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队长,鹿羽靡几乎一路上都没有跟两人说过话,更不用说这次下山的计划了。他就像是个神经病一样,也不住店,也不打尖,困了就钻小树林睡觉,饿了就吃随身带着的大饼。
王梦鸢一个姑娘家虽然略有不便,却意外地能吃苦,睡野地,喝溪水,都没说什么。她反倒是担心从小娇生惯养的金杜云撑不撑得下来。
金杜云能不能撑下来?当然不能,他哪吃过这种苦。只说一点便可管中窥豹:他在金波门上的被褥是从家里带来的。没错,这点恐怕全门派也没有第二个,连胖子都没做出来的事,他就做了。
金波门好歹是大门派,给新弟子置备的用品都是全新的,而且还不便宜。但金杜云嫌门派备好的褥子太薄,床单是棉质的上面有毛球硌得他睡不着觉。他十二岁上山的第一天就哭着跑了回家,然后背着褥子、被子、枕头、床单等物品像是个逃荒的一样又跑了回来。
可就是这样的金杜云,前面也说了,本身下山就是憋了一股气。虽然他也的确有些害怕那个活泼的姑娘真的遭到什么意外,但恐怕与刘柠彩关系陷入低谷依然是促使他下山最重要的一点。
究竟为什么脑子一热他也不明白,或许是山上那种气氛让他无法忍受了?还是想要在刘柠彩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真的只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尽管想不明白,但下山后他就像是个二愣子一样对一切糟心的事物都破罐子破摔了。
“走得累?累死算了。”
“想吃饭?你也配吃饭?”
“睡觉难受?难受就对了。”
他在心里面就这么嘟囔着自己,这样看到自己被惩罚,他反倒平衡了一点,他就这样硬撑着,说不定在王梦鸢眼里,自己倒变成一个硬汉形象了呢。
下山头一天入夜,鹿羽靡也不说话,忽然从大路转进一旁林子中,这片林子中生着又细又长的白桦,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鹿羽靡自己寻了一棵稍稍粗一些的,靠在上面说:“抓紧睡觉,明天早起。”
金杜云有样学样,模仿着鹿羽靡的样子,也坐下靠在一棵桦树上,但他没有头发呀,层层剥离的树皮刺得他的光头又痒又疼,而且稍不留神就会倒向两边。鹿羽靡不耐烦地骂了一声。
“杜云,”王梦鸢忍不住也笑了,她把一直提在手上,用来装信鸽的鸟笼放在一旁,道,“你来帮我,咱们找点野草。”
于是二人只能四处拔一些干燥的野草,高高地堆成一垛,王梦鸢用力压了压,还算松软。两人便铺着外套,枕着包裹躺在了上面。
一旁的笼子里的信鸽不时咕咕低鸣几声,忽然一阵风吹过,将本就干枯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声音未落,已经有几片落叶落在了金杜云脸上,他拂去后想起了什么,稍稍抬头透过夜色去瞧那鹿羽靡,他双目紧闭,胸口平缓的起伏,似乎依然睡着。金杜云便低声对王梦鸢说,
“师姐,你睡了么?”
王梦鸢大概是赶路累了,也已闭上了眼睛,但还是回答,“怎么了?”
金杜云压低声音说:“你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么?”
“你是说?血影宗为了抓女弟子冒着上山的风险?”王梦鸢也早就想到了。
“很怪不是么?”
“的确说不过去,这明显是在向金波门宣战嘛。”
金杜云继续说,“还记得上次我上次从乌城回来,对你说的那个小门派吗?”
“记得。”
“我亲耳听到他们说‘药’,我是想……”金杜云并不是很聪明的人,此时他费力地整理着措辞,想表达地更明白一点,“我也不太懂了,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药,能控制别人什么的?”
王梦鸢睁开了眼睛,微微转头看着金杜云,神情中带着一丝吃惊,“你是说,他们用药控制了那个血影宗的人?有意让他上山被发现,从而挑起血影宗和金波门的战争?”
其实金杜云也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散乱的逻辑是不是这个意思了,他觉得王梦鸢说的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这种药是有的,而据我所知能做出这种药的……”王梦鸢飞快地动着脑子,忽然眼睛都瞪圆了,低声惊道,“一定是玉蛟门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们就是个小门派,说不定他们就是想挑起两边的争端,从中获利!”
金杜云接下来说:“那既然是这样,”他又瞄了一眼靠在对面树边沉睡的鹿羽靡,“我们自己行动吧。”
“哎?”
“哼,反正这人也不愿意带着我们,我们俩这就溜走,去乌城跟踪他们肯定能找到线索。这人就随他好了。”金杜云厌恶地瞥了一眼鹿羽靡,自己兴奋起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既聪明又勇敢。
“可是,单单我们两人……”王梦鸢有些担忧。
“我们只是跟着,又不与他们交手,”金杜云说,“带上信鸽,如果证据确凿了,就给炎黯堂发信,怎么样?”
“好主意啊!真聪明!”
金杜云被夸奖了,正要高兴,忽然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王梦鸢的声音,两人忙抬起头来,那鹿羽靡仍靠在树边,但正一脸怪笑地看着二人。
大事不妙。
鹿羽靡根本不用看,就已经察觉到两个孩子害怕了,他做出友善的样子,道:“怕什么呀?你们不过是想跑而已嘛,没关系的!”
他语调轻快地招招手:“来,过来!”
金杜云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看到自己厌恶地眼神了?
“来,来呀!”鹿羽靡亲切地招呼声,异常的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还是没有动,只是坐直了身子。
“怕什么,我是你们师兄呀,再不过来我就过去了哟。”
金杜云和王梦鸢对视一眼,等他过来就更糟了吧,两人只得乖乖地走过去,他们起身后,沾在身上的干草扑簌簌地落下。
两人走上近前,鹿羽靡又说:“别站着呀,来,坐下,咱们促膝长谈。”
没有法子,只能坐下,鹿羽靡微微笑着,看着金杜云说道:“真是没想到,师弟真聪明呀!嗯?你这么聪明怎么不去做翰林呀?”这是好话吗?这肯定不是好话吧!
当的一声,鹿羽靡一个暴栗敲在金杜云脑壳上,
“‘这人’!”鹿羽靡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这人’?老子是你师兄,‘这人’是你叫的?”
“对不起!”金杜云大喊道,他直觉得疼的眼前发黑,其实不过是黑天而已。
又是当的一声。
“老子睡觉把老子吵醒?他奶奶的!”
“师兄!”虽然不过是用手指敲脑袋,但王梦鸢还是不太忍心,想劝住鹿羽靡。不成想鹿羽靡又凶狠地转向了她,“还有你,丫头……”
金杜云捂着疼痛的脑袋,以为鹿羽靡要打王梦鸢了,大喊道:“她一直叫你师兄,她没叫你‘这人’!”
“他妈的,老子知道她没叫,但她想跟你逃跑,该当何罪?”鹿羽靡瞪着王梦鸢。
“哎……哎……”王梦鸢完全像是一直可怜巴巴的兔子,眼眶更红了,半张着嘴露出略微有些长的门牙,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来,露出腿来,我要拧了。”鹿羽靡活动着手腕,还发出骇人的声音,“咔咔咔。”
“师兄!”金杜云喊道,“她什么也没说,都是我一个人自言自语,你拧我好了!”他把裤脚向上一挽,露出长满还不算粗硬的汗毛的瘦腿。
“他妈的!老子要拧少女的腿,你的大毛腿有什么意思?”他又对王梦鸢吼道,“麻利点!老子还要睡觉!混账!”
王梦鸢颤抖着手,但裤子太紧很吃力也没有挽上去。鹿羽靡不耐烦地说,“罢了,便宜你了,隔着裤子一样!”他抬起了手来。
当的一声。
他并没有去拧王梦鸢,而是又给了金杜云一下,就已经重新坐下靠在了桦树边。
“先给你记下了,免得你这丫头给老子告状。”他闭上了眼睛,“抓紧睡觉去,再吵老子剥了你们的皮!”
金杜云虽然脑袋上疼得慌,但却有点高兴,“那师兄,咱们明天赶路……”
鹿羽靡吼道,“去乌城!畜生。”
两人重新躺回干草堆上,金杜云一方面发现了鹿羽靡并非真的那么凶恶,另一方面又因自己为王梦鸢挺身而出感到自豪,心里面美滋滋的。干草也没那么不舒服了,很快他就沉入了睡梦中。
似乎,一切都在转好呢!
他这么想道。
但哪有这种好事,才睡了没几个时辰,金杜云就被冰冷的寒风冻醒了,喝了口水后重新躺下,但浑身瘙痒,不知是被什么虫子咬了。再想睡下却是睡意全无,他看着躺在一边的王梦鸢。
这是他第一次和姑娘睡在一起,原来姑娘睡着的样子那么乖巧,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搭下来,洒着月光的脸颊格外光滑白皙,慢慢喷出的气息带着一丝甜味。
金杜云想到平日里王梦鸢对自己这么照顾,今天总算至少站出来保护她了不是?虽然并不是横眉立刃,冷冷说道:“不许你碰她一下!”而是露出自己的毛腿,哭丧着脸说“你拧我吧!”但这样对于自己这种人而言,也足够啦。
或许真的有一天,自己可以变成前面那个人,挡在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面前,而不再是她们保护自己。手里握着自己的长剑,谁敢向前一步就人头落地。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站在刘柠彩面前,堂堂正正地与她说话,而不是一个“狗屎运”的混子或者莫名其妙的小流氓了吧。
嗨呀,想到自己会变得这么帅气,还颇有点不好意思的,金杜云捂着嘴巴笑了。
反正也睡不着,看看月亮的位置大概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金杜云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王梦鸢身上,爬起身来,拿上长剑,跑到远处的林子更深处练剑去了。
比起鹿羽靡带队的三人风餐露宿的悲惨景象,刘柠彩那边就全然不同啦。
且不说井纹缨本就对刘柠彩怀着颇深的感情,那岳山峰也因自己被选中而受宠若惊。他不过是的地字班本领第一的小人物,虽然是本领第一,但他是地字班的啊,他还是个小人物啊,怎么就入了刘柠彩的法眼了呢!
怀着感恩戴德的心情,就在金杜云他们睡在柏树林中时,岳山峰正带着满脸的傻笑在上好的客房里给刘柠彩倒茶。
“笨蛋!这么烫能喝么?”站在床榻旁的井纹缨比起岳山峰与刘柠彩亲近得多,他几乎是以训斥下人的口吻对岳山峰训话了。
“是是是。”岳山峰心中甜蜜,哪还顾得了这许多,连忙用手给茶扇风。
“柠彩你瞧,岳山峰在扇风。”井纹缨自以为谐音有趣,讨好地对刘柠彩说。
刘柠彩却根本没看他,正笑嘻嘻地爬在床上逗岳山峰的猹玩。那猹比狗小一些,胖嘟嘟的身上生着粗硬的黑毛,但其间又夹着软软的灰色绒毛,头上左右两侧和正中共三道白色纵纹,平日里是凶狠的角色,此时被刘柠彩搂在怀里,倒也通人性似的,眨巴着黑色的小眼睛,用尖锐的爪子挠肚皮玩。
“柠彩你不要玩那个了,那畜生多脏!”井纹缨其实是有些嫉妒自己不是那头畜生。
“今晚我要抱着胖胖睡觉,你们还不去睡么?”刘柠彩把白嫩的手指放在猹的面前转圈,那猹做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用鼻子跟着转脑袋。
“它不叫胖胖,它叫狗蛋,”岳山峰说,“是不是,狗蛋?”他叫自己的猹。
那猹却根本不理他,反倒是刘柠彩甜甜地喊一声“胖胖”,它便高兴地“噗噗”直叫,言外之意就是“老子从今天起就不做狗蛋啦。”
两个失落的男人没有法子,又呆站了片刻,刘柠彩也没有与他们说话的样子,只得转身向客房门口走去,井纹缨关门前说道:“那,我们明天几时赶路?”
刘柠彩抱着前狗蛋今胖胖,坐起身来,道:“我们明天不赶路。”
“不赶路?”
她点点头,“对,我们在这里等一个人。”
“什么人呐?”岳山峰傻乎乎地问。
刘柠彩露出了一丝微笑,她说,
“等一个血影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