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毛毛细雨,能把人的魂魄都给浸湿。
所以我再一个激灵,捧起手中茶盏,将香茗一饮而尽。
全然忘了该如何去品。
只觉得口齿留香,两颊处亦有,而喉韵清润。
淡淡苦味散得就和脸上雨丝的凉意一样快,当我才觉察那香气像医馆压箱底的珍宝,四肢百骸已被热意护住,再不觉得这小雨寂寥。
面前人在这翠竹之间,随性地向后坐下,分明是一片空地…
下一瞬就有一张太师椅承住娇臀,让她靠在椅背。
一面案牍,上面的卷宗乱成一团糟,看得出被人急促翻阅的迹象,而那桌前的人只是踢了脚桌子便震得那些白纸黑字通通留下青色的卷皮示人。
在这细雨幽篁里,华美旗袍下那素白的女子落落大方,这虽然没有遮雨的陋室——
苍天为盖,后土为台。
再有她这一位捻虚作实的仙女,当真算的上是灵域。
那么假作真时真亦假,她这“真亦假”已经在此。
一片片枯黄竹叶翻滚着跌到地面,恰是一群黄衣侍女各自捧着一只窄口玉瓶。
只见姨姨将那一只只瓶子里的液体倒入茶盏,嗯?
那茶盏已经是只酒樽了。
不知倒了多少,这百十个小丫头被她袖子挥散,只留下那飘了十里的梨花香。
“梨花风起正清明。”
料想那般醇厚温和的香气,应当是难得的好酒。
可她皱着眉,啧了一声,然后让靠在一根竹子上的叔叔摔了个屁股墩。
“你干嘛,哎呦!”
“三十里外的莫邪村,有尸魔出没,本源是普通兽人。”
“不够,太差!”
“咱侄女儿!”
他的面色不改,只是盘腿坐好,原本半眯着的笑眼,一点笑意也不留。
看着极为端正,庄重。
“百里外有一处凶险,雷池,练体淬骨够用了。”
“不够,还是差了。”
姨姨的眸色渐深,看得出来,叔叔要是不给出一个交代。
这夫妻俩就要来一出全武行啦!
可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平直地说道:
“这孩子,单枪匹马,宰了十二只触手骸。”
“那座死域边上的那一堆?”
“那只石距也尸骸化了,她斩的,我没出手。”
姨姨也叹了一口气,将那酒樽重新化为幻梦。
那酒?自然是叹完气就喝下了,润润喉。
我一直觉得,姨姨玫红的眼睛简直是带着魅惑的效果。初次见面就让我的眼睛无法移开视线,那狡黠又纯粹的眼睛最是惹人爱。
可现在那红色,直让我知道——
原来带刺的玫瑰是刚强的。
她的背后浮现一个书架,不,一排书架。一个贴着一个,延伸到梦的起点。
她不知从哪掏出的卷轴,一个个放进最近的一个书架上还空着的两排空位。
最后留下六份卷轴,她的手在抖,抖得很厉害。
叔叔还是那个叔叔啊,他快步走上去,单膝跪地。
一双大手覆在那和他十指相连过的娇嫩。
“你确定吗?她还是个孩子。”
“我看着她用灵魂拼杀那些怪物,她可以的。”
“可死物与活灵不同!更何况是…”
“她可以的,她走出了连八尺男儿都可能受不住的遗恨。”
我分明是状况外,却无端觉得脊背发凉。
那些卷轴,到底记载了什么?
姨姨下了决断,她将六卷都推了过来。
那些卷轴飞到我面前,在我面前自动排成由近及远的一行。
这是何意?
“孩子,小扉,从你手边的那一卷开始读吧。”
那眼神和父亲送我离开时一样,期望很少,忧心很重。
我的手触及了卷轴,那上面的信息就融入我的脑海。
“呕!”
我将胃里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可那干呕的感觉抵不上我看见那一场梦时喉间窒息感的一丝一毫。那场梦和我之前做的梦,很像,也不像。
黑白两色,可这场梦每个细节都很清晰。
这场梦,没有凌驾于洪水猛兽的英雄。
却有生啖活人血肉的,异族。
…
…
祈求是无用的,
少年得出这个结论很是突兀,但是这残酷的结论很合他眼前的这一幕。
分明是正午啊,整个黑黢黢的村子都被被穿透阴云的阳光照的亮了起来。
没有炊烟,没有吆喝,没有赶着回家的村里人。
就在前一刻,他还在老爹身旁,把小姑娘护在身后。
“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感觉好笑又好气的男人只能蹲下来揉了揉这俩半大孩子。
因此躲过了第一只箭矢。
一句暴喝还没出口,就被大力止住,连带着整个人…
钉在那石墙上。
“跑。”
衰微的,打颤的声音,是护子心切的父亲面对死亡的抗争。
小男子汉让青梅先跑,他护住她的背后,挡在猎杀者的面前。
后心剧痛,他跌倒在地,喉咙有血,咳都咳不出来。
更逞。
唤一句“阿巧”?
硕大的影子,从少年眼前的土地,从少女的尸首上掠过。
如墨一样漆黑的大鸟,向着猎物俯冲,那可是石头堆砌的村子!
可一转眼被黑炎摧残得支离破碎,有石头泥土砸在少年的脸颊,在这轰鸣里他却感觉到了有低低的吟咏。
不是因为他的感知突然敏锐,而是罪魁祸首就在他身旁。
那尖耳朵,黑色轻甲的背影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刚好看见他尚在流泪的眼睛。
寒光毕露,这梦境最后的拼图断了后续。
“百二十里,忌日丛林方向,数量不明。”
这对夫妻同样的神色,一点表情上的改变也没有。
叔叔被掐着一只手制住动作,没看到这卷轴的内容。可姨姨呢?
“休息一刻钟,我们要出发了。”
再也没个交代,便要匆匆出发。姨姨将剩下五卷捧在手里,将刚刚吸的一口烟连同低语一同将它们包覆,缩成一块玉珏。
为我整了整衣衫,将红绳套在我脖子上,收进胸口锦绣。手上不知做了什么动作,那贴在我心口的小小寒源变得温暖起来。
然后她托住我的两个胳肢窝,强行把我拉起来,然后推了一把。
正好站在那石牌楼下,而叔叔已经蹲在那河边逗小鱼儿了。
“为她展示下吧,幽弥兄?”
“好呀”
竟是姨姨回答。
一瞬间白昼变长夜!一瞬间这林中树叶化成鳞甲!
那长河是脊背,撑起这巨蟒的神形!这城墙在大阵的托举中简直是立于绝壁之上!
铜浇铁铸!
那石牌楼和月白色石板上有淡淡荧光。
凡敢来犯者,尽葬蛇腹。
“那石板,是用不知死活鼠辈的骨头烧的,好看吧?”
淡淡的声音,却掩不住那眼神透出来的癫狂。
“呼!”
晴空朗朗,该启程去面对这世道了。
“不过姨姨是那些个红颜里脾气最好的?”
“那不然?”
“懂了,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