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好。”胖子如是说道。
师姐好?
金杜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也不敢相信这句话居然会从胖子的两片薄嘴唇中间的小黑洞中钻出来。金杜云可以举出一万个自己的例子:朝会那天被刘柠彩看到自己的丑不堪言的光头,她对自己第一句话是没扎好裤腰,自己是怎么在她面前表现的像一个智障,还挨了一顿打。
而胖子不但平平安安地打了招呼,猜猜他还赢得了什么?
王梦鸢对他微笑了一下!
我为什么就没想到一句“师妹再见”比什么“你的胭脂哪里买的”强得多?
然后金杜云就明白了过来,胖子跟他完全不同。胖子虽然遇到漂亮姑娘也会紧张,但他至少知道不会在对方面前企图愚蠢地呈现一个更好的自己!
王梦鸢看看金杜云,问道:“这位是……”
金杜云连忙介绍——胖子叫什么来着?他一时想不起来了,只好说:“这是我发小,胖子。”
胖子有些害羞,挠挠头说:“我叫孙书樊。刚才……知道师姐在这里就不会乱喊了……”
“没关系,没关系,”王梦鸢忙笑着说,“男孩子之间开开玩笑也是正常。”喂喂,你怎么不说他是小色鬼了!金杜云心里有些不平衡。
好在胖子也不是真的会跟姑娘聊天的人,只能说说外面天气不错,师姐你是哪里人之类的话,王梦鸢很快就不耐烦(金杜云这么想的),说自己跟朋友约好了先走一步了。如果两人真的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地聊起来,并相约一起去后山散步,把金杜云一个人扔下,金杜云肯定要自杀了。
他第一次以自己的朋友是胖子而感到庆幸。同时又不免嘟囔自己:“你还真是吃着盆里的看着锅里的啊,王梦鸢跟你有半毛钱关系么?”
王梦鸢离开之后,胖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你觉得她对我有意思么?”
“我觉得没有,孙书樊。”金杜云决定这一天都要这么叫胖子。
胖子一皱眉头,粗声粗气地说:“是兄弟不是,跟你正经说话呢。”
“如果是兄弟,进门半个时辰至少该问问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伤势如何。”
胖子不好意思了,凑上前来,一把搂住金杜云,腻歪道:“我认错啦。”
“你的娘,你抱我做甚么,我对你可没意思。”
“你的娘!你吃醋了?”胖子赔笑道,“我还不是来带你去好玩的地方的?”
金杜云扭头看着胖子:“去哪?”
“下山去乌城玩两天!”
金波门所在的云空山,南边全是崇山峻岭,只有北面山脚下有一个小镇。金杜云老家是南翎,但从小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叫做大屏镇的镇子上。按理来说,他爹一个做生意的,成家立业当然该选个水路交通便利之地,要么水旱码头,要么几省通衢,而大屏镇除了挨着云空山金波门几乎没有任何的商机可言。
金杜云向他爹妈问这个问题,他妈就会咯咯直笑,说:“你爹是为了我呀。”金杜云并不相信这个答案。
换做其他弟子,来此地不过几年,都觉得大屏镇有酒楼,有茶坊,有戏院,反正比山上好,每逢休假下山便在镇上玩几日。可金杜云和胖子在镇上过了十几年啦,他俩每当这时候才能萌生出一种优越感,这些乡下人还以为大屏镇是好地方呢,我们早就厌了这小破地方,去哪玩?当然该是去乌城。
从大屏镇花两文钱,坐马车只需半日功夫,一路向北便到了乌城。乌城是小城,百姓不过万余人,又从未听说过此地出过什么名臣武将,或者有什么盛景特产,不明就里的人便只道是个不值一提的地方。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新封到此地的藩王其实性好声色,吸引了方元之内颇多名伶艺人来居此地,这藩王又不设宵禁,城里面深夜之中几条街都是灯火通明,犹如白昼,着实是个玩乐的好去处。
胖子和金杜云说谨慎也好,胆小也罢,来这种地方为了免得口角,便不带佩剑,只扮作普通小哥,混杂在人群之中。
在马车上因为空间狭小,前后左右都挤着人不方便谈话,金杜云下车之后才开始低声跟胖子说自己被秦笑皇痛打的事情。胖子一反常态地没有讥笑金杜云,
“我当时听到以为你被打死了,”胖子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那可是秦笑皇啊。”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他围着刘柠彩就来气。”
胖子想了想,说:“可是我听说他是看着刘柠彩长大的,刘柠彩就跟他妹妹一样,要是我看到王梦鸢一起长大的哥哥抱抱她,我应该不会在意。”
“但是你知道么,我有点不服气。”
胖子眉头一皱:“不服气什么?你想打他?”
金杜云对胖子的态度有些不满:“为什么不行?我练好凤仪剑,凤仪剑还对付不了一个秦笑皇么?”
这话胖子也无法反驳:“他妈的,那你就好好练去吧,现在你让我觉得你是武林中人了。”
武林中人一词,在胖子和金杜云的口种词性随情境会一直变化:如果两人在听说书的讲故事,或者看小说看到荡气回肠之后,情不自禁为其中大侠感叹:“到底是武林中人!”这时候这个词就是褒义的;但如果他俩看到一些狐假虎威的人,或者恃强凌弱者,也会冷笑一声:“武林中人嘛!”这时候便成了贬义;但两人每逢回家,给家里人说自己是“武林中人”时,这个词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就不好说了。
胖子这时候说的,其实两者参半,他既带着一点嘲笑,但多少也有些嫉妒金杜云能练凤仪剑。
“那你呢?”金杜云反问道,“你觉得王梦鸢会喜欢武林中人还是不喜欢?”
金杜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但听者有心让胖子不免心里烦躁了起来,他哼哼道:“你的娘,老子是大**哥,大**哥不需要剑法。”
两人走过了黑黢黢的城门,熟门熟路地转过宽阔的大街,往一旁小巷子里钻,天色这时候渐渐沉了下来,下车时还一片昏黄的天空被蓝黑色的夜晚代替。凉风吹来,伴随着一股胭脂的香气,急促的琵琶声愈来愈响,两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了。
从小巷子里走出来,他们到了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城门口的大街这时候已经都见不到几个行人,这里却是摩肩擦踵。鼎沸的人声、乐坊里欢快的器乐声此起彼伏。
挂着欢门彩楼几层高的酒庄、玩意新奇的夜市、西域南洋厨子掌勺的饭铺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路边喷火、舞剑的、跳胡旋舞的比比皆是,这边是几个粗壮大汉赤膊上阵纠缠在一起表演角力,对面几个花魁从人群中走过引来众人的围观。黄土地面上落满了各色鲜花,天空中飘荡的尽是稀碎彩纸。
这里就是醉花街。
“那你说要练剑,最近有什么进展么?”胖子大步穿过人群,一边问道。
“有肯定是有啊,几个师傅都不错。”除了廖豹成,金杜云暗想。他的眼睛落到了路旁二楼栏杆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大姐懒洋洋靠在上面拿着烟斗吸烟,华丽的外袍中露出雪白的肌肤。金杜云拉胖子的袖子,“快看。”
胖子细细看了,才说:“你天天看我夫人的腿,别的女人的也看么?”
“这哪里是一回事,”这种话说起来有些肉麻,“现在我看王梦鸢师姐,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呢。”
“哈哈!”胖子惊叫道,“你这**,过去看的时候就好意思了是么?”
金杜云也说不出为什么,事情放在过去,他肯定会白天死命偷看王梦鸢的腿,然后晚上躲在床上一边仔仔细细地幻想着每一条曲线,每一片色彩,每一条褶皱,一边起劲**。
可如今这种情绪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好像……就好像他对刘柠彩的那种感情似的。是因为他已经拿王梦鸢当做姐姐似的了么?还是他被高宁彬传染不再好女色了?还是……
他指了指远处饭店挂着的招牌“还阳虎鞭汤”,问胖子:“要不要吃那个?”
他这段时间也依然会做春梦,但唯独梦见过两三次柳思娥。这让他颇为费解:王梦鸢他天天见面,刘柠彩他夜夜思念,就算是苏艺香也还脸熟,他却梦见却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柳思娥。他连柳思娥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在梦中她也并不说话,不过缠绕在自己身体四周,用温暖的嘴唇轻轻地亲吻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
在醉花街上走着,想到柳思娥却让金杜云的身体内产生了一种谜一样的倦意,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从腹中冒出,暖暖的,让人格外快活。
快活总是好事。金杜云不再追究这些,任凭暖意在身体内弥漫。他与胖子先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饭店吃了饭,六菜一汤,大鱼大虾。一旁卖唱的小姑娘瞧见二人出手阔绰又难得面善,跑来给他们唱了首曲子,两人大喜,给了她一些银子,又让她再唱个腻乎的《缱绻蝶》,小姑娘略带羞涩,勉强唱出靡靡之音,让二人格外兴起。
从饭店走出来,两人跑到浴池洗了澡,木板铺就的浴池里弥漫着大团大团白色的水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汉子们手持烟斗或者云脂膏吞云吐雾。洗过身子后,胖子和金杜云靠在了墙边,胖子也拿出云脂膏的铜碗来,点上吸了一口,眼神开始迷离起来。
“呜,好想让梦鸢来给我搓背啊。”
金杜云接过铜碗,也吸了一口,这一口让他呛得打了喷嚏,心道怎么跟上次的不太一样,但倒也没多想,猛吸几下,身体就融化在了浴池的白色雾气中了。
这次他也不是什么旷世奇才了,任凭手脚无力地瘫软在地,远处古琴铮铮撩人心弦,眼前烟雾缭绕变化万千,金杜云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他好像是个大侠,是个真正的“武林中人”,手持长剑,受万人敬仰。
“呜呜呜,梦鸢用她的腿把我缠住吧!”胖子在金杜云身旁哭道。
金杜云依然在看着自己的形象,心中不免觉得好笑,自己哪里会是什么大侠,别逗人发笑了。
古琴奏出的曲子越来越快,金杜云听到了自己心脏在咚咚直跳。
一个个画面像是暴雨一样猛烈冲击着他的大脑:秦笑皇挥拳打在他的头上,刘柠彩那双眼睛里藏着的无数心里话,柳思娥温柔的手指在自己身体滑动……一遍又一遍,让他应接不暇。
好难受,金杜云知道自己吸多了。他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他与周围的人一样陷入了沉睡。
“幽雨峰……”
睡梦中这三个字传进了金杜云耳中。
什么幽雨峰?金杜云心里面纳闷,云脂膏的后劲还没有消退,做的梦还缠绕在眼前,然后费力地睁开眼睛,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浴池里面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人影。
“闭嘴。”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说。
是我的幻觉吧,金杜云这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因为我想到柳思娥所以就听到了“幽雨”这两个字么?
“可姓方的说……”起初那个声音又隐隐响起。
“你给我住口,走,出去说。”另一个似乎有些愠怒。
水汽稍稍散去,往屋顶方形的天窗飘散了出去,金杜云勉强半睁着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他看到了两个古铜色皮肤的汉子,从水池中走出,湿淋淋地往门口走去。
“你胆子太小了,这里都是吸昏了的烟鬼嘛。”走在后面的那个用不在意的口吻说道。
一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弥漫,但这次与之前不同了,金杜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扭头看胖子,胖子却还在一边流着眼泪,一只手捏着自己蚕蛹似的小**,呼呼大睡。
金杜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强撑着坐了起来,双腿好像断掉的芦苇一样无力,脑袋一阵阵挤压得剧痛,他还没能分清幻象与现实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扶着滑溜溜的木板墙,极其费力地跟出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