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站立在洛煦乐尔镇（Rosurâul）的街道口，身后停靠着一辆白色轿车，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这是一座典型的罗马尼亚城镇，狭窄的道路周旁是砖红色屋顶的老旧哥特式建筑，以多种颜色搭配着东欧风格，常见矢车菊蓝与淡黄。荒凉的破败感占据了这里……一部分房屋附近杂草丛生，墙面的油漆脱落，一看便知道长期无人居住，稀稀疏疏的行人走过，声音只空余下天空中灰鸦群的凄叫，展现了二十世纪末以来这片土地的容貌——后苏联时代的衰败。
等待迟迟无果，老翁开始回忆起这座城镇的信息。
洛煦乐尔位于罗马尼亚中部，因自南喀尔巴阡山脉向北流淌的洛煦河经过得名并凭借河运业实现了一段时间的繁荣。
直至蒙古西征期间，1241年，窝阔台第六子合丹率领的一支铁骑经过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后，攻破了位于布拉索夫以东五十公里、占据着山口关隘的后世因小说而赫赫有名的“德古拉堡”布朗城堡的前身，一路西进匈牙利，沿途摧毁了包括洛煦乐尔的诸多特兰西瓦尼亚城镇。
死于蒙古人屠刀下的亡灵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洛煦河真就与她的名字一样，变成了“红色的河”。
此后，洛煦乐尔在历史的长河中兴衰浮沉，放在整个东欧而言也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镇。
“啧，却有诞生八级灾厄的可能性。”
老翁叹气道，随后又继续等待。
老翁身着黑色风衣，头顶高礼帽，身材高大，胡发苍白，能够轻易看穿岁月的沧桑。他的腰间左侧别着日耳曼手半剑，凌冽的银白剑光被收敛起，右侧则是一把马卡洛夫九毫米手枪，但相比于通常型号，似乎握把略为宽大，并刻有向下的英格兰宽刃剑与立于其上的渡鸦构成的纹章。
工业革命发生，被称为“灾厄”的灾难却随之而来。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杂书中的魔鬼、怪物、异种等纷纷出现。它们被统称为“灾厄”。据灾厄学家的研究，那些对灾厄的“信仰”——狂热、恐惧、认知等与人类的负面构筑了灾厄，更成为它们食物的来源，也是除去本能外驱动它们进行破坏、狩猎、散播权能等行为的动力。
这就意味着，一旦灾厄的存在为大众所知，人类将在绝望中灭亡。
但是，信仰的神灵同时到来。神灵给予人类祝福，给予人类与灾厄相对抗的力量，或者是主动亲身对抗灾厄。为人类带来了存续的希望。
那些得到力量的“幸运儿”，被称为猎魔人，建立了形形色色的秘密组织，与灾厄在世界各地博弈。于是乎，现代社会的暗处，神灵与猎魔人，开展了与灾厄的永无止境的战争。
老翁是欧洲地区最大的猎魔人组织——“渡鸦”即“柯莱克斯”（Corax）的一员。他叫作扬·科尔维努斯（Ion·Corvinus），一名普通的猎魔人，一名老猎魔人，从业近三十年，默默守护着罗马尼亚的安宁，驱逐吸血鬼、幽灵、精怪等灾厄。“该找个时间退休了。”扬自嘲道。
三天前，“密涅瓦鸱鸮”在观测时，发现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的“负面”正在诡异地向着洛煦乐尔汇集，依据十二级划分法，有极大概率孕育八级灾厄。
应对措施自然是，“柯莱克斯”发布了号召令，召集了罗马尼亚分部的十名猎魔人前往洛煦乐尔调查。并请求了非洲分部的一名神灵合作者作为外援前往支援。
扬是第一名到达小镇的猎魔人成员，自然得担任那位神灵的接应人。
“她来了吗？”约定的地点，洛煦乐尔镇沿的路口。
一只黑鸢自远方拉近飞来，在扬前方的石板路上停下。它有着棕褐色的身子与黑褐色的翅膀。她向周围观望，四下无人。
扬有种错觉，这只黑鸢竟然能做出微笑的表情。但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并非错觉。
恍惚间，黑鸢消失不见，而一名少女凭空出现。
那少女的长直发乌黑，面容姣好，褐色的瞳孔美艳，皮肤是呈现棕色的古铜色，但与其气质违和的，是身上的大概是学生制服的服装，搭配着黑色百褶裙。
“很高兴能与您见面，伊西丝女神。我叫做扬·科尔维努斯，是负责与您接应的‘柯莱克斯’猎魔人。”
扬礼貌地鞠躬。“但您的打扮是？”实话实说，这样的一名疑似女高中生出现在特兰西瓦尼亚高原，不能说极度显眼，只能说是基本不可能。打草惊蛇了也是正常。
少女微笑着，用流畅的英语回应：“几天前去远东时买的。我觉得很好看，也挺适合我的人形不是吗，猎魔人。”
扬依旧赔笑，但内心仍在不断地感慨，自己还是太老了，老得不懂年轻人。
尽管这位女神神话中的年龄已经是他的不知道多少倍，而且，莅临于人间的时间也有近两百年。
被广泛信仰、崇拜的神灵权能强大，但却受不知名的限制不能直接降临人间。只能间接为人类提供帮助。
而一部分信仰薄弱，出名度不高的神灵却反而能够做到降世并与猎魔人达成了合作关系。
简单而言，这个世界只容许过气神灵过来。
就像面前的伊西丝女神，古埃及人崇拜的母神，生命、魔法、婚姻、生育之神，当然也是个过气神灵，所余下的权能并不多。当然依旧是猎魔人方面的最高战力之一，是猎魔人的“盟友”。
神灵们的脾气古怪，但大多数都能接受与人类的合作。
伊西丝女神依目前情况而言，算是他交流过的许多神灵中最正常的之一。就是过于……“现代化”了。
“果然连神灵都会不可避免地被现代社会同化。”他嘀咕着。
“猎魔人，我觉得你在想些十分无礼的事情。”
伊西丝探头看向正在思考的扬，表情凝重。“不，伊西丝女神，我只是在思索着，任务接下来的步骤。”
“嗯……那么，接下来自然得去柯莱克斯那群小子说的‘可疑场所’。我认为，这座市政厅就是不错的任务目标。”
“遵循您的意愿，伊西丝女神。”
扬从口袋中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后靠的轿车的车门，又向着伊西丝做出邀请手势。“请坐，伊西丝女神。”
“这车……有种老古董的感觉。”伊西丝嫌弃道，但还是乖乖地坐到了副驾驶位上。
“请系好安全带，当然，我觉得您应该也不需要。”扬插上钥匙，打开了车载电台，点上了一首《Radio ga ga》。“车型达契亚1300，的确是老古董了。”扬踩下油门，轿车逐步提速前进。
“差不多五十多年前，我在新建的达契亚汽车厂当学徒工。1969年的时候，这老伙计型号的第一辆车下线了，我就在现场，那时还只是个只能在外围看着的小家伙，看着齐奥塞斯库坐上了她。随后，无数辆她被生产，成为了我们这边街上最常见的汽车。现在我们坐的这辆是我在九五年时买的。”
伊西丝若有所思。“不换掉吗？”“不，车这种东西用越久就越不舍得更换了。”
“感情的寄托？”“大概。”扬拿起一瓶矿泉水灌下。“其实这一辆也不是我的第一辆车。差不多八零年的时候，刚结婚的我也买了一辆达契亚。”
伊西丝也不愧是婚姻之神，一谈到相关的话题便打起了精神。“也就是说，是你和你夫人的爱情见证咯？”
“嗯，后来，那辆达契亚在一场袭击中毁了，她与夫人同时举行了葬礼。再之后，我开始从事猎魔人工作，攒了几年的钱，才买下这老伙计。”扬突然变得沉默，脸色低沉。
伊西丝仿佛看见，在灾厄的影响下，破碎的几十年的一段姻缘。
她也受到了一份悲情的感染。“唉……我觉得我们还是聊下任务目标吧。”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放大着资料中的图片。
“六子合丹的佩刀……就外表而言只是普通的蒙古环刀，顶多是比普通怯薛佩的环刀制造工艺精湛了些。”扬补充道。
“嗯……镇政府报告近日常有围绕这把原本用于展示，发展旅游业的环刀的诡异事件，包括但不限于自行振动、制造噪声、致幻等，故而被认定为疑似灾厄锚点，并通知进行了简易封锁……我认为不需要定性为疑似，基本已经可以确认。”
“也有可能它并不是引起八级灾厄波动的锚点。”扬点了点头。
“……它象征了八百年前，横扫东欧，制造大量屠戮的蒙古铁骑带给各民族的绝望、恐惧、死亡。自然能成为制造被称为‘恶魔’的蒙古军队为蓝本的真正的恶魔，从地狱回归的亡灵军团的锚点。”
他们是鞑靼人，是从塔尔塔罗斯进军的魔鬼。
他们的军队势不可挡，他们烧杀抢掠，叫嚣着将天下变为蒙古人的牧场，要以火摧毁文明，以弓杀死文明。
于是，他们经过的每一座村落，都有秃鹫不断盘旋于天空。
他们占据的每一座城池，十不存一，甚至全城化作枯骨。
他们的恐惧经过悠久的岁月仍旧刻印。
他们将要归来。
…………“到了。”停下车，右侧是一座古典的巴洛克式建筑，以十六根石柱支撑，典雅端庄。
迈入市政厅的大门，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扬立刻找到了负责人，出示了相关的证件，二人一同前往地下室直面那柄“锚点”。
扬逐渐走近，只是照旧打开大门，然后。
那柄环刀飞来，直接刺穿了扬的胸口。
“……这是？”混乱，混乱的感觉闪过。
他看见。
那些面目狰狞的恶魔，全副武装，远方树立着无数查干苏勒德。
他们从塔尔塔罗斯爬上来。
——————
这是扬最后的记忆，她的意识模糊，沉浸在黑色的海洋中。什么都看不见。
‘主，这就是登上天国的阶梯吗？’她看见远方似有光亮传来。
她有个猜测，不一定准确。
那个灾厄已然降临。扬自己则在灾厄与神灵的鏖战中被波及。而那段记忆之所以丢失，可能是过度刺激引起自我保护，可能是灾厄的能力导致，也可能是别的莫名其妙的原因。
但是她应该是死了，这种感觉，意识逐渐清醒，却无法掌控身体的感觉。
大概是死去了。像她早已逝去的妻子儿女一样，将要去往天国了。让她又开始思考起与家人的见面。至于如何去世的，死都死了就别多在意了。人生只有一次这样的体验机会。
“伊丽莎白，死前不能为你完成复仇，这是遗憾。”
“莱雅，你有没有照顾好母亲，看管你的顽皮弟弟？”
“尼古拉，你个混小子千万不要惹是生非了。”
她要去迎接了。
但是那光源，却逐渐变换出形体。喙，足，羽翼出现。“鸢……伊西丝女神？”
她早已通过柯莱克斯内部档案熟知伊西丝权能。其中之一，为“生命的气息”。
这有着最初的生命之神权能的气息能让她维持活着的状态，能不能清醒，就得寄希望于扬的意志力了。
那好像……呃，没死透。
那就活着吧，我仍有夙愿。
她又迷迷糊糊地醒来了。有一丝异样，来自身躯的异样，有种脱离已久，重新掌握后的不适应感。
她能看见，伊西丝女神的脸色也很奇怪，那是种，既惊讶又兴奋的表情。
但很快，她应该又沉下心了，所以郑重地叹了口气，向她问道：“猎魔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隐瞒着我？”
这种东西，扬自觉是没有的，她只是一名普通的猎魔人，有着与其他许多猎魔人相同的经历，与灾厄不可和解的血海深仇，不可磨灭的正义与同理之心。
“呃，伊西丝女神，您为什么要提出这种问题……应该没有吧？”软软糯糯的声音传出。“哪位？”她方才注意到不对劲。
疑惑与担忧催动她望向四周，正好，在她躺着木床的一旁，立着一面大落地镜。
那镜中的病怏怏的少女，饰以银白色的长发，殷红嘴唇，端正妖艳的五官，猩红色的眼瞳。
却披着一件不合身的风衣。
她在一瞬间理解了一切，那种感觉，大抵也是与死亡一般一生只能体会一次的。
就像风暴摧毁了马孔多，就像失明症席卷城市。
“Muie！（罗马尼亚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