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尼亚,阿尔杰什,科利巴希公社。
缺少星装点的夜,颇有点冷寂。望向北方,南喀尔巴阡山正是群峰竞秀,墨绿与深棕构成一幅雅致的宋院画。
达契亚车厂高级维修工,扬·科尔维努斯,漫步在山林间的小径上。他漫无目的地走,可以说是随波逐流,到何处都无妨。
风浮动满原山毛榉的枝干,演绎几番月影婆娑。他感觉这天地偌大,就只剩一人身处孤独的海洋中,无处不可往,只余天地高远,未曾能触及。
初春尚寒,仍在撰写向冬的檄文。扬身着旧到泛黄的蓝色工装,带着份青年独有的伤愁。那愁苦是一时兴起的对现实的不满,以至于无处发泄,使他只有狼狈地逃窜到茫茫林间。
朗诵一首诗歌吧。他想着,就念起埃米内斯库的《蓝花》。
“Iar te-ai cufundat în stele(你于星辰中广撒星网)”
“Și în nori și-n ceruri nalte(驾驭云彩驰骋在云霄)”
“De nu m-ai uita încalte(但亲爱的你终要记住)”
“Sufletul vieții mele(我的灵魂永远无法翱翔得如此之高)”
他像是走着一条走不出去的路,祈愿时光多在此刻停留。那些齿轮、机油、扳手、装卸钳都被抛弃掉,家庭的开支、枯燥的生活、工厂的压力不再成为他的烦恼。
他又幻想着回到十年前的夏天,父亲的身躯依旧健康,他如愿地进入大学,为他所热爱的文学系献身。
但钟表还是任性地按照着世界的轨迹运转。
“该回家了。”
第二天的日子照旧。
直到忽的几声杂音传入扬的耳中。
好奇心驱使着扬的步伐转向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那声音越来越清晰,逐渐构成了连续的曲调与简单的英语歌词,使得扬能够轻松地理解其中含义。
“We all live in a yellow submarine.”
扬静静地听着。这音乐使他感受到一种力量。
“Yellow submarine,yellow submarine.”
那是居住在他从未去过的海边的美好经历,那是他所幻想的世界,他想去过的生活。
贝斯,节奏吉他,贝司鼓交叉出难以言表的美妙旋律。
不知不觉中,扬越过灌木丛,正与一双美丽的眼睛四目相对。
那是一名端坐在卧木上的少女,穿着类似布拉吉的收腰连衣裙,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长直发与深邃的深棕色瞳孔,正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她是一位十足的淑女。她的一旁是一部扬认识的,苏联产便携式磁带播放器。
他自然认得她。伊丽莎白·布尔蒂卡(Elizabeth·Burtică),库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最近被指派至达契亚汽车厂的实习工程师。只是,她应当是不认得自己这种小人物的。
“达契亚车厂的维修工科尔维努斯先生?”“布尔蒂卡小姐?”二人之间的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尴尬。
“您是顺着这音乐声而被吸引过来的吗?”扬没有说什么,刚要准备离开,就被快步上前的伊丽莎白拉住了手。“您能,听我讲些事情吗?”
扬如她所愿停下了脚步,没有再做什么挣扎。幽静的夜空下,青年男女坐在了同一根卧木上,之前也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有许多想要倾诉的,却找不到听众。”扬若有所思抬起了头。“科尔维努斯先生,您懂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的感觉吗?”扬点了点头,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是个异类,若要有偏见地概括,那可以称呼他作一名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而作为一名工人,他在工作之余仍会抽开时间去阅读,去关注时政,去竭尽全力地从碎片时间中锻炼独属于他的爱好。一切都如此的独一无二。
而至于伊丽莎白小姐的情况是否与他同样,则应该另当别论。但人类往往各有各的不幸,而这股不幸所带来的感受也是能够切切实实互通的。
“我的父亲在六十年代时是一名外交官……因此,其实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国度过的。”
“……伊丽莎白小姐,外国是什么样的?”
“那些不同的国家各有不同的特点。”伊丽莎白娓娓道来。“我们先到了巴黎,法兰西的首都,名副其实的古典与现代化的结合之地。他们道路上的汽车远多于罗马尼亚,许多来自美国和德国,也有他们本地集团雷诺生产的车辆,也就是我们现在着力于制造的达契亚汽车的原型。”
“之后,父亲成为了驻罗马大使,我们又来到了这座充满人文精神的艺术之都。那里的歌剧优雅动听,其艺术成就叹为观止。”
“后来,拉巴特,天都,平壤,哈瓦那,莫斯科,都留下了我的足迹。”伊丽莎白望向远方,好像对此仍有留念与牵挂。“最后,我们一家人回到了布加勒斯特,父亲升职调任,我决定按照自己的爱好,拼搏着考上库扎大学后,选择了工程专业,成为了您所知的那位汽车工程师。”
扬对世界的认识只建立在书本死板的文字之上,他打小便被限制在阿尔杰什的一方天地之上,为家庭所羁绊。
“真是一段美妙的时光。”
“您是这么认为的?但,正是开阔的视野铸就了我的孤独……”
她热爱着一切新奇的事物,却无人能够诉说,在这一座相对封闭的国家。
她对摇滚音乐有着独特的钟爱,她认同这种叛逆。“这首是英国披头士乐队的乐曲。他们歌曲的旋律、节奏感、歌词都是如此的奇妙……另一首……Yesterday……巴洛克……流行歌曲……”
“伦敦的街头隐藏着数不尽的变态杀人狂吗?”
“美国人民真的那么富裕吗?真的是家家户户有烤鸡作为晚餐?”
“在亚马逊的雨林中,是不是有着一大堆食人部落?”
“您也没必要提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呀?”
……
随后,扬只是静静地倾听,没有显露出半分不耐烦。伊丽莎白对这种态度并没有什么满意,她只是需要一个人能够像扬一样,只是倾听。他们的话题从摇滚音乐到国外的光景来到文学,又转入汽车工程学,最后又归回那些西方独有的稀奇。
那轮明月缓缓走入西方的怀抱。“感谢您,科尔维努斯,先生。”钟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两个小时,伊丽莎白初见时的沉闷忧郁,到此刻,已经几乎散尽。只余下月光下久久不能忘怀的微笑。扬感到自己的心弦像是被什么拨动。
“孤鸟淹没在树林中,他们也只能抵肩相依了吧?”伊丽莎白突然站起身。“明天,您还会与我再会吗?”
“……我会履约的。”
扬暗自嘀咕道:“亲爱的请你记住,我的灵魂永远无法翱翔得如此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