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他与UNBALANCE工作室,以及那次电影的孽缘:
机遇这东西,本就可遇不可求。出生在普通的家庭,上着普通的学校,高校毕业后的我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才能。成人式的那一天,身边的朋友,同学们都在畅谈或是自己的梦想所勾勒出来的未来,或是依仗着父母的全权安排而一副高枕无忧,不愿意与那些平庸之辈共语的态度。而我,只是低头不语。我和他们中的谁都不一样。我的父母没有能力助我一臂之力,我对于未来也没有任何幻想....不是我不希望那样。谁都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只是有着自知之明的我,完全没办法厚着脸皮说一些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虚幻.......就算他们有些人的发言与积极向上的表态只是为了应付长辈与老师而伪装出来的,也足够令我感到羡慕....连装都不会装,难道不是更加可悲的事吗?
但是,我没有梦想,不代表我没有“爱好”。只是我知道自己的爱好还不足以成为让我能够养家糊口的本钱。在拥有那种本事之前,我一边上着大学,一边拿着心爱的相机,在课余时间尽情地享受按下快门的瞬间那一声悦耳的机械音。欣赏着在名为“我”的这个狭小的世界里可称是世界最佳摄影奖当之无愧得主的作品,这样就足够了。
摄影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在寻找梦想的途中陪伴我的伙伴一样的存在。仅是如此而已。这不是在贬低它。只有摄影可以让我忘掉自己贬义上的不同于他人之处,这是它对我而言独一无二的价值。
如果我只是单纯的自娱自乐,他人说我是神经病,玩物丧志倒也无妨。然而还是有人对我的作品予以高度评价....只不过我的忠实观众们都是一些只要他们的父母一声令下就会立刻舍我而去的家伙们....现在回想起来,说他们“忠诚”也是非常微妙的.........
「话说呢,那是某天深夜的12点」
我翻开自己的相簿。手指从第一张相片滑向下方的第二张照片
「在这条街上,有着这样的一家奇怪的商店.....」
下一张照片则是远近闻名的古玩店。经常进一些顶着各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传说故事的货物。外部装修也给人一种神秘感十足的体验。在夜晚,从附近的楼顶往下拍摄的话,这种感觉会与景色更加融洽。这些孩子们也都听说过这里,个别孩子还缠着父母从那里捡了些破铜烂铁回来。但在我的摄影技术与精心编排的故事的引导下,似乎完全忘掉了这些。无须任何言语上的吹捧。他们一个个痴迷的表情便是对我最好的肯定。
同样的情况我已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这便是我的爱好:编上一个有趣的故事,再根据故事内容,拍摄剧情所需要的照片。将照片归类到一本相簿中,再一边讲故事时一边翻给他们看。据说早期的“电影”概念便来源于此了.....当然,这是在那次事之后,我才了解的知识.......那是十四年前的事.......说来也巧。我记得很清楚。是十四年前的今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因为这一天实在是太值得我去铭记了.....
说道7月初,自然不必多提。家附近的孩子们即将迎来暑假,每天和我见面的机会也会比往日要多上许多。在那之前学分修得差不多够及格后,我便离开学校提前开始了自己的假期。那既是为了放松身心的旅游,也是为了将更多我所未见过的天下奇观保存在相机中。每当我将孩子们未曾见过的新奇的景色展现给他们,他们充满好奇与兴奋的眼神让我觉得付出再多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也许是平日里无法在同龄及以上岁数的人面前仰起头来说话,靠着这些孩子制造一种优越感也是我不可否认的私心......总之,各种理由下,我来到了这里:天堂町。
这里有个小有名气的景点,是我选择这里的理由。从那个有名的半山腰的看台往下看的话,也会由衷的发出“果然名不虚传”“这趟没有白来”的感叹。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很理想的取景地........遥遥望去的一片海滩引起了我的注意。
特地向本地人打听连看地图,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到达那里。我登上看台是下午三点左右的事,而抵达那里时,太阳早已落山。沙滩上尚未散去的小小的脚印却告诉我这里经常受到小孩子们的光顾。孩子不一定喜欢美丽的地方,但一定会喜欢他们认为有趣的地方。这里究竟有何魅力,也引起了我不断的想象。我并没有马上拍摄。而是伫立在这里,仔细地开始观察。
海风很舒适,用摄像功能将白昼,夕阳,夜晚,黎明的时间流逝用定时摄影的手法播放出来,其美妙感沁人心脾。但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仅仅是如此的话,和全国各地的海滩比并无稀奇之处。我很快便失去了兴致。游遍了天堂町想要去的地方后,我立刻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在离开之前,我最后去了那片海滩作为这次旅行的最后回忆........是的,启程的那天早上,我都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未来.........
把行李箱和提包都放在一边,手上只拿着相机。虽然脑海里还没有可以用到这个海滩的任何故事。但是好不容易来一趟,除了摄影之外再拍一张照片也算不留遗憾。
但是.....
「唰」
刚把相机举起,猛地在耳边响起怎么听都不是自然风会发出的风声让我顿时产生一种不妙的预感。把眼睛从相机窥孔移向脚边的行李时,却发现本该放在那里,而且明明很沉的东西不见了。而远处则是把他们夹在腋下,以怎么看都不像是拿着十几公斤重物的速度奔跑着的男子的背影。我明白了过来:这是遇到抢劫了
「喂!你!给我慢着!」
钱包,手机,两个小时后起飞的机票都在提包中。我立刻放弃摄影,跟在强盗的后面紧追不舍。
我一边追,一边扯开嗓子吼着「有强盗!快报警!」。一是为了震慑他,二也是为了惊动周边的路人,再怎么说,十个人里也该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打个110之类的吧?但是,直到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仍不见对得起我已经沙哑的嗓子所付出的光荣牺牲的任何成效。别说警笛声,这一路上甚至连一个路人都没有。这家伙好像特地选择了人烟稀少的地区,专往一人来宽,不见天日的小路里跑。这就说明了犯人很大可能是熟悉这里路况的本地人。结果没用多久,我就在陌生的小巷里跟丢了目标。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也是第一次遇到抢劫。再加上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登机时间。我完全乱了阵脚。眼下包围我的,是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常年失修的,连一家能够让我上去敲门请他帮我报警的人家都没有的建筑群。顺着路往前走,却被尽头的河道挡住了去路。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原路返回。
本来,我对这里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认为天堂町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最后的最后放松了警惕。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我呆呆地看着地面,大脑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只是随着性子机械地迈步而已。直到......
「这是.....我的!」
躺在地上一件花色的衬衣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熟悉的颜色与图案无疑是我的东西。我顿时怒火中烧。那个强盗不仅就在附近,还私自打开了我的行李并肆意翻弄。明显,他是故意的。而且并没有跑远。
「滚出来!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
紧紧攥着衬衣,我仰天大吼......这样的一个动作,让我在他自己露面之前,先一步看到了他的身影。坐在身旁一座建筑物的楼顶,右手拿着什么东西反复端详,另一只手在我那颜色鲜艳的旅行包里不断摸索着什么。摸到什么后便立刻把右手的东西丢了下来开始观察新的东西。就像是个从圣诞袜中翻自己喜欢的礼物一样的小孩。我赶忙接住被他扔下来的,属于我的东西,向上破口大骂。
具体骂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那净是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想要留下深刻印象非常困难。同时也不是能在女性面前轻易说得出口的词汇。总之。骂了几句,收效甚微。我便找路爬上了那座建筑的顶层,与他当面对质。
偷了我的东西还当垃圾一样随便地乱扔,更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一样在这么近,这么显眼的地方销赃。气到不能自已的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去就揪住他的领子,抬起拳头,恨不得一拳就将他从楼顶打下去。
但是比我的拳头还要快的,是他的嘴
「诶呀,小哥。你的相片拍的真烂呢」
「什么........!?」
也许是物极必反吧。我本来就很生他的气,就算接下来他在干出些什么失礼的事来,我既不会感到意外,也不会让我“揍他一顿后扭送他去派出所”的念头有任何变化。但他当时手上拿着我的相簿。我揪领子后转向我的是他写满失望的眼神。
我那收获了无数欢喜的笑颜的自信之作,我的一切,就这样轻易地被否定了。现在想想,当初我一直回避将自己的作品拿给大人看或是尝试投稿,甚至我说它“不是梦想,只是爱好”本身,便是对此有所预见,且对这样的结果产生了畏惧吧。当时还很年轻的我的心理素质并没有强到可以接受这一现实的程度。愤怒与不安到达极点,我的身体完全僵在了那里。
同时,我也得以看清他的真面目
那是承载着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强盗这种过着阴暗生活的反社会人员脸上的,充满血色,朝气的神情。同时也绝非已经年过三旬的社会男人会有的天真直率的眼神让我不由得一愣。虽然说着略带一丝遗憾口气的话语,但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遥远的未来所带给他的希望一样令他的双瞳闪闪发光。
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盗窃?愉快犯?胡思乱想的我脑海中闪过的一切,最终都被他全盘否定掉。
「怎么,你已经不生气了吗?」
「........啊?」
「你好奇怪啊,小哥。我明明抢了你的东西,你也气冲冲地过来摆出要狠狠揍我一顿的架势,结果我批评你相片拍的不好,就让你举起的拳头停住了。真是大开眼界,没想到还有你这种一挨批评就高兴的家伙」
这完全不是我能够理解的逻辑。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思维跳跃,胡说八道的家伙。我甚至不能分辨这席话是在刻意损我还是怎么样。就算是,就算是故意让我生气,我也不知应该气从何而来了。
看我依旧没有反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的照片构图乱七八糟,毫不美观。也不懂得控制手,手腕,手臂,导致很多相片都出现了因晃动产生的虚影。还有这个.....你拍这个相片的时候就没被这个挡住了你的镜头的女人打吗?.......钟楼你怎么能在白天拍呢?唉,一看就是不懂规矩啊.....」
为什么一个强盗会对摄影说得这么头头是道?为什么要特地对我说这些?我又为什么非要被一个强盗批评不可?
面对愤怒的我,他虽然有所察觉,但却以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笑着向我坦白
「抱歉啊,小哥。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每天都要去海滩那边摄影对吧?.....天天抱着相机,还有自己专属的相簿的家伙,一定是非常喜爱摄影的吧.....本以为你是这附近的人,但是刚才看你脚边的行李,我想你应该是旅客,而且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情急之下不得已出此下策强行挽留你一下,不是真的想抢你的东西........也许说的有点晚了,但还是真对不起啊!哈哈哈!」
「什.....什么?挽留?」
「.....喏,接着」
「呜哦!?」
他猛地丢给我一件沉重到我险些没能接住的东西。我没有携带过这么重的行李,这是他自己的东西。
「好….好厚!」
「看看吧,也许可以给你一些启示也说不定哦」
比我所有的相簿叠起来还要再高上一半厚度的册子让我大吃一惊。封皮上贴着的手写的字条告诉我,这也是一本相簿。
看他丝毫不显慌张,不紧不慢的样子,不像是情急之下编出来的谎言,我暂且相信了他「自己不是强盗」的主张。不过,他将相簿扔给我的用意,也让我感到不爽。
他那种看似谦虚实则是在自卖自夸的口气中充满了自信。对此稍微产生了一些不服输的对抗意识的我照他所说的那样翻开相簿,想领教一下这个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的家伙究竟有多少斤两。
「这…..!这是何等的.....」
看他自满的样子,本以为呈现在我眼前的,会是足以获得全国大奖级别的,至少也会我眼前一亮的精美相片。但事实上,却是连我的水平都未必达得到的程度。本想嗤之以鼻,但在那之前,我注意到了.....
.....与我的相簿一样,每张照片下面的小字标注告诉了我,这也是一本利用相片来讲故事的相簿。再抬头看看他的相片,我不禁大吃一惊,虽然相片本身的构图,采光,取景等并非一流水准,但是和他的备注有着天作之合一般的契合度。作为一段故事所需要的照片来说已经配得上“完美无缺”的程度。每一张都会让人由衷地认为「这是这段故事必不可少的画面」而且其创意亦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我与他之间的云泥之别粉碎了我的过去,我没有勇气再继续翻下去。
他一定是看到了。看到了我的相簿里每张照片下面的备注,知道了我用照片做了什么事。他才会拿出同样的相簿给我看。自己不愿轻易让他人得知的隐私,以及巨大的水准差,令我羞愧难当。渐渐地,拿着相簿的手失去了力量,垂到了双腿两侧。我的脑袋也耷拉下来,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表情。
看到这样的我,他收回了相簿,再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业余与职业的差距就是这样。小哥,虽然你的相片拍的不怎么样......但是你利用相片讲故事的能力,想法还是不错的。你很有天分。你的这个才能,在我这里可以充分得到发挥....你愿意吗?」
「在你这里.....?什么意思?」
「我是做这个的.....」
他掏出名片交给了我。看到上面的名字,我惊讶得无法阻止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
「什.....什么!!?你….不,您就是.....」
同时,我也察觉到了触感上的异样。名片的下面还有着别的什么东西。翻出来后,我又惊呆了。
「这是.....我的机票!?」
票身也不见任何破损,涂改的痕迹。如果现在立刻马不停蹄地全速冲向机场的话,还是可以勉强赶上的......那么他在此刻把机票还给我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你不同意,立刻转头走人就是。我不会苛求你什么。」
在我犹豫之际,不知何时他早就把我的行李箱收拾好,推到我脚边。然后便一语不发地看着我。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行李莫名其妙的被抢,莫名其妙地遇到了超重量级的存在,又莫名其妙地向我发出邀请,现在我又要和时间赛跑,作出决定我的人生的选择.......名为「信息」的怒涛海啸向我这个毫无心理准备的旅客袭来。无法处理过于迅速,冲击性的事态,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还可以成为“兴趣”之外的东西。同时,也对此感到了恐惧。
被异乡的人邀请,以及自己的爱好被他人品头论足,竟然是如此可怕的事,如果不是这趟旅行的话,我不知道还要再过多久我才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但是,当时的我却一步也未能迈出。而且,那是在我的犹豫,紧张,不安,惊讶等感情全部消退之后。
已经恢复冷静的我在不断地思考着.......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我从小学时代就开始接触摄影。一直将摄影视为我的朋友,我的宝物。与那些和所谓的“未来”“人生”挂钩,实则充满了铜臭味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但眼下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被认识多年的朋友背叛?理想终归赢不了现实?我无法掩饰与其类似的失落感。但是.....一想到同学们都已经陆续地参加工作或兼职或多或少靠自己赚到了生活费,而我且一直以来都还在依赖家人。对于该如何走出这种生活的我也有过思考。眼下的机会若错失过去,下一个机会不知何时才会降临。
我无法作出回答。我也不忍看向满脸认真,严肃与期待的表情在等着我表态的中年男子。逃避一般地,我把头扭开了。
……但是,我没法逃避他。当我睁眼时,原本站在我前方的他,却跟着我头部的运动,不知何时依然跑到了我的眼前。使我无处可逃
然后,他递给了我一样东西。
虽然嘴上说选择权在我....但是当别人将「快要被万元大钞撑爆」的钱包递给你的时候,你难道会选择把钱包还给他,说「我不是这样的人吗」?.......总之,我不是。当天晚上,我在天堂町的公用电话亭里打通了家里的电话
「爸,我先不回去了......」
………..
这就是我与万城目先生的第一次的相见.....
大家对万城目先生有很深的误会。他隐藏自己的身份与行踪的方式不是把自己关在家里与任何人老死不相往来。而是以正常人绝对不可能会认为“知名公众人物”会有的作风生活着。不过这倒是也印证了那句话:天才与精神病也许连一纸之隔都没有....啊,我不是在骂他。而是我能够想到的对一个人的与众不同的最高赞誉也无过于此了。
没有抱膝畅谈梦想然后一拍即合的默契。没有对我来说受用终身的人生教诲.....而是很现实,很势利的金钱交易。超乎我想象的现金数目粉碎了我对自己「梦想」故作清高的装饰。
但是,我并不后悔。万城目先生的名气,才能是货真价实的。我拿到了非常可观的收入。通过拼接画面来呈现故事的手法也日益精进。这让我感到这一切都是很有价值的。毕业后,我毫不犹豫地进入了万城目先生的工作室直到现在。
除了万城目先生,工作也有着很多的同事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有好的一面,也有见不得人的一面。这十几年来,人员流动总是难免的。除了万城目先生之外,对我帮助最大的,便是负责摄影兼外场的渡边小姐了。
内部上,同事们之间总是会有些小摩擦。外部上,和我们工作室明争暗斗,互抢市场与人才的公司也层出不穷。但渡边小姐总是可以顺利摆平。因为她与万城目先生,工作室的业绩蒸蒸日上。看在她的面子上,大家也还算友好地,在求大同存小异的前提下和平共处。总的来说,工作室那时处于自创办以来的巅峰期。人与人之间也是积极向上的氛围
但是.........十二年前的某件事,彻底改变了那一切.......现在想想,当万城目先生对我们说「这次拍摄以一百年前的西伯利亚为背景的魔幻故事」时,也许一切就已经开始了无法回头的变化。
我们的工作室名称「UNBALANCE」。从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尽力保持的平衡,终于开始倾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