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轻松。”
从护士那里问病房号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嘱咐了一句。慕裕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但他确实需要这样的安慰。
……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奶油一般粘稠的斜拉过境，挂到墙面上。外面齐窗的绿叶刺进梯形的光斑形成斑驳剪影，空气中，轻而小的尘埃慢慢起伏。
依照着号码找到对应的走廊，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医院内部有这么大，大到看不见别人，各个病房门外的椅子也空落着。
……
“……”
意识犹如干瘪的海绵入水般逐渐重新饱满起来。回过神时，慕裕发现他已经来到所要找的那扇门前了。写着号码的牌子挂在一旁，下边是病床号以及病人的名字。
“杜文林…”
没错的。
他有些紧张，检查了一下左手捧着的那束由三个品种拼成的花篮；又抬起右手，注视着上面新换的白色绷带，与此同时，混乱的记忆被终于理顺。
对，对了，都是因为昨天的那次塌方……
“咚咚咚。”
“请进”
敲动房门，男人熟悉的声音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起少年的嘴角。他轻声答应着推开房门，屋子里摆着一张病床，看起来很新。
“是慕裕啊，来坐。”
见到来者，病床上的杜叔努力撑起身子靠在墙上，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失血，但笑容却十分灿烂——那是种让慕裕有些陌生但十分喜爱的笑容，事实上，他们也从没在工地之外的地方见过面，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竟然是在病房里。
“好……这花？”
“呵呵，放桌子上吧。你怎么送这东西，我也不爱看。”
“哈哈哈，祝您早日康复嘛”
少年将花篮摆到窗台上，这里，坐在男人的床边，轻握住他充斥擦伤的手。
“你小子真有点能耐，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哈哈哈咳咳”
男人笑着笑着，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慕裕连忙站起俯身轻扶住男人的肩膀，视线顺带扫过床头贴着的病历单。上面字迹整洁地写着骨折与软组织挫伤——就算慕裕最后勉强拉住了他，坠落的冲击与散落的石块仍给这年过半百的躯体造成不小的负担。
“咳咳咳……放轻松，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杜叔……啊”
“咚咚咚。”
慕裕刚想说话就被敲门的声音打断了。
杜工略微收了收笑容，“怎么这个时间还来检查……请进！”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一位鬓角初白的妇人。看清她的一瞬间慕裕直接惊讶的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顿时被一阵强烈的眩晕吞没，直挺挺地坐了回去。
“诶呀，慕裕你怎么了！”
那位妇人见状面色一变，直接绕过病床上的正主，搀扶起慕裕的胳膊。
“没事，我没事……可能是还没缓过来，我晚上没怎么睡觉……咳呃……你怎么…你们怎么来了，妈……还有爸？”
跟在后面的男人朝少年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幕让他感受到一种违和感，却又不知道怎么描述出来，总而言之就是感觉非常意外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傻小子，你出那么大的事我们能不来吗”，妇人既是心疼又是好笑，盯着他脸宠溺着多看了几眼，随即指挥着慕裕的父亲把带来的礼物放在床边，与杜叔攀谈起来。
“啊，这位就是救了我家慕裕的大恩人吧，我早就听我们家孩子提起你了，感谢你一直对他的照顾……特别是这次，救命恩人啊。”
“没有没有，哈哈哈，他也拉了我一把。”
……
看得出来，即便是杜叔也不太能遭得住这样的热情。话题在母亲的推动下倒不至于干瘪无味，慕裕安安分分地像配角一样站在旁边老实听着。
扶扶额头，刚才那种眩晕感还有些残留，隐约提醒他这或许并不是没休息好能导致的程度。而且……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与其说是拿配角自比，他更像是观众。一个看着台上演员表演的观众，一个演员取悦对象的观众。
违和感，但又难以描述。
大家的表情是快乐鲜艳的，自己心里却始终有一点淡淡的……哀伤？
……
为什么呢？
问题不会凭空书写答案，他砸了咂嘴，苦笑一声。就在他几乎要用理由将自己说服的时候，耳朵敏锐的捕捉到一声微弱的呼喊。
那声音如他就好像隔了一层海面，朦胧到让他怀疑只是幻觉。
“……?”
他本能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里除了他带来的花篮之外别无他物。
“这花……”
看了一眼，他才发现他买的花篮里面花的颜色搭配的很不协调，明明是黄与粉构筑的图画里，却掺杂了几朵淡蓝的杂色——那是一种细碎的小花。
或许是气候的关系，最近几个月，这种漂亮而清淡的小花雨后春笋般生长在『圣城』的土壤上。
可冬天快来了，它们又能盛开多久呢？
慕裕忽然有些同情起它们，明明时日不多却还要进到他的花篮里当别人的陪衬……阴差阳错，他竟萌生出与一朵花对话的冲动。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如他所愿，那道声音模糊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虽然听不清言语，但能判断出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性。
转过头，母亲与杜叔依旧在谈笑，父亲把头转了过来，朝他点了点头——他们似乎都没听见这道声音。
“是这里传出来的声音吗……”
好奇心愈加旺盛，这次他伸出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花瓣。突然！眼前世界宛若电子屏幕花屏般猛然扭曲一瞬，伴随一阵刺耳的电流声，视野里出现诸多难以描述的幻觉。
“——！”
“什么东西……”
他胡乱地推搡着空气，踉跄后退，心跳仿佛要同归于尽般骤然加速。
胸口传来一阵炽热，他将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看，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吊坠。
“……蓝色的”
感官迟钝的提醒他身后有人，一回头，只见面容熟悉的中年妇女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吓了慕裕一跳，后腰撞到桌子边缘震落下一只铅笔。
“没事吧？”
铅笔的笔尖重重着地，但却没有散落分毫石墨。
“母亲”的面容带着笑，语气关切，眼神里情感丰沛的让人感到不适。
“……”
少年感觉到一丝异样，他没有回话而是错开视线朝她身后看去，只见“父亲”与“杜叔”都面无表情，纯色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像是没有灵魂的空洞。
“怎么了？慕裕，放轻松。”
放轻松…又是放轻松。
『别听她的话。』
突然出现的陌生声音在脑海中大声警醒，慕裕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急不可耐语速极快地说了下去，『你的记忆被她隔离了，不过这里的破绽仍然很多，你能靠自己醒来。』
“什么，什么记忆，你在说什么？”
“慕裕，你在和谁说话！”
一抬头，妇人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表情的变化缺失了过度。慕裕瞪大眼睛宛若被捏住咽喉，窒息，强烈的恍惚——
仔细想想，这个季节不该有这样强烈的日光；圣城的医院他来过两次，没有这么大的规模也远没有这么漂亮，床也不可能是崭新的…。
『没错，沿着这些你觉得不对的记忆想下去，就能冲破她的幻境』
“你怎么…你是谁？”
困惑，迷乱，眩晕，熟悉感。
“孩子怎么了，快叫医生来！”
见到慕裕反常的模样，屋里熟悉的三个身影躁乱起来，但在逐渐触碰到真相的人眼里，他们更像临时补救穿帮的演员。
隔绝记忆的屏障开始破裂，最适合当下的记忆从罅隙中飞扑上来。
母亲在记忆里都是笑着的，唯有一次例外。那种程度的咬牙切齿，他确定此生只见过一次——在那他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天。
——那天下着雨，周身是如墨水般绝情的大海与雷声。
“慕裕！！快和小清躲起来！”
主角是十六岁的自己，地点是，开往大洋洲的船，带着他们逃命的船。
在那艘船上，他失去了最后的血亲，来到圣城后，从此与一位灰发的少女相依为命。
『……我的名字是，艾希米娅』
他看见淡蓝色的花瓣落入视野，乱成一团的思绪骤然清晰明晰。背后已被冷汗打湿，他颤抖着挺直腰杆，扫过屋内众人。
现实是，他的父母早已如同大多数人那般永远留在过去，绝无可能在这与他对话。
显而易见的，这间病房，这片阳光，这三个人。
他感到愤怒，他死死抓住面前幻影的肩膀，他瞳孔震颤。
“不许……不许伪装成他们！！！！”
“嗡——”
明媚的天空突然断了电，病房的白天伴随着他的话音一并熄灭。
顷刻间，父母，病床，杜叔，一切都不见了。唯一没改变的只有脚上传来的，属于水的冰凉，而它还在向上延伸，一直到脸上。到那原本阳光晒过的地方，刺骨异常。
“哗哗——”
花了半秒，慕裕意识到那是雨水，也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在医院，而是在……
周围的场景开始重构，现实的模样从视网膜一直刻进脑海——
原本就是在……
墓地啊。
冰冷的凉雨拍在脸上，模糊着视线。他身躯颤抖，可墓碑上的名字却越发清晰。
“杜文林…”
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自己一开始就没能抓住那只坠落的手，就差那么一点，一直以来，自己本可以救下的人，永远就差那么一点。
沉痛的现实转化为个人的悲伤，他哽咽，呜咽，跪倒在地。无人祭拜的坟墓，在所有人走后愧疚绝望的赶来一人祭拜，眼泪融进雨里。
可是，为什么？
浇在头上的雨忽然收敛，他差异一看，一把伞悬在自己头上。
“因为你太弱小了。”
女人的声音传来，跪倒在地的慕裕颤抖着抬起头。阴沉的天空下，他看见那朵刚与自己对过话的淡蓝色小花在墓碑之上沉默着摇曳。半透明的修长手指不断玩弄着她的茎，随后用力将她掐断，哼笑着随手扔进雨里。扔到少年面前。
“弱小……我弱小。”
看不清她的模样。
“你有很多疑问，我可以为你解答。”
“……你…”
“我是奥黛丽.薇赐，你认知中的魔王。”
那些人心惶惶的传闻，回扣此时。
“……为什么。”
“因为元素。”
那是慕裕自以为的缺陷。
“说来可笑”，雨声很吵，但遮不住魔王的轻佻，“在我们的世界，这种力量是最低劣最下贱的，它们遍布在空气里随波逐流，却被你们视做珍宝。”
“……”
“我猜，是从那里过来的。”
声音始终来自头顶，那道漆黑的裂痕也定居头顶。
“你身上有些莫名的力量排斥着它们，可能和你身边的那个圣守有关系……不管怎样，作为一个容器，你至少满足纯净空置这个条件。”
“……”
“我……”
魔王有些不耐烦了，更加粗暴的打断他的言语。
“你看到的是生活本该到达的模样，只差一点，不是吗。”
试问，窥见过美好未来的灵魂可还能回到灰暗的现实？
“你是认同的吧，你心里的声音‘如果没有犹豫，如果没有战争，如果异世界没有来，如果抓住机会’，从来没有停过吧。”
渐渐的，胸口的炽热与慕裕的心一同被冷雨熄灭。
“……是的”
无法抵抗，无能为力。
“那就放轻松，敞开心扉，我会赐予你……”
赤红的迷雾扩散开来，包裹住慕裕跪倒的身影。她伸出宛若树突的枝桠，与少年的身躯合二为一。黑色的短发飞速生长，颜色逐渐转为赤红，骨架缩小，初有线条的面颊重新圆滑——
伞落到地上，砸起水花。
这一天，名为慕裕的人类消失不见，名为奥黛丽.薇赐的魔王——
“重回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