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城是个什么地方。
在地图上得拿放大镜才能找到名字的小县城。
如果以大海作为类比，它相当于太平洋上的一片孤岛。
它有着自己的生态和社会环境。县城虽然不大，但也有许多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而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厮杀。
陈语疏的母亲说“小疏这些年受了很多苦”。
这并不是形容句，而是描述句。
阳城的初中不像高中那么严格，以至于但凡有点关系的家长都能让自己的孩子去想去的初中就读。
这就导致再好的初中也有渣滓存在。
陈语疏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这样的结果就是被人孤立。
有人喜欢抱团取暖，有人喜欢以多欺少。
关于被霸凌这件事，陈语疏并不是很在意。
如果书被人扔了，她就捡回来，哪怕去翻垃圾桶。
如果有人找茬，她就反击回去，哪怕遍体鳞伤。
因为她知道，霸凌她的那些人最终不可能和她上同一所高中。
她和他们的未来不在一条路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
因为考试是公平的，只要公平存在，她就不会输。
“事情都过去了，总是执着过去也没意思，跟祥林嫂似的”陈语疏打开车窗，风灌了进来，乌黑的秀发在鬓间飞扬。
夏慕雪望着她的侧脸，她脸上没有表情，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
真是个强大的人啊。
如果自己也能像她这样该多好。
夏慕雪笑了笑，轻轻握住她的手：“是啊，事情都过去了”
她有些理解她，眼前的少女不在乎过去的欺凌，所以不需要他人的同情。
…………
“夏慕雪，跟我回海城吧”
五月三日清晨，严吾悦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认真的”严吾悦语气很严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知道，我不可能回去的”夏慕雪也没有开玩笑。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里。
她沐浴在阳光里，看着窗外的风景。
阳台上的花瓶种植的绿植在晨风中摇曳。
“其实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已经挺好了”
她拉开窗户，略微清冷的风灌进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严吾悦轻声说道，眼底还是难免闪过一丝失落：
“但是我还是想说，夏慕雪，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海城，那里都有你的容身之所”
夏慕雪听到这话，笑了笑：“谢谢你，严吾悦”
严吾悦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本来打算第一天就给你的，你看看怎么样？”
“礼物？悦悦，你也太好了吧”
夏慕雪接过礼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对红色的精致耳钉。
严吾悦说：“我知道你没有打过耳洞，但我觉得这个跟你非常相称，不戴着也没关系，留着当个纪念也可以”
“我很喜欢哦”夏慕雪笑着说。
“你喜欢就好”严吾悦看着她，也跟着笑了笑。
“既然东西给你了，那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夏慕雪微愣：“这么快吗？不是放五天假吗？”
“你这边是这样啊”严吾悦有些苦恼的按住额头，深深叹口气：“海城的五一只有三天假，而且下周还要补一天，相当于实际上只放了两天”
“真惨啊”夏慕雪同情地说。
“而且你这破地方，去海城的车只有上午一趟，现在不走就赶不上火车了”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叫了车。”
严吾悦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说：
“对了，夏慕雪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你要注意一下那个叫程珊珊的小姑娘”
“珊珊？她怎么了？”
严吾悦表情困惑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而且昨天你昏倒的时候，她的反应有些奇怪”
昏迷的时候？
自己不是只昏过去几分钟吗？难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哭了？”
严吾悦微微皱眉：“哭到没哭，只是她最快跑到你身边，我过去的时候她很用力地瞪了我一眼…就好像在说，你的昏迷都是我的过错”
“大概是她当时也慌了神，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夏慕雪细心地为珊珊辩解。
“程珊珊以前遭遇过一些不好的事情，因为我帮了她，所以她有些依赖我。”
“依赖？”严吾悦细细品味着两个字，两秒后，忽然问道：“她读初三对吧？多少岁了”
“十五岁了，很神奇吧，明明长着一张八岁的脸实际上只比我少一岁”夏慕雪笑着说。
“怎么想都不对劲”严吾悦像是陷入沉思中，喃喃道：
“十五岁？”
“怎么呢？”夏慕雪不明白她在奇怪些什么。
“夏慕雪…你十五岁的时候…不，你十岁的时候，有像她那样这么依赖某个人吗？”
夏慕雪愣住了，一直被忽视的某个点忽然看见了。
就像一直在房间里低调生活很久的猫，突然喵了一声。
她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些独立了。
虽然有时候也会向父母撒娇，但是绝不到‘依赖’的地步。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应该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独立意识，并且逐渐发展其独立性。
她突然想起，陈语疏之前说过她和程珊珊的关系正在向一种畸形的方向发展。
原来陈语疏她早就查觉了…
“这个…”夏慕雪张了张嘴，忽然语塞。
“她这个地步已经不能算是依赖，而是‘依存’了吧”严吾悦说。
“可能是…她以前遭受过家暴的原因，我从她爸手里把她救出来了，所以她比较依赖我吧”
“哈？你才来这一个月，就做出诱拐未成年少女的事情？！”严吾悦有些傻眼。
“什么叫诱拐未成年少女啊！我是在帮助她”
“不过就依你说的，这也不对劲吧，一个遭受家暴的少女，会那么轻易向别人敞开心扉吗？能够那么轻易的相信别人吗？”
“啊…这”
严吾悦这么一提，夏慕雪才发生事情的不对劲。
她和程珊珊的关系，似乎确实有些过于靠近了。
哪怕是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似乎也没有她们这般亲密，虽然也有夏慕雪刻意保持距离的缘故在里面。
严吾悦盯着夏慕雪，认真地说：“长期家暴会对人造成扭曲的，如果真是我猜想的那样，那个叫珊珊的女孩，可能已经相当扭曲了。”
那个外表年幼单纯的女孩，内心可能并不简单。
意识到这一点的夏慕雪，陷入了思虑。
她开始思考现在和程珊珊的相处方式，是否可以称得上“正确”。
“我就提醒一下你”严吾悦见她不说话，猜测她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去。
“你也不要太为难，我不是想要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毕竟我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告诉你这些，只是不想你再被人中伤”
严吾悦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纤细柔软的手指从脑侧的发鬓划过发梢末端。
“悦悦…”夏慕雪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她会主动作出这么亲昵的举动。
“这段时间我也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和你相处。你的过去我不会去追究，既然你已经向前看了，我也不应该执拗地将你拽住”
严吾悦低下头，目光扫过阳光下少女的脸颊：
“照顾好自己”
“悦悦…不对，严吾悦你也要加油啊”夏慕雪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送走了严吾悦，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
夏慕雪扑到凌乱的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她枕过的枕头还留存着她发间的味道，淡淡的花香，能猜出她用的是那种洗发露。
“悦悦…”
夏慕雪闭着眼轻呢喃她的名字。
“再见了…”
下次见面，可能不再是熟悉的她了。
“抱歉，我才是那个害怕改变的胆小鬼”
这个世界上唯二让她觉得不会改变的人也开始发生变化了。
当熟悉的事物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她不会感到欣喜，而是第一时间意识到，她已经失去了那个熟悉的事物。
就像蔷薇的凋零，虫蛹破茧成蝶。
不知道这对她而言是否可以成为一种“背叛”。
但是她没办法让拒绝严吾悦，告诉她现在这样就好，这并不正确。
许久她睁开眼。
书桌边缘装着耳钉的盒子在从窗口照进来的条形阳光里熠熠生辉。
………
“语疏，你早就发现了，对不对”
夜晚，如同往常一样在同一张书桌上学习的两人。
对夏慕雪而言这是难得的和她独处的时间，一些不方便让珊珊听到的话可以在这个时间谈论。
“我和珊珊的关系不正常这件事”
陈语疏写完试卷上的最后一笔，放下笔，侧过身子，一手搭在座椅的靠背上。
“你终于发现了，也没有我想的那么迟钝。”
果然…
“是严吾悦提醒，我才注意到的”夏慕雪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没有意义”陈语疏说。
“而且，现在的时机也不对，夏慕雪，珊珊现在正处于关键阶段，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她的心态。”
“这个不用你说”夏慕雪爬到书桌上，脸埋到手臂上：“可是以后该怎么办啊？说到底，珊珊…不对…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还记得，当初你下定决心帮助珊珊，我问过你的事情吗？”
陈语疏不急不缓地说：“如果程珊珊因此变得依赖你，该怎么办？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夏慕雪想了想说：“被她依赖，直到不被她需要为止…我好像是这么说的”
她居然意识到什么，微微睁大眼睛
“语疏，你早就预料到了”
“你这个人缺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而且没有自知之明…”
“为什么突然批评我起来了…”夏慕雪直起身子，扯了扯嘴角。
“我的意思是，原因在你”
她的目光略过夏慕雪略显惊愕的表情，看向书桌上的台灯，光线照亮昏暗的房间，她微微垂眉，表情忽明忽暗。
“程珊珊长期遭受家暴，对她而言，你是她生命中的诸多第一次，就像生活中黑夜的人第一次看见火光，哪怕知道会有危险，也要义无反顾扑上去”
“原来…是这样吗？”夏慕雪看向台灯，神情恍惚。
她原来对珊珊那么重要吗？
生命中的光。
陈语疏看了一眼她的侧脸，轻轻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最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不过你要做好最坏打算”
“最坏？”夏慕雪不理解。
“你知道所谓的‘乖孩子’是最可悲的生物吗？”
陈语疏抬起头，目光略过她的头顶。
“她会忍受一切痛苦，像过去忍受家暴一样，直到痛苦挤压，将她逼到绝路”
夏慕雪忽然想起宁雪晴，她也是父母眼中的乖孩子，最后却落的这个结果。
珊珊她平时确实挺乖的，很听话。
“珊珊……不会吧，更何况她身边有我呢，我会保护她的”
陈语疏冷笑一声：“如果制造痛苦的那个人是你呢？”
“怎么可能”夏慕雪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让她痛苦”
“真是迟钝啊”陈语疏轻轻叹口气：
“还自称情商很高，我看你跟块木头疙瘩一样”
夏慕雪：“……你知道点什么直接告诉我呗”
“不说了，今天就到这，休息吧”陈语疏摇摇头，开始收拾桌上的书。
夏慕雪：“别…你就说吧”
陈语疏瞥了她一眼：“说了也没用”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卖关子了…”
“行吧…”
陈语疏见她这么执着，于是说：
“直白点说，珊珊，会因为你的事情感到苦恼，你对她过于重要。”
“因为我的事情？”
“就拿之前珊珊她爸的事情举例吧，珊珊不希望你和她爸起冲突，因为担心你受伤，或是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就像之前在派出所一样”
“关心则乱…反正就算说这些你也不会改吧”
陈语疏摇摇头：
“真到了要紧的时候，你还是会义无反顾的冲上去吧，上次救那个跳楼的学生也是这样，要不是我来的及时你说不定都摔死了”
关心则乱…
陈语疏说得不无道理，夏慕雪之前和妹妹拉开距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珊珊也是这样吗？
夏慕雪微愣，突然注意到什么，看着陈语疏：
“语疏，你好厉害，忽然觉得你情商超高的。如果你愿意的话，肯定能交很多朋友吧”
陈语疏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有些事我只是不在乎，别以为我真就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