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雨峰位处金蝉峰以北,其势也没有后者的雄伟高大,常年日光为金蝉峰遮挡,未免显得阴冷晦暗。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又多奇松,四处视线为之所阻,若不是常年生活于此之人,迷路、坠崖都在所难免。
三峰鳞次栉比,距离相差不过数十里,其景色氛围却全然不同,与阳光明媚的金蝉峰、静谧秀美的修竹峰相比,幽雨峰四处无不透露出一派阴幽暗肃杀之感。
汤宫时作为门派的首席剑术指导,担任着天字班地字班两班十数位天资卓越的弟子的教习,基本上每日都要往返于三座山峰之间,不知不觉间连铁索吊桥上一共铺有多少块木板都一清二楚。
虽说对他而言,教教年轻弟子也并不怎么费事——他在心里就权当晨练罢了——但每天走来走去,总让他想到小时候自己家门口路过的几个村来回跑的送水的挑夫。他也就此时曾与门派高层协调过,结果也是个没门。
的确没有法子,他除了教习之外,还在金波门龙威堂做主事。龙威堂平日里负责每年皇帝身边精锐禁卫的训练,此事便非同小可:既要保证训练的质量与皇帝的安全,又不能将本门绝学尽数相传,两者之间的轻重权衡,非得有他这个门派剑术数一数二的高手坐镇不可。
而借着亲兵训练之便,龙威堂不知何时也开始参与了与朝廷之间的秘密交涉,成了主要负责对外事务的玉瑶堂之外另一处担任外交的部门。
所以起居住行都在幽雨峰上,也就在所难免。他的提议门派高层讨论后,提出了一个方案就是不再由他负责剑术指导,这样就免去了来回奔波之苦,但他又不乐意,大概汤宫时宁愿一心一意地练剑教剑,反倒是门派与朝廷之间的权谋计算,让他更加的讨厌吧。
他还讨厌幽雨峰这一副让人开心不起来的景象,明明在金蝉峰上还是阳光普照,温暖自如,沿着吊桥刚走到幽雨峰这边,四周围吹开始阴风阵阵,实在让人心烦。
沿着小路往树林深处走去,龙威堂在山峰仅有的一小片空地上,正走过一棵巨大无比的百年老槐树,忽然看到树边靠着一个男子。
“师兄早啊。”对方向他打了个招呼,脸上却毫无笑意。
“你可不是我,炎黯堂工作这么闲么?”大概是因为前面所说的景色原因,汤宫时有些冷漠。
“事情发生之后,阮云峰他们几个同年的,可早就凑到一起多少次了,我们一次面都没碰过,你这样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对方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这微笑却毫无笑意。
又是这些破事,小圈子,明争暗斗,你们去当掌门好了嘛!汤宫时听罢心里更加烦躁。
“好像咱们商量了就能有什么用似的。”他直接了当的说。
“哈哈,这话可不像你说的。”
“我觉得这话很像我说的。”不像是指的有些消极的态度,像的是不愿参与这些权谋之争,汤宫时看着树边的男子,道:“廖豹成,你来找我,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廖豹成双眼闪闪发光,带着一丝狡黠,看着汤宫时:“师兄痛快,那我就直说了,你觉得这个小子合适吗?”
汤宫时眉头一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廖豹成撇撇嘴,矫健地一步飞到汤宫时面前,压低了声音:“要我说,我觉得金杜云这小子配不上修炼凤仪剑。”
汤宫时哈哈大笑,说:“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难道全山上下会有一个人觉得他配练么?这在朝会那天清晨大家不都讲明了么?”
“但那帮老头,却还觉得他可以培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廖豹成不知不觉间,脸上已经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你我可都知道凤仪剑意味着什么。”
汤宫时陷入了沉思。
“今天你给他上课时,我可在旁观瞧了,别说练凤仪剑,他再练上十年,恐怕连你们龙威堂教的那套小玩意都学不会。”
“你怎么这么会夸人呢?嗯?小玩意?”
廖豹成死死地盯着汤宫时:“你知道与凤仪剑相比,那就是小玩意,不然你也不会教给皇帝的禁卫军了不是么?”
汤宫时没有回答。
“如果不抓紧,大家站完队,到时候可就下不了手了。”廖豹成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就算修炼的不是你我,你也不愿看到凤仪剑落在这样一个普通人手上吧?
你心中第一人选还是方御亭吧?”
廖豹成的最后一句话直接了当地戳中了汤宫时的内心,他心里面犹豫了,但还是挣扎道:“可方御亭不见了。”
这句话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如此轻松地说出口,方御亭是他出师后教的第一个徒弟,从地字班一脸青涩的小男孩一直教到门派会武第一名的大师兄。除了时间慢慢培养出的超乎师徒之间的感情,他甚至已经将自己已经慢慢沉寂下的抱负、愿望,都寄托在了方御亭身上。
方御亭将来可以站在武林之巅。
尽管这个认知并不是他一人独有,但他却格外的深信不疑。
所有人都说方御亭不见了,汤宫时心里却明白,方御亭是自己要走的。他与方御亭争吵过太多次,早就多多少少预料到了这一天,可他却不能向门派众人说明此事,因为这会伤了太多人的心。每个悉心培养他的师傅,掌门夫妇,所有热爱他的师弟师妹,还有刘柠彩。
汤宫时并不相信,大家会想不明白,方御亭这种本领的人,会被人劫走?只不过大家都宁愿欺骗着自己,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罢了。
“我会派人去找他,”廖豹成打断了汤宫时纷乱的思绪,“我可以动用炎黯堂的人手。”
“你这是违反门规。”汤宫时冷冷地说道。
“我不在乎。”
“他当初表现出来的,你也知道吧。”廖豹成出于某些原因,对方御亭下山的事情大概也非常明白。
“我不在乎,如果有必要,我会把他绑上山来。”
汤宫时不由得一笑,廖豹成根本就不知道方御亭有多么可怕 ,就好像炎黯堂的人手就可以把方御亭绑上山似的,即便整个金波门,恐怕也没有这个把握吧。
没错,我养出了一只根本无法控制的庞大野兽。
“不过,我以为你的心思,会考虑你你弟弟的。”汤宫时不知为何,说出了这句话。
廖豹成说:“我弟弟不过是个小孩。”但他敏锐的察觉到汤宫时内心的动摇,不由得咧嘴一笑,“现在还不到他出场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那个金杜云一副门外汉的水准,是凭什么让他有脸答应的。”
“但你弟弟怎么想呢?他多少还是会嫉妒吧?”
“嫉妒才会产生怒火,熊熊燃烧的烈焰才能锻造出好的刀剑不是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汤宫时最终还是这么问了。
“现在告诉你还为时尚早,不过,你看上去似乎更感兴趣了呢。”廖豹成已经知道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满意的笑了。
但汤宫时没有对廖豹成说的,是关于金杜云的另一件事。
在龙威堂主事了这么多年,虽然并不喜欢,但汤宫时多多少少地也学会了一些手段,
譬如留底牌。
事情发生在剑术课结束之后,当时一旁观瞧的廖豹成早已离去。和孩子们一起一边玩闹一边练剑让他心里面多少愉快了一些。
他单独把金杜云叫过来,新接手的弟子,且不论是否像金杜云这样是被选中修炼凤仪剑的人,单独聊几句也再正常不过,王梦鸢与高宁彬也懂得这道理,便远远地站在一旁等着。
“杜云,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啊,还好。”金杜云只是挠挠头。
“今后我会全力以赴教你剑法的,你也要加把劲。”汤宫时似乎想鼓励一下金杜云。
“哎……好吧。”但金杜云的回答不温不火,他似乎反而觉得这种关注成了负担。这多少让汤宫时有些寒心——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到底不是方御亭——他不免产生这种想法。
罢了罢了,以后日子还长,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他拍拍金杜云肩膀,转身想要离开。
“那个……汤师兄……”金杜云怯生生地叫他。
“嗯?”
“话说刚才的比试……是我赢了呢。”金杜云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对啊,不过不用在意,”汤宫时心想我还道有什么事,原来这孩子还挺在意的嘛,“慢慢学,剑法早晚可以……”
等等……
“你说你赢了?”汤宫时有点纳闷。
金杜云伸手一指,汤宫时看到了自己腿上,米黄色的裤子上一个黑色的小污点,这不是当时他觉得被蚊子叮了一下的地方么?
“这是什么?”他问道。
“是……地上的小土块。”
汤宫时皱起了眉头,回忆着当时的比试,金杜云不是一直都在乱劈乱砍么?而被蚊子叮咬,明明是比试结束后。
这算什么,比试结束了打中我又如何?不服输的话,下次就在十招之内获胜。
不对……
他忽然心里面倒吸一口凉气。
金杜云在喊招式时,把一招喊成了两招,这就使得当金杜云摔倒在地时,汤宫时自然而然的以为十招已经结束。那么难道比试之中,金杜云表现出的焦躁,笨拙,以及最后一招的“灵机一动”,全部都是计划好的?
他原以为那“灵机一动”的凌空而起,就是金杜云的计策了,没想到那不过是套中套,计中计。那不过是让他掉以轻心“这小子也就会使用这种伎俩而已”,然后彻底忽视了他故意喊错招式的圈套。
不寒而栗。
他看着金杜云,无奈地一笑:“果然是你赢了。”
金杜云脸上露出孩子天真的笑容,反而又让汤宫时有些怀疑,是不是他想太多了?可能金杜云把一招喊成两招就他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而扔石头只是泄愤。一切根本没有汤宫时想的这么复杂……
还是再观察吧。
他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但又不由得问:“咦?杜云,那你既然赢了,为什么要单独留下来才跟我讲?”
金杜云不好意识地挠了挠光头,说:“我怕你觉得不好看嘛,而且……反正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废物……”他自己似乎也并不完全晓得自己是什么意思。
反正大家觉得是个废物,索性就真的这么演下去?
是这个意思么?汤宫时看着眼前的金杜云,反而从他不起眼的身上看出了无限多的可能性,也许他真的……
但心里面另一个声音马上就冷冷地辩驳道:这又如何?他用石子能伤到你么?
汤宫时也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金杜云为什么被选中一样,但他总觉得,这孩子没那么简单。
他应该足以作为一张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