从来没有看到它开过花。
【“好希望能看到它开花啊,一次就好。”】
‘那个男人,说这树叫做,颂魂树?’
他背对着我,面对着那棵树,右手侧着展开,指向正东方向:
“你有多悔恨,你有多怀恋,就在一剑里全灌进去,我若是满意便传授你斩了那个半皇的技巧和力量。只是你要有那个天分,还要有那个心气!”
心底有了计较,也有了那份不服气。
音容宛在,笑貌犹存。不该是这样,我心中的她必须活着!我该以怎样的剑,去为她送行?我能用怎样的剑,去扣开死亡的门户?
尝试将那天的赌命一剑重现,可在尝试调和生灭的聚变时就难以为继。那么,我的剑,便只能溯洄到,“英雄”了吧。
火焰从赤红转变为深蓝,却始终缺了那份追思。“英雄”岂是不伤怀的人?
“白落提,丰和,英宋,桓泽金,广秀!”
我能说什么呢?
“黎衣•昂!”
她是我的英雄!是我的挚友,也是我的初恋。
那些为你而行的空幻梦想,那些来不及实现的愿望,用呼唤我的火炎和炫光来证明吧!
默念一句举火燎天!粉色的剑芒蜿蜒曲折,这一剑要技巧有信念,要力度还是有信念。除却心意,在出手的那一瞬间简直一无是处。可那剑气是那样瑰丽,没有刻意调整却正好是我发丝的颜色。分明是火焰,却像是我的眼泪般晶莹,将地上厚厚的一层树叶燃成灰烬。
碎裂了大地,随空气里树叶的焦香一同传来的,还有我全心全意的一击不知为何突然消失的景象。
我的眼前暗了下来,头不自觉垂下,看着脚边的树叶。这一片树荫下,全是老树褪下的叶片,我甚至连这一机会都没把握住…
有人捏了捏我的肩,把我拎着转了个九十度。
满树的花朵都变成了琥珀色,其中一朵恰好在我转身后飘到我的手里,明明是花朵,却有宝石般剔透的质感,在我触碰到的瞬间,花心变成了翠绿。
那是黎衣和我对视时,她眼眶里的景象。
“魂颂花,很美吧?”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太安逸了可练不出能斩那不成气候半皇的程度。”
话音落下,那满树的花都循着谁人的意愿飘在空中,形成一股花潮,以我为中心画着圈。
而我手里的那朵花被不明的牵引力带着脱离手心,花潮涌起,大放异彩。
当“潮水”停息,我看见一柄琥珀色的长剑,剑身上镶着一颗绿色的宝石。它落入我的手心,沉甸甸的,却有炽热的心意从另一个“我”那里通过剑柄传递给我。
天朗气清,风从蔚蓝色的高天之上垂下,拂动叶片,奏响古树对我的期盼。
这一片土地上剩下的树叶随着那低声呓语化作古拙剑鞘,通过一条基带挂在我的腰上。这树叶之下的土地,竟然像是镜面一样空明。鬃狮却不惊讶发生的一切,按着我行完鞠躬礼,拉着,不,拖着我走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没有给我准备早餐,却把那个黎明我所背的包递给我。我一掀开小包上的蒙布,就看到一个木头盒子。里面是一份便当,看沙拉的分量,应该是黎衣做给我的。当我吃完后发现了盒底的暗层——
“我也喜欢你。”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既然有颂魂树这样有灵的古树,那我能否许下妄言:
“持有一半的梦尚未回还,可否去相思树下,圆一份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