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台走内部通道来到大厅,极大程度上回绝了与酒客接触的机会。虽然只演出了一曲,但络尔薇意外的获得了很高的人气,加上她独特的发色,昏暗的环境下独树一帜。
多亏了大堂经理在前面带路,隔断了几个想要搭话的客人,她才能一路顺畅地找到角落位置的24号桌。
桌边坐着两道身影,一位穿着棕色西装打领带的男士以及一位上了些年纪的老者。络尔薇从侧面走近,说话之前并未引起两人的注意。
“扎古奥尼先生,您找我?”
扎古奥尼.蓝奥普多,这位是络尔薇的引线人,也可以说的正式点叫经纪人。在圣拉梅滋,他们的工作就是帮那些想要登台但没有机会与渠道的小艺人得到机会,能在这家酒吧演出就是他帮络尔薇牵的线。
“你终于来了,快坐快坐”,听到少女清脆的声嗓,打扮上流的男人立刻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极为热情的笑容,目光炽热,就像在看某样宝物一般,“你瞧,真巧,我刚和维吉坦先生谈论起你。”
维吉坦?
拉开椅子坐下,少女简单地打量了一下旁边的这位陌生老者——其实好像也并不是年纪很大,络尔薇有些分辨不清;他的皮肤虽然松垮褶皱,但还有些肌肉的轮廓在,花白的头发被发胶固定,朝向一边,增添出一点与时俱进的时尚。这算,保养得好?
“你好,维吉尔先生。”
“你好,美丽的‘蓝月光’小姐”,他朝络尔薇伸出右手,边点头边笑地灿烂,脸上的皱纹也因此越发明显。
出于礼貌,络尔薇与他握了手。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络尔薇感觉他那干瘪的大拇指划过自己手背时,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的淫邪。
“真好,年轻点好,以前蓝奥普总喜欢找大姑娘。”
“……?”
顿感诧异,络尔薇暂且把这句话的补全成,“扎古奥尼.蓝奥普先生以前的合作对象都是年龄较大的女性歌手。”
“络尔薇,你今天唱的曲子是什么,台下的反响太好了。这可不是之前说好的那一曲,我从来没听你唱过它。”
经纪人的肢体工作与言语都无不透露出他的兴奋。这时,捧着托盘的服务生来到桌旁,依次在他们三人面前摆上通心粉。
“是,我临时改的,我刚学会这首歌,感觉它会更合适一点。”
“这就是传统的咏叹调吧,相当美,就像你一样,美丽的小姐。”
“啊,感谢你”,面对着老人这油腻几乎快要成为骚扰的夸赞,络尔薇不可察觉地微皱眉头。
借着致谢的关头,少女又一次打量起维吉尔。他身着一种特质的宽袖袍,脖子上环形的金光若隐若现。总而言之,他应该是来自某个家族的,有权势的长者……可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酒吧,又为什么要来见她。
“扎古奥尼,你忘记向我介绍这位先生了。”
“啊哈哈,我的错。这位是拉昂.维吉坦爵士,当然,今天他的身份是西裴洛俱乐部投资人,今天特意来听你的表演。”
说罢,他面向年老的爵士,露出一幅奉承的姿态。
“想必您也听到了,方才那美妙的歌曲正是这位‘蓝月光’小姐带来的。”
可惜维吉坦爵士并没有理会他的夸耀,目光一直停留在少女小巧的锁骨上,还有下面含苞待放的起伏。
“嘿嘿,是的,小姐”
老人那色眯眯的眼神又一次扫射过来,络尔薇立刻感觉自己身上所有被他看见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还没完,下一秒,她忽然感觉自己大腿上传来粗糙的触感——他竟然敢把手放在自己大腿上。
淡色的眼眸骤然瞪大,夹杂着愤怒与惊讶的眼神看着老人——年迈而老化的皮肤遍布褐色的斑点,隔着食物的香气,络尔薇闻到他身上源源不断的腐朽气味。
顿时,反胃与恶心感涌上心头,少女明白了一切。
扎古奥尼是想要自己用潜规则之类的方式上位……他是想把自己卖了,而且,很显然他都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情!
不,这简直……少女注视眼前两个人形的东西,只觉得那里面装着的是两个魔鬼。这样的事情从来只会在传闻里听到,谁能想到它会在某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还要挟着自己的梦想。
——她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再次歌唱起舞的平台,只是想找到能听懂她所唱之歌的观众。
“……”
舞台上,下一个节目照常进行。舒缓的钢琴曲并不合众人胃口,认真欣赏的人寥寥无几。大家又开始自顾自的交谈,把各类话题构筑的喧闹填满整个酒吧。
可,络尔薇感觉不到任何一点活物的温暖,反而冰凉,犹如冰窖。
咬着牙,她猛然拍开老人的手,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哐当。”
椅子因为少女的动作而发出不和谐的声响。委屈,郁闷,少女心头充斥着数不胜数的负面情感。也许是因为愤怒和激动,她眼眶微红,瞪了两个男人一眼后,不留解释,转头跑开。
“络,络尔薇!快回来,你明白着意味着……”
无视男人矫揉造作的挽留,犹如月光的白裙与长发飞舞,她想寻找一处安静的角落,但离开酒吧,便又再无归处。只好冲进单人的盥洗室里,平日里松散的门此刻仿佛无比沉重,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关上。
喘着粗气,几步踉跄,她双手扶住洗面池。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一次复出,一次重新演唱的机会?
她愈发能感觉自己头上的那颗参天巨树消失后的空落,自从三百年前神明不见踪影,剧院逐渐无人光顾,再到那场大火——
失去保护的少女仿佛独自站在夜空下,淡蓝色的薄纱洒在她身上。
蓝月光,人们是这么称呼她的。
来自的穹顶光亮让她瑰丽闪烁,可美丽的代价是什么呢,是危险,是暴露?究竟是她因月光而高洁傲岸,人人都有只远观不可亵玩的共识;还是月光让她暴露于世,任人采撷,任人掠食!?
她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生活,见识过种种人情世故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复兴剧院,复兴向神之舞的理想远不可及了,未来茫然。
抬起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白皙精致的面容映入眼中,嘴唇娇艳欲滴,她今天涂了口红,还没卸去。
“……”
不……
“呼…”
几次呼吸之后,她收回扶住池壁的双手,仰脖闭眼,后退几步。
狭小的空间中,后背靠到冰冷的墙上。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如此反复,她渐渐冷静下来。额头隐隐有些发热,也出点汗。
灯关着,门关着,可音乐声仍不断地透过墙壁,震动鼓膜,就像包不住水火的纸。就像自己改变不了世界的现状,是否也该……
“……”
她收起多余的表情,理理头发,推开门——
“络尔薇。”
“哇!”
心头压抑的凝云破碎,络尔薇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只怪刚刚阴暗的环境麻痹了她的视觉,竟然没察觉到门边男人的存在。
“和光?”
陈和光是塔蒂埃人,生着塔蒂埃人那种扁平的五官。他很年轻,很阳光也很正义。重中之重,他是一位温柔的绅士,络尔薇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
“你怎么,咳,你为什么在这里。”
“当然是来听你的演出了,我们说好的吧,诶——你不会忘了吧!梅薇思.卡特女士教你那首曲子的时候,你说第一次表演就唱这个,然后邀请我们一起来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啊……”
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你,听完了?”
问了句废话,络尔薇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太清醒,有些晕晕的。
“……”
陈和光皱了皱眉头,忽然板着脸俯下身子眼神严肃的盯着她看。
“怎么,怎么了?”
“你眼睛红了”
“啊……这是因为……”
络尔薇下意识就想找个理由糊弄过去,但少年更快地打断了她。
“是因为那两个恶心的人,对吧。”
“诶,你,你都看见了。”
“当然,要不是你自己跑开了我都要忍不住揍他们……话说回来,你该不会是要回去找他们?”
“……”
听到这话,少女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不敢再去直视男人的眼睛。她分明知道妥协不对的,就连她自己都无法认同,又怎么去说服别人呢。
“嗯?”
“……是,是的”
少女低着头,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你啊,平时冷冰冰的,关键时候却软弱的像换了一个人。唉,幸好梅薇思.卡特女士让我进来找你……”
“梅薇思?她,她也来了吗”
“当然了,她就在外面等你。”
“快带我去找她。”
……
出了大门,街道倒是寂静。
如果说门里的人是在用酒精麻痹空虚,那外面的世界就是赤裸裸的空洞本身。
路是土路,铺着石头,两旁街道楼房的灯基本都黑着。他们转一个弯,到路口,这里停着一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漂亮商务车。
一位姿态优雅的女性靠着车门,边摇着酒杯边看向络尔薇。
“梅薇思……女士。”
“好久不见,嗯哼,你听到你唱的曲子了。很好听,情感很充沛,比那天还要好。”
“不……这首曲子本身就很棒,是你教得好。”
“还是要靠人去唱……我就做不到那么空灵,还有几个高音上不去。你该对自己天赐的嗓音感到自信和喜悦。”
“……是”
可是,即便唱的再好又如何,等待自己的还不是那些,交易,虚伪。
“嗯?怎么了,你怎么好像不高兴,陈,你欺负她了?”
“怎么可能!”
年轻的绅士夸张地叫了起来,然后,既无人发笑也无人接他的话,气氛冷淡骤然下来,只剩下引擎发闷的低沉轰响。
“……”
优雅的女士看向面前垂着视线的少女,好像明白了什么。
“……络尔薇,告诉我,在这里演唱,你感到开心吗,合你意愿吗?”
“…当然,我,我能有那么多的观众,还有……”
“我是问真的,在这里表演,你开心吗?”
“……”
过了好一会,少女才扯出一个苦笑,她顿了顿。
“我,我发现我已经不活在过去那个时代了,我要面对的,早已不仅仅是,登台,演唱,然后谢幕这么简单了……我想要的艺术,那些歌,它们都被各种我厌恶的东西隔开……”
“就好像,当我开嗓之前,必须要先趟过它们,然后浑身湿透的……”
少女说不下去了,她又红了眼眶。
“你听到我的演唱了,你教会我的那首……讲述古籍里的爱情故事,关于古老的分别的死亡……我想就连最冷血的蛇也会为他们的故事落下泪水……”
“但他们……他们却在欢呼!他们仅仅只是……他们将我的转音称作魅惑,只是为了最肤浅的,声音的快感而欢呼……哪怕我在台上把召唤魔鬼的词唱一遍,恐怕得到的也仍是掌声。”
“……”
“……他们根本就没有听懂我唱的歌!!”
“……”
叹出一口气,女人温柔将面前微微抽泣的少女揽入怀中,下颌紧贴在她的耳边。
“你知道的,对你来说,调动人们的情绪是很容易的事。让他们喜悦的是你的人,无论你唱什么,毒药抑或蜂蜜,只要嵌套在基础的乐理里,没有差别。”
“……”
“所以,络尔薇,你该成为的不是一个歌手,不应该只是一个歌手。你想要复兴那些剧院里的曲目,首先,你应该告诉世人,音乐,这种空灵的颂曲,应该是什么样的。”
“该把你独一无二的嗓音,牢牢印在每一个人脑海中。”
淡色的眼眸微微闪动。
这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梅薇思.卡特说的原话。那时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歌唱,与舞台也阔别很久,自己几乎快要淡忘起舞是什么感受。
是她,教会了自己新的曲子,然后教自己怎么联系经纪人,再搭线进入酒吧——是她帮自己打点好了一切。
“……”
“好的歌者应该把听众代入自己的世界,无关乎你今天穿的什么,唱的什么语言,用的什么腔调。你其实已经能做到一半了,明白吗?你是有这样实力的,这是你该达到的境地。”
如果自己是月亮,那她该是太阳。
梅薇思松开少女的肩膀,俯下身子对她露出温柔的笑。陈和生则回到他的雇主身边,等候她们开启新的话题——
“科米圣伦的新立节,你听说过吗?”
“嗯……听说过。”
神明消失之后,人类极度依靠神力的社会陷入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年代。这一切都被普戎克兰主导的科技革命拯救回来,人们为了纪念科技的发展,创办了这个节日。
“节日上会有盛大,正式的舞台演出。你同我们一起去,是时候摆脱这里的人渣了,络尔薇,你该成为天上的星星,而不是呆着工人的酒吧里,供他们观赏。”
少女呼吸沉重起来,星星,舞台,这样的词语足以唤醒她心里最纯粹的激动。
“是,好的,我们什么时候走,我是不是该收拾一下然后和扎古奥尼先生告别……”
“不,不不,忘掉这里的事情吧——圣拉梅兹,剧院,酒吧。他们只是跳板,仅此而已。”
“和我们离开,站在有帷幕,有灯光的大舞台上,你会成为最棒的歌唱家,然后把你传承的唱法送向世界。到了那时,你会躺在家里柔软的丝绸沙发上,回想过往,只当它是一场噩梦。”
听到这些,少女感觉胸前的吊坠隐隐发热。一直以来络尔薇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它是自己父母在那场大火力量留下的唯一遗物。
“机会就在这里,但是能不能抓住,取决于你”
说罢,女人挥了挥手,陈和生立刻拉开后座的车门,护着她坐入车里。紧接着,他拉开副驾的车门,自己也坐了进去。
“现在去科米圣伦的话,到明早,还能睡上一次好觉。”
后座的门还开着,为她开着,女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引擎声也还是那么低沉,暂时没有要抛下她的意思。
她听见自己内心的踌躇,但很快,一切犹豫都平息了。因为那正是她想要的,她期待的。
淡蓝色的月光反射在车漆上,微风吹拂。
她转过身,如同在舞台上那般,步调优雅地走入车内。
“来吧。”
酒吧里的音乐声隐隐还听得到,不过,那些都与络尔薇.克里斯蒂.戴维德再无关联。
“……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