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从出生的1986年开始就知道,自己决定不了很多东西。
打记事起开始,孤儿院就是囚禁了她的唯一空间。
生育潮是罗马尼亚挥之不去的阴影,遍布在小小国度的大大小小数百所孤儿院便是悲惨过去的证明。
在埃列娜的记忆中,他们麻木地,被工作人员流水线式养育——那真的称得上养育吗,不如说的确遭受到了牧场中牲畜一样的待遇。
这只能确保被抛弃的孤儿们还保持生命体征似的活着,不,有的时候生存也难以保障。
护工在高压的工作环境下常常通过实施对孩子们的暴力与虐待来发泄自身的不满情绪。
就算是在懵懂无知的幼童社会中,也有霸凌与拉帮结派,斗殴与冷暴力,对立与孤立是常有发生的事情。在缺少亲情的悲惨下成长的罗马尼亚孤儿们,往往表现出来智力障碍与情感缺失的症状,他们缺乏共情的能力,目光呆滞,精神异常。体型更大,年纪更大的孩子霸凌那些营养不良的,瘦弱的孩子,而被霸凌者也不懂得反抗,只会冷漠地接受,只会迎来更加严重的欺凌。
常规的孤儿院也屡见不鲜的现象,又怎么能指望这些匆匆修建,又承载着过量孤儿的设施解决问题呢。愈演愈烈也是再正常不过。
以残酷的描述来讲,他们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野生动物,秩序无存。
所以埃列娜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她是孤儿院中少有的异类。
她是一个“正常人”,能够表达她的同情,愤怒,悲伤,怜悯。
乐于去阅读书籍,欣赏美与艺术,有自己的爱好与兴趣。
她在一个异常社会中成为了一个异类,就是如此简单。
所以她封闭了所有外溢的感情,把自我包装成冷漠的木偶,去忍受那些冷眼旁观。
如果埃列娜表现出来她的本性,所有的目光都会投向她,所有的矛头都会被指向这个小女孩,接下来发生的事往往只能由雨夜中的尸体来记述。
生存,对一个孩子来说何时成为了最为艰辛的挑战,埃列娜也说不清。
她只能学会伪装,不去信任丑陋的众人,学会察言观色,能够避开矛盾的锋芒。
欺骗别人,又或是识破别人的谎言,已成为她的基本功。
可那些事,孤儿院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吗?埃列娜也说不准,可这段经历确实坚实地塑造了她的人生,也打碎得乱七八糟,一地鸡毛。
她就这么生活了十三年,这个小小的孤儿院也在转变——也许确实能称得上状况变好了些。
旧政权倒塌,畸形婴儿潮退却,那些人权的斗士们涌入了东欧的前社国家,于是用他们“正义”与正义的镜头曝光了这么一个“儿童集中营”,怀有怜悯之心的家庭,那些来自遥远北美与西欧各国的人们领养了许多悲惨的受害者,也有越来越多成长起来的孤儿们走出阴影,迎接社会,尽管绝非顺利。
他们中的一部分融入到新生的罗马尼亚,得到一份正经的工作,也许还结交些挚友,与爱人定下终身,从此过上平淡的一生。
他们中的一部分没能搭上新时代的便车,被抛弃到角落,成为罪犯与帮派分子,在贫民窟中尔虞我诈中谋求生存。
而那些走进大厅,登记收养手续的人物,并非都是富有爱心的男士女士,也有人口黑市的参与者——那些卑劣者,道德败坏的蛀虫肆无忌惮地“买卖”孩童,从中赚取昧良心的烂钱。而从旧的受害者转变而来的新受害者们——这些对孤儿院来说算是包袱的存在,又能有谁来解说他们呢?也许从申请书递交的那一刻起,孩子们便在社会意义上不知所踪了,毕竟,没有任何一份民事登记会写上他们的名字,没有任何一位亲人会监护他们直到长大成人。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也是击破人类底线——闻所未闻的那些事。
不过,对于在齐奥塞斯库时期末代才出生,连续十四年未收到任何领养申请的埃列娜来说,她所能感受的,只是这座位于南喀尔巴阡山下,归属于锡比乌的孤儿院里的居民正变得越来越少。
埃列娜在孤儿院里没有朋友,但是那些她能叫出名字的孩子都离开了。
1992年时,这儿应该还有两三百名儿童。
到1995年,也只留下四十多人了。
锡比乌在东欧剧变后享受了自由化改革的经济红利,与其他国内的大城市一齐发展,孤儿院算是得到了更多的财政支持,基础设施也有所改善。
不过埃列娜的身上也没什么改变,她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怪脾气小女孩。也许那层面具更加地深入了她的面容,让她不断暗示自己。她就是那个孤僻的,冷漠的,不需要朋友的埃列娜。
于是,埃列娜正常地接受公立教育,接受政府的赞助,勤工俭学,取得还算不错的成绩,继续着她那孤零零的生活,在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彻底离开孤儿院,过上又一次独自一人的生活——她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转机发生在2000年的1月7号。那是下了点小雪的一天。
早上,埃列娜从睡梦中醒来,推开木房门,护工之一的波克尔见到她,简单地说了几句,也就走去准备早餐了。
“埃列娜,八点多的时候去趟院长办公室。”
“嗯。”
很奇怪。要去见那头尸位素餐的老肥猪的话。
她没犯过什么事,斯特凡也懒得,更没有时间不会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做心理辅导和职业规划,她也还没到能够离开孤儿院的年龄。
也不太可能有人会领养一个性格怪异的十四岁女孩。
十四岁已经太“大”了,一般来说,能被领养走的孤儿年龄绝大部分都在八岁以下,那时他们还不怎么懂事,人际关系尚未成熟,对世界的认识不太充足,与父母的感情才能培养起来。
所以她心里不由得慌张,顺手就把桌子上的钢笔放进去上衣口袋。
喝下几口玉米粥,埃列娜匆匆地拐过灰白的墙面,踏上去往二楼的阶梯,忐忑不安地推开那扇精致木门。
两个人。坐在办公椅上的肥胖男人,斯特凡·曼内斯库,普洛耶什蒂孤儿院的院长,同时也是拥有两座板材工厂的资本家与“慈善家”。
还有一位,是名坐在一旁接待椅的中年人,看起来样貌五十多岁左右,头发乌黑,仔细看还有不少白发,留着卫生胡,瞳孔黑得深邃,面容憔悴却又强装振奋。
她好像猜到了。“埃列娜,这位是瓦尔特·锡本比根先生,刚才提出了对你的领养申请。”
果真。她保持着沉默寡言。斯特凡的笑容更是终于抛掉了一个包袱后喜悦无法压抑的表现。
“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在这份申请书上签字就行了。”同样的,八岁以上的孤儿如果要被领养,也需要本人的同意。
呵呵,符合老肥猪的作风。领养的复杂程序被直接简化为一份单纯的申请书与三份签名。没人会来顾及无助的孤儿们的感受,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们伸张正义。
“……斯特凡先生,这不太符合法定程序吧。”
“瓦尔特先生,您在配偶去世后也是不拥有收养的法定资格的吧。”
中年人没再说什么。“你可以派出你们的工作人员来查访,如果埃列娜同意被收养后有什么不满,可以随时回来。”
“瓦尔特先生……您可真是‘善解人意’。”
埃列娜很不舒服,她有种自己是待人宰割的猎物的感受。
“嗯…?钢笔没墨了。”斯特凡的眉头紧锁。“……斯特凡先生,我这有钢笔。”
她把钢笔从口袋里拿出来递了过去。“哦,行。”
“真是心思细腻的姑娘啊。”瓦尔特看着这一幕,微笑地说道。
那是内心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后的声音,也改变了她的心意。
“所以说,埃列娜,你……”
“我同意。”
出乎意料的顺利。瘦弱的小女孩慢步向办公桌边走过去。她在犹豫一些事情。
摸到了那支自己的钢笔。她握着笔方正地写到——Elena。
貌似是已经完成所有事了。但她又瞥了眼瓦尔特的签名。于是接下来,第三份签名呈现出来的是——Elena Siebenbürgen。
“那么,收拾好行李,离开普洛耶什蒂,跟朋友告别吧,埃列娜。”
“斯特凡先生,我没有朋友。”
目送着跟随瓦尔特离开办公室的埃列娜,习惯性配上几句客套话的斯特凡突然无话可说了。
……
驶离孤儿院的公路上,一辆雪铁龙Axel小型轿车正奔驰着,这是齐奥塞斯库政府与雪铁龙公司合资生产的产品,在几年前也算是停产了。
“埃列娜……埃列娜?”
“……怎么了,瓦尔特先生?”埃列娜的语气依旧冰冷,没有半分与眼前的男人亲近的心意。
“呃,既然我是你现在的监护人,也就是养父,埃列娜,你的称呼能不能更……嗯,亲昵点。”
“好的,父亲。”瓦尔特感觉头痛的后遗症快犯了。
“埃列娜……你就不好奇下我的……”
“已经看完你提交的身份证明了。”埃列娜翻了翻手上的几页资料。
“瓦尔特·锡本比根,54岁,锡比乌本地人,早年是某家公司的普通职工……然后一直工作到四十九岁时,因为一次事故中的见义勇为导致身体落下毛病,并向公司申请了退休。”“很普通的经历对不?”“嗯。”
埃列娜像是一座冰冷的冰山,或者说不善言辞的玩偶,怎么样都行。
“妻子也在那场事故中死亡。”瓦尔特的身体停滞了一会,车速也有所下降。
“对不起,父亲,好像不小心揭开您的伤疤了。”
“没事……没事。”瓦尔特强装微笑的样子在埃列娜看来有点落寞。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领养你,埃列娜。”中年人叹了口气。
“哈,你也可以说是老头子孤单久了,只是想要个伴吧,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也可以算你的哥哥了,可没时间回锡比乌。老了,就苦了,只身一人,就只能望着房子里的电视发呆,明明全是空闲的时间,却又无事可做,反倒是跟之前拼命工作时一样无聊了。”
“……我年龄在孤儿院里也算最大的一批,所以没什么人会来领养我。”“哈哈,那可真是凑巧啊,埃列娜。”
凑巧……嘛,那她孤独吗?她需要爱,需要表达出她的感情吗?她不太清楚,也许她自己的潜意识已经将自己欺骗了。
轿车在经过长途的跋涉后到的终点是座位于锡比乌边缘的,配套着院子,还算蛮大的平房。
从这一天后,埃列娜也算是,有个小家了。她这么感慨。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厨房旁边的主卧,瓦尔特则屈身到次卧。
当那一天结束,埃列娜睁开眼睛,面对着陌生的天花板,随后看到的则是放在床头柜的一杯热牛奶,上面只贴了张纸条——埃列娜,你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喝吧,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
在埃列娜的记忆里,这杯每天早晨的牛奶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里,直到她去上大学,离开了这座小屋。
……
之后的日子似乎与在孤儿院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她还是照样上着学,不过只是换了另一座学校。照样地完成所有她应该的任务,解决掉一日三餐,端着几本书籍废寝忘食。但呢,还是有所不同的。
孤儿院的护工回访了八次——最后一次同意的签名象征着她与过去环境的完全告别。
她在学校里有了个交心的朋友,是名叫作佳梅莉娅的自傲大小姐,她还记得是因为一次关于食堂排队的争吵而相识的。老实说,埃列娜是唯一能呛到她的人。
她有了两个因为领养关系而带来的兄长。虽然埃列娜与这俩人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
她有了一个父亲。一个会陪她讲无聊笑话的父亲,一个能够忍着困意跟她一起看文学著作的父亲,一个糊涂但不会忘记与她的任何约定的父亲——不对,也还是个拖着病躯还要开车狂奔跟她参观博物馆结果被交警罚款的糊涂笨蛋。
“糊涂蛋。”
一年后的1月7号傍晚,埃列娜像往常一样走回那座城市边缘的房屋,如今已被她看作家的建筑。
插上钥匙,拧开房门。
按照从未改变过的惯例,瓦尔特现在应该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享受着电视机里无聊的苏东时期老电影。
可是,空无一人。
连灯都没有打开,电视也是关上的。
她心头一紧,连气也呼不上来。
不应该。不要。
她能继续忍受那份过往的煎熬吗。
如果见证过太阳炽热的光亮,她还能继续久居穴中吗。
“父亲!”
砰——
礼炮奏响,打破了此刻的静谧,电灯随之迸发光芒,正前方桌上,摆放着一个三叠层大蛋糕。
那熟悉的身影就在大蛋糕之后,正尴尬地笑着。
“——生日快乐,埃列娜!”
埃列娜许久没有展示过她的笑容了,那副冷淡的面具是挣脱不掉的梦魇,一直缠绕在埃列娜的心头,自是不愿离去。但此刻啊,虚伪的面具终于掉下,露出真心的她也能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说道。
“谢谢你,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