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米圣伦是近海的国家,人们信仰掌管海洋与气候的第六守护神海尔拉克。追溯至他们占据陆地之前的历史,群岛与木舟承载他们生活的全部。
出于这样的文化底蕴,帮派,冲突,酗酒,暴力,诸多的一切使得他们的城市没有黑夜也没有所谓的安顿。有的只是潮涨潮息的劳作,出海,疾病,与死亡。
这一切,改变于普戎克兰帝国引导的科技革命。
如今,这个当初在海洋漂泊的民族被时代变革强大的力量从内部撕裂成两半;一半人在原先海堤之上又修建出一座大坝,住进了楼房;另一半则居住在两堵白墙之间,留在这名为下城区的地方。
当一瓶瓶包装精致的美酒取代旧日木桶里的粗酿,彻夜常亮的灯盏盏熄灭,就连街边醉宿的人都少了。规律与整洁这样的字眼总是被用来修饰文明,人类因为骨子里对新事物的向往,偏爱以进步自居,便逐渐嫌弃喧哗的过去。
就像隔开上下城区的海堤一样。
……
科米圣伦,夏弥尔市,上城区。
通体覆盖玻璃的高楼,四面映照着城市的睡相。楼里,梅薇思.卡特站在单向透光的落地窗前,一言不发地摇着装着红酒的高酒杯。
宛若雕刻而出的下颌被月光照亮,影子拖长到身后地毯。
月亮已经那样忙碌,可还是在照亮每一座浸于夜幕的城市同时,不忘分出一小片皎洁来给这杯中之酒。
“……”
她早该下班了,即便身为普戎克兰帝国驻科米圣伦的外交大使,她也早该离开办公大楼了。
她分明是在等人。
时间具象成透过玻璃射进房间的光线,当它从书架移向桌角的时候,走廊尽头传来机械液压装置运作的声响,与其一并出现的,还有那些沉重到不像是寻常事物能发出的脚步声。
“哐当,哐当,哐当。”
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嘎吱——”
脚步声戛然而止,随后,门向内敞开。
冰蓝色泛白的探照灯光率先照射屋内,一位穿着外骨骼装甲的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像是一堵坚固高大的墙。
走廊里应急照明灯的光亮将他的影子狰狞连作一片,同样汇聚在地毯上。
远远地,身形单薄的女性已经嗅到男人身上那种令人作呕的,钢铁与坚冰的气息。轻轻一瞥,亮银色的门槛已经变了形,向内凸着,像是折断的骨头。
“先敲门。”
她压着嗓音。
“梅薇思…梅薇思.卡特女士”,高大的身影微微颔首,带有略微电子感的男性声音从他发着蓝光的头盔里传出,听不出任何情感波动,“帝国委派,请配合我捕获在逃神使。”
“……”
已经很晚了。前几个月推广开的“企业职员工作时间表”正挂在墙上,像是一个可靠的印章,保证他们之间的对话无人知晓。
……
这不仅是帝国官员之间任务的交接,更是两位故友不合时宜的重逢。
……
女人鼻息哼笑,依旧摇着酒杯,看似云淡风轻。但只有那杯中之酒最为清楚,自它离开桌面为始,一点都没能触及女人唇舌,流过咽喉。
“无线电里情况说的不是很清楚,你可以和我当面解释一下吗。”
吊灯隐匿于黑暗窥视,空气安静了几秒,那颗粒感十足的电子音才重新响起。
“之前的抓捕行动里,有一位神使携带重要物品沿河顺流逃离,推测她会在岸边登陆。”
“但下游有三座城市,为什么笃定她会在夏弥尔登陆?”
“不存在假设,三座城市搜寻同时进行。”
“……”
“她的特征呢。”
“女,红发红瞳,身高一米五左右”
“这不是小孩子吗”
“极度危险。”
那少女徒手接住足以碎裂山岩一拳的画面,他仍记忆犹新。作为生活在科技时代的人,仅仅凭借手臂就能扼住电机,在此之前他很难想象这样的概念。
“极度危险…呵,那我一个普通人能帮你们什么?”
“配合行动。”
“不,卫士。据我所知你们之前三个人都没能制伏她。”
“无需制伏。我们以已抓捕的一位神使为筹码,请你放出消息,引诱她来。”
已抓捕的一位神使……还有“重要物品”?
梅薇思.卡特思索片刻,很快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猜测。她很庆幸自己正好拥有这些信息,让自己拥有主观判断的资本,然后作出正确的选择。
无论是当下,还是注定发生战争的未来。
她暂时不打算打草惊蛇,事实上,她很想同这位战士进行一个属于他们的,不是那么严肃的话题。
“……”
又是短暂的沉默,混有些许伯尤尼斯血统的女人用犀利的目光扫过男人藏在褐色镜片背后的双眸。短短一瞬,她冰冷的神情似乎比起那帝国的利刃更像是冰雪的缩影,随后,又柔和下来。
“……”
“要来一杯吗”
自顾自地拉开抽屉,取出一瓶尚未开封的红酒立上桌台。男人关闭了头盔上的探照灯,视线追随过去,却没有在桌面上找到属于他的那盏酒杯。
就像是梅薇思.卡特刻意而为的疏忽一般,这可否理解成一种驱逐或者不受待见?
“……身为帝国外派官员,有责任和义务协助帝国排除威胁,统一大陆。”
梅薇思注视着酒瓶标签上白色字迹打印的名词。在成为酒名之前,它先是一个地名——谁能想到这家家户户只会酿酒的小破地方能以这种方式进入世人眼中。
“帝国的寒流与冰霜离这里很远。”
“我会亲手将你逮捕,然后押送回国。”
“……”
“呵……”女人摇了摇头,“这帽子可真大,你现在也学会这套话术了,很熟练啊,拿它审过多少人?”,她笑的有些勉强,耸耸肩膀似是妥协与嘲讽的集合体,随即又话锋一转。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们想要得到的‘那样东西’,价值远超她的同伴,她还会自投罗网吗?”
“会的”
发闷的声线将两句话的间隔抹去,他回答果断的远超梅薇思预料。抬眼望去,那道身躯自始至终矗立原地,像是一块软硬不吃的礁石。
“为什么?”
“因为他们狂妄自大。”
“……”
令人生厌。
“不,不是……那是你,是你们,克莱纳多,躲在着铁桶后面的,是你。”
那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像这般。
“……”
至此,战士认为没有与她继续对话下去的必要了。于是在声带振动之前,机甲上的齿轮转动相互碰撞的声响便提早诉说了诀别。
伴随着断断续续机械的呜鸣,就像在执行一件常规的任务,而面前的人不再是自己的友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可怜的,执拗的——
“非这样不可,不能让她过去?”
丧偶的疯子。
“……不能,绝不。”
蓝棕色的瞳眸上移,男人头盔上重新启动的手电拙劣假扮着双眼,虽然明亮,但它不具备任何传达人类情感的能力。
……可人们都太习惯用这些东西代替自己表达了。
“雪鸟有能力跨越大陆,但都因为追逐风暴死于原地……你的思想觉悟依旧没有提高,如果有机会我会再来一次,希望那时,你能给我一个合适的回答。”
高大的男人径直穿过女人复杂的视线,转身离去,把迷雾般的寂静留给身后的屋室。
“哐,哐,哐……”
而年轻的外交官沉默着,目光凝滞。顺着他末尾做结的话语,她又一次回想起自己的家乡,一座常飘着酒香的小镇。
那时,坚毅而活泼的少女与腼腆的少年常伴左右,自己也还不是孤身一人。
“……”
过了一会,直至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扶着额头转向房间里黑暗的角落。
“出来吧……小家伙,你都听到了?”
“……咔嚓”
柜子旁边光滑的墙壁忽然出现一条缝隙,以一端为轴缓缓旋开。红发红瞳的娇小少女面色凝重着走出暗室,站定,面向窗前的黑影,犹豫着还要不要开口。
梅薇思.卡特看了看她。
“他说的东西,是神石吧。”
“……”
“不用沉默,如果它真的在你身上,你最好……”
月光转向桌上的酒瓶,品红的光华四散开来。
“现在就作出决定。”
……
……
……
几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