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侧殿中门窗紧闭,亢奋的阳光被略显陈旧的窗户纸阻拦,拼了命地想钻进来,两者撕扯在一起产生一种奇怪地张力。当然这种张力是很难察觉到的,金杜云只是觉得屋子里面不明不暗的环境让他很不舒服罢了。
当然真正令他不舒服的,还是他光溜溜的脑袋不得不暴露在众人面前。
侧殿位于大殿所在的正院的西侧,平日里金杜云他们很少过来。传言这里是掌门与一众前辈商谈要务,或者会见外宾的地方。本来还以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金杜云偷瞄了几眼觉得也不过就是个又大又空的屋子而已。
老头子们分左右两派坐在太师椅上,掌门坐在两行中间,正对着站在门前的金杜云。
“金杜云,十七岁,南翎人。”二师兄站在左边金杜云师傅椅子后,手里拿着一张不知写的什么的册子,如是念道。
“十五岁时入门,人字班……”二师兄念到这里时,屋里面的众前辈中传来不满的嘟囔声,明显可以听到有人低声道:“打分班以来就没有把凤仪剑传给过地字班的弟子过!”这话传道金杜云的师傅耳朵里,只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笑了一下。
掌门摆摆手,让二师兄继续往下念。
“剑术目前是二层,”不满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二师兄只能皱着眉头继续说,“今年春秋两季的考试成绩是下乙,往年最高到过中丙……”
一个高大雄壮的前辈打断了二师兄,粗声粗气地说:“别念了,单说他会武成绩。”会武是每入门五年进行一次的综合评定,分松竹梅三等,达到竹等就算合格。譬如对新进弟子为例,付义虎达到了竹等,就开始负责一些门派防务的工作。而大师兄二师兄也都是因为高达松等,才会被门派前辈格外重视,委以重任。
“师兄就不用问了,肯定是梅等啊。”一个看上去就瘦削阴险的老头子怪里怪气地说。
二师兄眯着眼睛,连忙在册子里夹着的散页中翻找,
“金杜云的会武成绩是……”不耐烦的人群中只能听见翻书的沙沙声。金杜云愁眉苦脸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光溜溜地脑袋似乎有些冷。
“松等。”二师兄念道。
粗壮的前辈目瞪口呆。
在座的诸位前辈都愣在了那里,以他们看来剑术二层,春秋成绩下乙的弟子,会武能达到竹等就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了,可松等?莫非金杜云看上去普普通通却真的在天资上有过人之处?
如前所述,会武因为涉及的弟子职位的提升,进行往往比剑术考核和春秋考试更严格,考试时弟子与考官都会用面罩挡住五官,用药改变嗓音,以免有作弊通融的可能。考试内容包括御敌、潜行、战略、生存、道术五项,分别由五名考官负责。因为这个成绩是官府、社会上都认可的,往往弟子家长也十分在意。
即便都是会武,五年会武和十年会武差的可就不是一星半点,即便是大师兄二师兄这样的翘楚者,也都是在十年会武获得的松等评价,只是入门五年就获得了松等?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粗壮前辈忍不住把头转向了金杜云的师傅,没想到金杜云的师傅也是一脸疑问,他对二师兄说:“不对吧,我记得他是梅等啊。”
这一问二师兄也蒙了,他拿出那一页成绩递给金杜云师傅,上面确确实实写着松等。
众人忍不住议论纷纷起来。当事人金杜云倒是只低着头研究自己的脚尖。最后是掌门打破了这一僵局,他微微笑着对二师兄说:“你去我书房一趟,那里有会武成绩的原件。”
二师兄连忙点头,正要推门出去时,金杜云开口了:
“那个,我的成绩是假的。”
“什么?”粗壮前辈脱口而出。
金杜云挠了挠后脑勺,目光移到了众前辈的脚上,他支支吾吾地说:“因为这个成绩会寄给家里,我就造了份假的……我想反正我的成绩也没有前辈们会看……师傅又知道我的底细不会拿我的去推荐……我是想让家里高兴高兴……”
咔嚓一声巨响,粗壮前辈一把把茶杯摔碎在地,他满面怒气,喝道:“混账东西!”
金杜云毕竟是个孩子,吓得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给前辈们鞠躬:“我没想干坏事……我不知道……我该死……我该死……”
倒是掌门夫人看着孩子哭了心疼起来,轻声安慰说:“孩子没事,别哭了。”
粗壮前辈也不好再说什么,气哼哼地坐定。消瘦前辈则在一旁冷笑。
金杜云半晌才止住了眼泪,他觉得自己简直气概全无,仿佛连做和尚都没有资本了。
粗壮前辈总结说:“所以,金杜云,二层剑术,成绩下乙,会武梅等,你们却说他与柠彩契合度最高?”他越说越气,声调不自觉地变高,金杜云看见地上的灰尘都被震得颤抖起来。
“刘师兄切莫动怒。”坐在掌门右手侧的一名一直没有吭声的长须老者忽然开口。
“不管怎么说,剑法、道行都能提高,契合度可是没法子的。”另一个身形高大坐在掌门左手侧,但是没有胡须的前辈说道。
粗壮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厌恶地又打量了金杜云一番,嘟噜说:“什么玩意,没天资、没毅力、品行恶劣……”他把目光最终投向了掌门夫妇:
“师哥,你就决定是他了么?!”
掌门神情自若,轻轻说:“我倒是觉得孩子还好,不过……”他停顿了一下,
“咱还没问孩子愿意不愿意。”
金杜云看到几个前辈耸了耸肩,好像这个问题根本就无需问他似的,他们都抬起头,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金杜云。
掌门夫人轻轻地说:“杜云入门比柠彩早一年,那么还是他师妹呢。”
掌门轻轻地说:”那么,杜云,你愿意你与你刘柠彩师妹一同练我门派独门绝技凤仪剑么?”
所有人都紧盯着金杜云,紧盯着他缓缓张开的嘴巴。
这句话金杜云从听到自己被选中的那一刻就憋在嘴边了,他终于能说出口了。
他抬起头,看着诸位前辈,用清楚地声音说,
“什么是凤仪剑?”
在二师兄的陪同下吃过午饭,两人往金杜云人字班的厢房走去。一路上按掌门的吩咐,二师兄把凤仪剑的事情细细的给金杜云讲了。
其实金杜云也并非对凤仪剑一无所知,毕竟凤仪剑作为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剑法实在太出名了:当初他没上山前就听说书的先生讲过凌烟子和碧波子的故事;他上山的时候他爹还跟他开玩笑说“好好学,学会了凤仪剑不但威风还能拐一个天仙当老婆”。就算平时意淫刘柠彩,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被宣布与刘柠彩一同练这剑法,然后当晚就洞房。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但这三个字虽然耳熟能详,可就跟哪吒的风火轮或者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一样,总觉得并非现实中会接触到的东西,譬如说,金杜云现实中会接触到的神兵是:扫帚、擀面杖、树杈子,能运用到的剑法是:扫堂腿、摔倒和挨揍。
听到他说出这话,二师兄不易察觉地皱了眉头,他虽然对凤仪剑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但好歹是本门名震江湖的绝技这个弟子却居然表现的像是个白痴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金杜云唯一知道的是,凤仪剑是双人剑法,需要一男一女共同出招,别的就一无所知。可二师兄想了半天,具体的内容也不是靠几句话能形容的出来的,况且就如同其他师叔质疑的,他现在剑法底子太差,别说凤仪剑,就是狗屎剑他也学不会,现在给金杜云多说也并无意义。最终他也不过是把其中的好处坏处给金杜云讲明了。
可金杜云还是犹豫不决,他只能对二师兄说:“师兄,你觉得我应该答应么?”
虽然这么轻率的给师弟指路未免有些不负责任,但二师兄想了想还是说:“我觉得你应该答应”。
而就在金杜云与二师兄慢慢悠悠地吃过饭,慢慢悠悠地在山顶上闲逛时,侧殿里的众前辈却仍坐在那里。金杜云离开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了。
在场的已经没有了弟子一辈,由执法长老为大家倒了茶,茶水放在那里却没有人却碰一碰茶杯。
首先开口的仍是方才对金杜云态度恶劣的粗壮前辈,
“大弟子方御亭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坐在掌门一侧的长须老者说:“前日清晨与他共读的师弟告诉我的。”这位是天字班的师傅柳真铭大师,“我和掌门师兄商量过后就马上通知大家了。”
“前天……不正是契合度的结果出来的时候么。”那个看上去阴险狡猾的老头说。
柳真铭点点头,但倒茶的执法长老却说:“之后我带人山上山下地找过了,也差人往他家送了信,都没有下落。”
“那看守山门的弟子呢?”粗壮前辈问。
执法长老摇摇头:“无论是山门前执勤还是安置在暗处的弟子,都没有见他下山。”
众人中不只是谁叹了口气,执法长老只能轻轻说:“我还会继续带人找……”
“结果发表前本门资质最深,本领最高的大弟子走丢了,说出去不叫人贻笑大方?”粗壮大汉哼了一声。
执法长老不由得对粗壮大汉的这种态度很是反感,冷冷道:“谁都不想出这种事,你在这里说这话是在责怪掌门师兄和我们大伙了?”
眼看要争执起来,掌门却仍慢慢地喝着茶,柳真铭一拍太师椅的扶手,粗壮前辈才住了口。另一个坐在下首的圆脸短发中年人问道:“依师兄的说法,那是方御亭自行离去的?”
柳真铭不情愿地点点头:“我想是的,以他目前的本领,想离开是没人拦得住他。”
本门翘楚大弟子方御亭居然将继承凤仪剑所不顾,究竟是被威逼利诱下了山?还是遭了什么不测?还是其他门派早有预谋?在座的诸位前辈默不作声却心里不免都在冥思苦想。
最终掌门开了口:“邢师弟?”
执法长老应了一声。
掌门:“你继续带人寻找御亭,如有必要可以与天清派和丹武宗联系让他们协助。”
执法的邢长老点点头。
“刘师弟?”
粗壮前辈应了一声。
“朝廷那边这事还是保密的好,即便有人问下来,你也说自己常年在军中,只做推托不知。”
粗壮前辈也点了头。
掌门却还看着他:“另外,倘若杜云答应了此事,也希望你多谅解。”
这次粗壮前辈就没有点头了,他似乎有什么心里话,却只能硬生生的咽了下去,看上去表情煞是骇人。
掌门放下茶杯,背着手慢慢走到了侧殿大门前,轻轻一挥衣袖,两扇木门吱呀轻响,左右打开。正午的天空中一片白茫茫,无云,无声,只能看到一只云鹰落在树梢之上。
“又到了这个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