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金杜云和王梦鸢便没有回客栈,在屏风、灯饰、绸缎之类的玩意送来后,他们便一件一件的摆放在借来的房间里。两人忙活到了午夜,明月高挂在庭院上方时,他们两人才大致收拾停当。
金杜云眯着眼睛,看着他们的成果,还不坏,挺像是那么回事了。三张矮桌品字排开,后面放着十折的漂亮屏风,正前方摆着银制花鸟纹三足熏香炉,推拉的木门两边打开,正对着庭院里雅致的景色。
“好漂亮啊,这下您觉得满意了吗?”王梦鸢擦着头上的汗,看着金杜云。
金杜云想了想:“总觉得还少点什么。”
“还少什么?”
“不知道,就是觉得怪怪的。”金杜云回想着小时候他爹带他去的各种宴会,随风飘荡的绸缎也有了,闪闪发亮的酒壶也有了,漆制的器皿,甚至简单的插花都有了,还缺什么?
他实在想不到,摆摆手对王梦鸢说:“算了,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因为时间关系,两人不打算回客栈住了,两人就在水曲柳的地板上把坐垫排好,枕着各自的衣服就可以入睡。金杜云把最后一盏油灯吹灭,然后去关通往庭院的拉门。
“哎,师弟,门别关了好么?”王梦鸢忽然这么喊道。
“可是这个时节,晚上会冷吧。”
“那可不比荒郊野外强得多了?”虽然屋子里黑漆漆的看不见王梦鸢的样子,但从语气就可以听得出她在很温柔的笑着,“我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金杜云并不明白王梦鸢的心思,却也无从反驳,只能任由大门洞开,自己躺到了坐垫上,闭上了眼睛。
一阵夜晚凉风吹了进来,却与野外全然不同,清新之外又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气息,是来自于城中女子的脂粉味与饭店的油烟味,还是来自身边摆着的崭新的家具?金杜云懒得去搞清楚,他就任由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听着围墙外打更老头清脆的梆子声。
有一点冷,但就像王梦鸢说的,比野外可是好太多了,尤其是感觉到了身旁王梦鸢内心中洋溢的幸福,金杜云也被她感染,美滋滋地躺在那里。
“师姐,你还在看么?”金杜云忽然问道。
“嗯!”王梦鸢回答道,“你不要取笑,我真的很喜欢这里的……景色……”
这下金杜云真的有点想笑了,若论景色,金波门三座山峰哪里不比这个小院子强?便不说山峰,就是他们弟子班所在的小丘陵,也与这里差不了许多嘛。
“因为……我爹娘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啦……”王梦鸢轻轻的声音透过黑暗,传进金杜云耳中,“我小的时候也跟着他们去伺候人,但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小丫头,从来不会被允许进这种屋子的啦……”
她笑了一声,继续说:“可能我觉得这里有点像是那时候老爷太太住的屋子吧,可能是我觉得自己终于能坐在屋子里面了吧……真好笑,明明是你借来的房子嘛,我在得意个什么劲?”
听着王梦鸢脆弱却故作坚强的声音,金杜云心中很不是个滋味,但这种时候随便安慰,趁虚而入又绝非大丈夫所为——他知道自己拿王梦鸢只是师姐,至多亲近得像是姐姐,可也绝对不到其他程度。
他只说道:“师姐,你将来也会住上这种房子的。”
王梦鸢黑夜中的眼睛好像在闪闪发亮:“如果我真的住进这种房子里,冬天一定特别好看,屋外是皑皑白雪,我还是这样开着大门,让雪花飘进来,落在热腾腾的火炉上然后融化掉。我呢?我就对着白雪中的院子,慢慢地跳舞……”
“什么?”金杜云啪得坐起身来。
“唉,我在乱说啦,我并不会跳舞……”王梦鸢有点不好意思。
“不是!师姐!我想起来明天的宴会咱们缺什么了!咱们居然忘了跳舞的!”
王梦鸢的语调恢复了正常:“那我们明天去请一个吗?”
金杜云想了想,
“我倒认识一个现成的。”
...
杨玉灵对着铜镜,看着自己的脸。
黑不溜秋,大额头,鹰钩鼻,眼睛下生着卧蚕,深深的酒窝,夸张的虎牙,她时而凑近时而远离,怎么看自己都不是个美人吧。
“你这样的家伙,当初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要做花魁的?”杨玉灵一脸诧异地对着镜子里的臭丫头这么说。
她的家境还可以,父亲在小县城里做私塾先生,为什么要跑乌城来,大概真的只是为了做花魁吧。她的姐姐就是做花魁的,在醉花街虽然算不上数一数二,但色艺双绝,倾慕者不在少数。每逢她换上漂亮的缎子花袍,露着玉肩走上街,就算是大家公子甚至官人老爷,也会微笑着打个招呼,喊一声姑娘。
她还记得姐姐在茶楼里的表演,上下三层的屋子里人像是切糕一样被紧紧地挤压在一起,桌子椅子上都站满了人,还有一些本领好的倒吊在房梁和栏杆上,就是为了看她姐姐。
可杨玉灵私下里见到姐姐,却永远是披头散发,四仰八叉地在呼呼大睡,实话实说,她的歌舞都很一般,为什么受追捧?长得漂亮呗,杨玉灵想到这里就来气,觉得姐姐简直愧对花魁这个行当,也许是因为这口气她才要做花魁的也未可知。
“明明是姐妹俩,可长得完全不同啊……”她继续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与脑海中姐姐的形象对比。
姐姐就是标准的美人,大眼睛,白皮肤,胸部饱满,长发翩翩,一颦一笑都极有女人味,这是随了她们的娘,杨玉灵却完全相反,因为她随了她们土蛮子的爹。所以我俩就要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嘛……真是让人火大。
来乌城住了快一年了,姐姐之前租的小破屋子一直懒得退租,便由杨玉灵住,平时没事的时候也会来指导指导杨玉灵。但如前所述,姐姐歌舞并不擅长,所以杨玉灵都是紧衣缩食自己去找专业的老师去学的。
杨玉灵从挂在墙上的镜子后退开几步,盯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什么嘛,胸部没有发育,矮个子,跟小男孩毫无区别,有客人会喜欢才怪吧。
她叹了口气,披上了姐姐给自己的花袍,花袍是表演时必须要穿的,可以称得上花魁的脸面,但与姐姐体型的差异,这件衣服穿在杨玉灵身上时就显得太大了!袖子几乎垂到了膝盖,裙摆大段大段地拖在身后,上次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客人,在表演的时候,人家看到这身衣服都笑出声了!
“或许我根本就不适合做花魁呢……”一瞬之间,杨玉灵再次冒出了这种想法。
花魁花魁,明明是花中魁首,可姐姐那样,和自己这样的,真的是在同一层面上的吗?她们才是花魁,自己不过是花的叶子,或者脏兮兮藏在土里面的根之类的吧。
一年之中大概表演了三四次,一个回头客都没有,平时去给姐姐垫场也是站在舞台的角落里,这样不温不火的日子,毫无希望的日子,换谁也受不了呀……
她姐姐有次开玩笑,说她卖艺不成可以去卖身啊,卖身总能遇到好的老板,有人捧自己的话,就算改名换姓到其他地方再做花魁也会容易许多。当时她直接把一盘炒饭甩在了姐姐脸上。
可此刻她却真的犹豫了,尤其是看着朦朦胧胧的铜镜中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黑不溜秋,小个子,穿着极不合体的大花袍,换谁都会认为这是个丑角而不是什么花魁吧……
真没劲……杨玉灵这么想着,心里很是难过。
或许我真的该回家啦,像普通姑娘那样过着普通的生活,然后嫁个普通的男人……
或许还想继续的话,也许就像姐姐说的那样反而更容易做到吧,我真的很喜欢跳舞啊……
她想起了表演时客人那尴尬的表情,用力忍住爆笑时紧绷的脸颊,自己却还在装模作样的跳,跳个屁啊!
客人噗嗤一乐,决堤似的爆笑声,
“姑娘,你的衣服……实在……哈哈哈!”
那时的自己,真的只想一头撞死呢。
...
或许我真的……做不了花魁呢。
...
门外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吓了杨玉灵一跳,她连忙走出屋子,向木门走去。
是姐姐么?不可能啊,她从来没有上午起床过……
那还有谁会来敲我的门?
她的手放在了粗糙的门栓上,用力抬起来。
不会是客人吧?
这个念头稍稍一转,就被自己否定了,别傻了,那种好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边呢。之前的几次表演,不都是自己站在街上死皮赖脸求来的么?
她把门栓向一旁推开。
坏了!自己居然穿着大花袍,如果真的是客人的话,看到一定会大笑起来吧,就算原本真的是想请自己表演也会吓走的吧……该死!我怎么穿着它就出来了。
可已经来不及了,杨玉灵犹犹豫豫地打开了院门。
...
金杜云站在她的门前,站在清晨发白的薄雾中。他看着杨玉灵,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了笑容。
杨玉灵心里慌成一团,她记得这个金波门的小哥,他答应会来看自己跳舞,可自己居然穿着这么一件倒霉衣服!丑死了!他一定噗嗤一乐,然后说一句:“算了吧!”
可金杜云却只是眨了眨眼睛,对杨玉灵说,
“呀,你穿着这件大衣服格外的可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