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谁才是万城目史郎二十年的导演生涯之中和他走得最近的人,那便一定是和他同龄,与他一起进入影视行业的神崎彰了。
没有人会一开始就坐上导演的位子。不管是谁,都要从最底层干起,找准方向,一步步往上爬。神崎是如此,万城目也是如此。那时,他们正是二十郎当岁,血气方刚,对未来充满幻想的热血青年。虽然当时的万城目负责派发盒饭,神崎也只是小小的助理而已。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被分到一个房间。怀抱着共同的理想的他们在交换彼此的看法后一拍即合。万城目学导演,神崎学摄影。靠着微薄的金钱成立了一间工作室,经历了大风大浪,苦辣酸甜,默默无闻。最终,成为了全球瞩目的顶级团队.....
这是由于万城目时常缺席发布会与记者会,记者向神崎提问有关自己对万城目的了解以及他们的过去时,神崎所给予的回答。在电影粉丝之中也成为一段千里马遇伯乐一样的佳话......实际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神崎所说的,并非是谎言。只是他斟酌了措辞,过滤掉外界不该知道的信息之后的发言而已....
隐瞒的事实其之一:虽然他们在三十数年前确实是形影不离的朋友。但现在,神崎也无法捉摸万城目的想法与作为。事实上,自从万城目当上导演,他们之间一年之内与工作无关的对话也只有寥寥数次而已了。对于万城目现在的一些固执的看法与做法,他与后辈们一样心怀不满。所以当后辈们提出要趁万城目不在时偷偷更换设备时,他仅犹豫了三秒便答应下来。而此事,是在万城目失踪之前发生的。常年的缺乏沟通,使得两人之间的隔阂与日俱增。万城目愈发古怪,他的发言往往语无伦次,令人云里雾里。当他跟神崎说出那句「魔女会来迎接我」时,他也只当是他又犯了老毛病。并没有与之前所发生的那起事件联系上。后辈问起此事,他亦直言不讳。
然后,便是他所说的,三天前的晚上了.............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自己的公寓中。神崎开始他的业余生活。这是他最为惬意的时光。
到了他这个岁数的男人,通常早已退休回家,安度晚年。神崎却不以为然。比起一天到晚无所事事,还是经过辛苦的工作以后的休息时间更为甜美。这类似于衬托体现美的道理,同时也是现在的神崎和万城目之间已经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
他不愿与女性来往,到了这个岁数,也是单身一个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非常自由潇洒。每天下班后,或是和后辈们在小酒馆里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或是与家中在不影响隔壁邻居的前提下为所欲为。这恐怕是有妇之夫梦寐以求的生活吧。最起码他自己是如此认为的,且对此产生一些优越感。
那天,神崎如往常一样,到家,洗澡,更衣,点上一根烟,倒一杯白酒,点上一炉香,打开电视......本应是如此的。但在他倒好了酒与打开电视的步骤之间,混杂了意外的「有人打电话过来」一步。
会是谁打来的呢?如果是后辈们的话,基本会选择打手机。而这次响起的是座机。座机的来电显示也表明来电的是陌生的号码。
起初,他以为是骚扰或推销电话,便按下了挂断键。但紧接着同样的号码又打了过来。不管他按掉多少次,对方仍锲而不舍。这场一攻一防的耐力比拼,最终以神崎的失败而告终。
「喂!你有完没完!你以为现在几点了?你很扰民你知道吗!?」
就算是诈骗电话,也是先列出一长串电话号码名单,再大范围去轮流诈骗。电话无法接通还死盯着一家打的实属少见。
要不是接下来听筒中的那股奇怪的声音所说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他就会立刻实施拔掉电话线这个快速,有效,治本的解决方案了吧......
「我记得您不会这么早就休息才是呢。神崎先生。您不看看电视吗?」
「…你是谁?」
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因这种意外事件而惊慌失措。接起电话后对方认识自己,而且一开口就无礼地调侃的人他也见识过很多了。但这次,在冷静对待的基础上,神崎再添上一分警惕。
对方并非是本音,而是很明显的经过软件或变声器处理后的声音。别说是谁,就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有意隐瞒自己真实身份,便一定来者不善。
「这问题真是多余啊。我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也叫得出你的名字,当然就是你认识的人咯」
「你想怎样?」
「不要在意我,打开电视看看吧」
「什么!?」
「如果我不打电话过来的话,你接下来不就会看电视吗?」
如果有人可以准确的说出独居的你的作息习惯,正常人都会惊慌失措地在家里检查是否被装上了监视器吧。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你在工作方面有何不满不妨大大方方地提出来,这次我大可睁一眼闭一眼。以后不要再给我搞这种恶作剧」
即便不用偷窥,也可以这么熟悉自己的人仍有很多。而神崎一样非常熟悉他们。对方用变声器反而更增加了这个嫌疑。说明若非如此的话,很可能第一句话时就会把身份暴露给神崎。而神崎赌的正是这个可能性。
「放心,我本来也没想隐瞒我的身份.....不过还是不方便让你知道我姓甚名谁呢。但从你的话里来看,你心里想必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范畴了对吧....不用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范畴。你只要相信我在你想到的那些人员名单之中,然后不断猜忌到底是其中的谁就好了....说不定意外地好猜哦?」
后辈们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常年住在这座小镇,早已没有了口音差异。平时的他们对神崎无一不报以毕恭毕敬的态度。只通过语气尚不能作出判断。
要说心里话的话,谁都有着不愿让他人知道的隐情以及私人的小算盘。不管是谁都有可能把很多怨言与阴谋藏在心底。神崎也一时无法分辨此人的庐山真面目。眼下对方不愿主动透露其目的,但也看上去也不是可以选择无视,直接挂掉电话高枕无忧地继续惬意地继续业余消遣的事态。神崎只得照他所说的那样打开电视。
似乎是电视的声音透过电话传达给了对方。听筒另一侧的声音察觉到了神崎已经打开电视一事,给出了下一步的指示。
「很好。接下来切换到天堂町台」
「……」
沉默地,机械地操作电视遥控器这简单的动作只需一秒钟。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神崎脸上却挂起罕见的表情。他的眉角上撇,瞳孔紧缩。呼气也变得更加沉重。
身为长辈却被小辈任意指使,以及听到某个名词不禁联想到本不愿在回忆的过去使他本就失去平稳的心态变得更加急躁。
随着他手指在遥控器上的抬起与落下,代表着天堂町台的LOGO出现在电视屏幕的角落。此时电视里播放着其他电视台亦随处可见的知名汽车品牌的新品广告。并未见有何稀奇之处。
「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帮你买一辆这玩意吧?」
就算是他,也没有在此时还友好地开玩笑的度量。这仅仅是出于轻蔑的讽刺。同时也在试探对方会有怎样的回答。也许字里行间中就会透露出蛛丝马迹。然而,听筒中却没有再传来半点声音。
「喂!你耍我吗.......」
但相对的,却听到了电视中传来的,那神崎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这打断了他原本要一口气倒出来的怨言。更令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甚至忘记自己手里还拿着什么,话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什.....为什么?」
曲子是由自己认识的朋友所创作,画面也是他们的摄影机所拍摄的。自家公司所拍摄的电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电视荧幕上。而他所诧异的,并非仅是该电视台在没有经过他的许可的情况下,擅自播出他们的作品这点,更为重要的,是播放的作品,正是对他们公司来说,几乎希望永远封印在历史之中的存在....
「这下明白了吗?神崎先生。」
沉默一阵的声音再次从听筒中传出。隐约感觉到这点的神崎勉强保持自己的心理防线不至于彻底粉碎,颤颤巍巍地捡起话筒。努力克制住怒吼的冲动,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向话筒另一侧说道
「你…是怎么给电视台授权的.....?」
「毕竟是名作呢,电视台的制作人对我的提议完全没有一丝犹豫便答应下来了。还特地安排在了现在这收视黄金时段播出....说实话,我一开始真的没料到会这么轻松就获得如此完美的效果呢」
毕竟是小镇自办的小电视台,对比全国地上波放送的大企业来说,无论节目质量还是节目编排都显得更为随意,宽松。为了收视率的话,作出这种事并不奇怪,相反,有这种重量级作品的加盟对他们来说更是求之不得。但再怎么妥协,也要提前数天沟通才可能尽早地作出节目安排。不幸中的万幸,是小镇电视台毕竟受众非常有限,电影的内容目前还不会广泛流传出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情况还很乐观。对方主动将此事告知神崎,以神崎的判断,只有一种目的。
「你想.....把那次的事抖出去......?」
也许找全国范畴的电视台播放电影是不现实的。但找小电台,仅让住在天堂町的人察觉到,给予他们暗示的话还属于可执行的任务。这部电影本身没必要广而告之,但对方既然是为了那次事件而来,这部电影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他便有很多种途径让日本,乃至世界的人们所知.....
「谁知道呢.....我直接报警的话也算证据确凿,但我也有可能不报警.....」
电话彼方的人就像故意吊神崎的胃口一样说着不干不脆的发言。这对姑且算是做好了长痛不如短痛,对方的要求若非无理到极端的话就算砸锅卖铁也尽可能满足的觉悟的神崎来说无疑是一个更大的打击。猜不透抓着自己的把柄的人究竟想做什么,这令他心急如焚。
「你这混蛋!到这时候还要卖关子....」
「万城目史郎的办公室」
「…….?」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明天去万城目史郎的办公室,认真,仔细点看看,也许会有什么发现哦」
「你....!你到底是.....」
当天,电话另一端的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既是他对神崎报出的名号,同时也是电视中仍自顾自地播放着的那部电影的标题。
「记住,我叫「通古斯的魔女」」
…………
「.......后来,我照他所说的那样,去万城目先生的办公室调查了一下,才发现公章与记录着我们拍过的所有电影的素材的移动硬盘丢失一事....这样一来他能够给出授权,并且播放同时那部电影也是情理之中了……同时,我也发现了那个」
神崎指了指光太郎装有信封的上衣口袋
「当时这封信就放在原来公章所在的位置上。看到信的内容后,我也是非常震惊的。但我当时还是不太相信我们的人会做出杀人的勾当.....你说我是侥幸心理也无所谓。我当时首先想到的,是先不声张,假装没有这件事一样,观察办公室的大家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那个自称通古斯的魔女的家伙看到我和他预期不一样的态度会露出一些破绽,或者再次尝试与我沟通,我再试着套出他更多的话,所以我选择将信藏起来,只把公章丢失一事大事化小般地告诉大家,没想到今天居然被发现了.........这段时间之内,我也做了很多的努力,旁敲侧击地询问大家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人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行为怪异,甚至趁大家不在时擅自翻弄你们的背包看能不能找到公章.....但直到今天,我不仅没锁定某一个人,反而觉得大家都很可疑。那家伙也再也没跟我打过电话,拨过去也只是空号.....眼看今天就是魔女所说的万城目先生的末日,为了让大家能够全员到场并互相监督,我才故意安排了这次的展览会,而且购入大量设备要求在今天进行更换让大家忙得不可开交….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神崎双膝一屈,「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以土下座的姿势面对自己的后辈们。这惊得他们赶忙将神崎搀起。
「不.....这不是神崎先生的错啦!」
「是啊!倒不如说这是您牵挂着我们,以及万城目先生的表现!」
「这个就不提了!这一整天下来,您发现了什么了吗?」
对此,神崎只是沉默不语。明白他仍一无所获后,后辈们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扶着他,找一把椅子来让他先坐下冷静冷静。而万没有想到竟然还发生了这种事的大家,也彼此互视一下后低下了头。虽然几秒前还以一副大家都是一家人的姿态劝慰着神崎,但对常年的同事也许心底暗藏杀机的不信任感,早已在众人间渐渐蔓延开了。不经意间,他们拉远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这对身为外人的光太郎来说,无疑是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一幅画面。但与此同时,他也以一名侦探的身份站在这里。他无暇为此而感慨。
千花说几天前曾在电视上看到过那部《通古斯的魔女》,这与神崎的证词不谋而合。说明自称通古斯的魔女的家伙已经做出了有计划性的实际行动。这大幅降低了那封信上所记载的内容仅仅是个玩笑的可能性。眼下所有嫌疑人都在场。光太郎不会错过这个调查的最佳机会。
「神崎先生,今天你们早上从几点开始开工的?」
「从昨晚就开始了......」
「干了一通宵吗?......那么,中途有谁离开过吗?」
「只有相川离开过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其他人都只是上厕所的程度,离开不到3分钟就回来了.....」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跟我说说有关那部《通古斯的魔女》的电影拍摄期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听你的口气,12年前似乎发生了些不只是不愉快的事。」
「北条同学,相信我,就算告诉你这件事,也对揪出那个自称魔女的家伙的真身没有任何帮助。不然我也不会为此而苦恼了......但是我向你保证,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后,我自然会给你....同时也给社会一个交代的。」
「那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线索吗?」
「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
还未缓过劲的神崎耷拉着头,回绝了光太郎最后的提问。即便光太郎曾说过不许他们给予无可奉告的答案,但此时,他也不对神崎所说的话产生怀疑了。再看看其他五人,除了相川仍然一副只有自己毫不知情的样子之外,余下四人的脸上也都写满了心事。光太郎判断,就算再继续追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不过,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既然大家都很清楚嫌疑人就在这六人之中,想必今天也不会有人会贸然提出要离开,徒增自己的嫌疑。
根据神崎所说,今天一早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为工作而忙碌,只有相川一个人中途离开过。而相川完全没有听说过那部电影,相对于其他人来说,嫌疑自然低了很多。就算他是故意装傻,时间上也没有再跑到其他任何地方的富裕。从一番地到这间公司,按正常的速度来说要花上10分钟。当初相川在电话中说出发来接自己后,也是约10分钟左右便赶到了。与神崎所说的离开时间也基本吻合。最起码,今天在场的这几人中没有一个人有抽空杀人的机会。虽然是笨办法,但接下来,只要大家继续待在一起,那么便是相对来说最安全,最稳妥的发展了。
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报警还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想在现在就惊动警察,把这件事搞得沸沸扬扬。同样知晓《通古斯的魔女》电影拍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高桥在那之后这样告诉光太郎。现在就把事捅出去,也许反而会让自称魔女的家伙拍手称快。接下来大家都最少两至三人在一起行动,互相提防的话,魔女早晚会暴露身份。对此,光太郎也只报以沉默的态度。
这间看似很大的办公室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充斥着的是压抑,冷漠的空气。无关的工作人员早已被打发走,在下班时间到来之前,所有人都无言地待在这间屋子里。有的翻看杂志,有的玩着手机。有的只是低头不语。谁都不向任何人搭话。这使没有他们那么大的心理包袱的光太郎都感到喘不过气的程度。心里有鬼的家伙们此刻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光太郎根本无法想象。眼看着太阳渐渐落山。窗外黑压压的景色无疑更添上一层沉重感。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跑过去打开了窗户。
当然,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的现在,这是足以让大家都要警惕三分的举动。
「喂!海野!你干什么!」
高桥向着开窗的人大吼出他的名字。这才让光太郎按照信中所写的对上号:这个身材偏矮小,明明是男性却留着披肩发的家伙,便是这里三十三岁的剪辑师海野孝之。
「嚷嚷什么,高桥。一点空气对流都没有,你们呼出来的二氧化碳我已经吸够了,通通风不行吗?」
「你.....你倒是提前说一声啊!吓我们一跳......」
「口气还不小嘛,高桥。你就是这么对前辈说话的?我有义务做什么都提前向你请示吗?」
「眼下重要的是什么前辈后辈之类的问题吗!你懂不懂什么叫主次?娘们唧唧的就不要在这种时候还摆前辈的架子了行不行?」
「你说什么.........?」
海野似乎是被激怒了,口气变得阴阳怪气,捏着拳头慢慢靠近高桥。 眼看情况不妙,相川与来栖分别拉住了高桥和海野。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就不要吵架了好不好!万城目先生不在,但神崎先生还在这!想造反不成!?」
来栖的怒吼下,海野也只是不满地吐了口痰,重新走回窗边。高桥也在相川的好言相劝下「哼」地一声别过头去。结果来说,又回到了气氛的原点。
本来,这种局面会持续到他们下班才是。不过在那之前,插入了一个小插曲....
「嗯.......?」
光太郎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上正写着独自在外调查的,未婚妻稻院千花的名字。
「喂?稻院.....」
「你那边怎样了?」
「这个.......真的一言难尽啊….」
「正好,我有些发现,也不太方便在电话里说。我这就去找你。待会当面谈」
「好吧,就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