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幕 约翰·斯诺

作者:SimonVonAr 更新时间:2023/12/18 15:08:07 字数:5640

异族曾将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王国摧毁。

但他们的信仰却从未消亡。

那些世代受到供奉的神灵被迎进崭新的神殿。

接纳——包容——化为己用,这是征服者所最为擅长的手段。

托勒密王朝拔根而起,埃及诸神中最为声名显赫的神明之一的——生命,魔法,婚姻,生育之神,她的崇拜首先开始于地中海地区传播。后来,随着罗马势力的扩张,这份信仰甚至漂洋过海去到更加遥远的地方,成为罗马帝国早期影响力庞大的秘密宗教之一。

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甚至直言她是星星之母、季节之母,世界之母。

纵然是与欧洲大陆相隔不安定海峡的伦敦,她的荣光也能够布道此地。

即便是数不清的篇章翻过,考古学家们仍能在萨瑟克区的图利街上发掘到一件古老陶罐,以神圣的拉丁语刻写着——到伦敦,到伊西丝神庙。

从尼罗河的肥沃土地到雨雾连天的不列颠,这倒算得上跨越了两千年时空的传承。

所以她立下这份承诺。

“您——是?”“你可称呼我为伊西丝·塞本尼托——庇护儿童,妇女与医生者。”

英伦风打扮的青年望向身前方近地面,高戴起王座头饰,身披白色长裙的慈祥女性正与他四目相对。

……

1841年4月15日早晨,伦敦苏豪区弗里斯街54号房。这儿是威斯敏斯特医院的全科医师与药剂师,约翰·斯诺的住处。

这位医生的房间干净得不像样,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一眼望去只剩下书籍与必要的生活用品。

提及约翰·斯诺,威廉姆森夫人,这位作为著名的托马斯·威廉姆森上尉的遗孀,同时是斯诺先生现在的房东的她,只有一个单词来形容,古怪。

或者另一个词,清教徒。

作为一位素食与禁酒主义者的清教徒。

安静,保守,奇特。衣食朴素,物尽其用。一名苦行僧、一个完全禁欲者、一个单身汉、一个热爱孩子的人、一个热爱于露天荒原的人、一个对任何美好事物都能充满热情的人,一个乐于助人,积极救助穷苦病患的人。

她几乎不可能想象出比他更能与世界对抗的人了。他的决心比隐士更加强大,却从不结伴,只在他的科学书籍、实验与门诊生意和简单的练习中找寻一切乐趣。

“早安,威廉姆森夫人。”也不可否认,他也的确是名优雅礼貌的绅士。

“贵安,斯诺先生。”威廉姆森夫人微笑地回应道。“您今日的行程如何?”

“本来是打算今天前往医生学会宣读我的首篇原创论文的,但是临时遇上需要出诊的情况,就推迟到明天了。”

青年整理好行李。

卷尺、温度计和听诊器,还有许多现代医生通常不会随身携带的大多数东西——手术和截肢工具包、药瓶、棉签、量杯、止血带。

所有东西被堆放在一个皮革制的马鞍包中。

那么,他固然是不能拖着这一大堆东西前往目的地白教堂的。

于是乎,斯诺推开房门,在街道上等待约半小时后,一辆双座敞篷马车缓缓驶来。

汉森出租马车。19世纪伦敦最热门与“臭名昭著”的出租马车。

“久等了,斯诺先生。”马车夫拽动缰绳,将车子停靠。

斯诺蹑手蹑脚地将皮革包放到了储物格中,生怕磕碜到。斯诺这么小心,除开害怕破坏到医疗设备,还有个原因是,这温度计仍是易碎的玻璃管,其中的水银稍有不慎就会挥发,甚至可能引发中毒,这令他不得不重视。

当青年登上座位,中年车夫又一次拉动缰绳,马蹄声阵阵,带着一行人从苏豪区前往东南方向的白教堂区。

伦敦东部。贫穷,混乱与犯罪的象征。工业革命的高涨,使得波兰、苏格兰、爱尔兰——几乎世界各地的人们涌入这座城市,不断聚集,蜗居在东部待开发的区域中,逐渐将白教堂区与周边的其他地方变作滋生腐朽的贫民窟。

伦敦的一半成为繁华,一半则塞满丑陋。

工厂排出的污水顺着泰晤士河东流,焚烧燃料制造的有毒气体四处飘逸。仿佛另一半的人们虽从未品尝过文明的战利品,却要帮忙吞咽她的恶果。

望向伦敦永远灰蒙蒙的天空。

斯诺倒是有点想念他在约克的老家。那是并不压抑,仍饱含慵懒与生命活力的地方。

他得去习得许多事。所以这个男人从北向南,来到帝国的心脏,向经院的博士们请教最为前列的医学,去救治远方与无穷的人们。

咯——咯——咯。

当马车经过塔丘,让他得以看见古城墙与伦敦塔时,他便知道此行已经抵达终点。

他在一条街道的尽头下了车,随后开始按照病患家属提供的信息寻找对应的房屋。

码头街24号。他叩向木门,第一下没有动静。第二下。

“哪位?”随之而来的是门把手拉下的声音。

“您好,我叫约翰·斯诺。”“您就是斯诺医生?请进。”

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头发苍白,行动迟缓,慢慢悠悠地领着斯诺进入家门。

“那个,女士,不需要称呼我为‘斯诺医生’。我尚未通过相关资格的考核。”

老妇人皱起眉头。“您不正是在履行身为医生的职责吗?”

“我还不能称得上是一名正式的医生。”斯诺尴尬地微笑起来。

这座房子不大。斯诺走没两步便踏上阶梯,拐过栏杆,看到了正躺在略显老旧的木床上的男性患者,以及旁边照料着他的一名女性。那是男人的妻子,也是斯诺的委托人,叫作戴安娜·墨菲。

而脸色苍白,神情痛苦,肌肉正抽搐着,不甘病卧的男子,叫作肖恩·墨菲,爱尔兰移民。

女人哽咽着,眼角发红,眼睛一直紧盯着男人,露出心疼的情绪。

男人的身躯枯瘦,眼睛内陷,皮肤隐隐约约展现出瘆人的蓝色。他不愿就此消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又一直干呕,艰难地挣扎着。

似乎是身临其境般的,他体验到了一种绝望感。

作为农民的九个孩子长子的斯诺,起初前往纽卡斯尔,成为名声大噪的外科医生威廉·哈德卡斯尔的学徒,研究医学的目的,一是寻找一份工作,二是满足自身的求知欲,三是实现他自己救死扶伤,行善积德的清教徒价值观。

直到一场灾变改变了他。

那是在1831年末。

一种本来盛行于恒河流域,肆虐在南亚次大陆的可怕疾病随着商船传播到五大洲的每一个角落。尽管英国政府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但不幸的是,在世界史尺度的第二次大流行下,它还是攀上了大不列颠群岛,带来无尽的梦魇与诅咒。

第一个确诊的案例出现在东北部的桑德兰,是一个名叫威廉·斯普罗特的码头工人与倒霉蛋。

之后,大瘟疫侵袭了整个英格兰,包括当时斯诺所在的纽卡斯尔。

死亡的气味在纽卡斯尔的大街小巷上弥漫,那多是尸体腐烂的臭味。

因为医院人手不足,彼时斯诺被师父派往基林沃斯的煤矿村治疗,那里是疾病的重灾区之一。

也多亏这趟出诊。

他才能把握住生命沉甸甸的重量。

迈进1832年,整个英国也只有一些在非洲或者亚洲待过的医生对它们有治疗的经验。

斯诺只能采用传统的放血与静养疗法。可惜收效甚微。

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患者中的一部分死去。

他们可能是某位本就身体破烂的煤矿工人,可能是某位心地善良的姑娘,可能是某位还在畅想着到大城市去的孩子。

但死神赶上了,将脆弱的生命带走,没有一丝犹豫,以如此残忍的手法。

那些行将就木的人们,他们脱水缺氧,皮肤变蓝,最后尸体干瘪而瘦黑,像是被活生生地饿死了一样。

斯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低着头,愧疚地向着死者家人轻轻说道——抱歉。

医生并非神灵,所有的妙手回春都是汗水与奇迹的结合。

他有时也会疾病缠身,心力憔悴。但他又从未放弃过这么一门古老而高尚的职业。

如同此后年代一名美国医生爱德华·特鲁多说过的。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我很抱歉,墨菲夫人,这是印度霍乱晚期的症状。您的丈夫恐怕已经快不行了。”

这与英格兰刑事法院下达的死刑判决书别无二致。

墨菲夫人的手脚颤抖,右手捂住口鼻,显得大惊失色,已经是丢了魂。

是啊,这位病卧着的,痛苦不堪的肖恩·墨菲先生,大概就是这个贫苦家庭唯一的顶梁柱,是小小世界存在的唯一根据,是时代抛弃掉的可怜人。

“但是。”斯诺拿出温度计与听诊器,迅速地听心跳,量体温,测量脉搏,最后再开出他的药方。

这是医生检查的必备流程。

“蒸馏水,食盐,蔗糖,将这些混合在一起,再找些乳清搭配,每半小时喂养一次,可能可以缓解墨菲先生的痛苦,甚至实现治愈。尽人事,听天命。”

他从工具包中拿出了那些被他提及的物品。

蒸馏水。斯诺向来都认为不纯净的水具有致病的特性,因而从十多岁时便开始饮用自制的蒸馏水。

墨菲先生喝下了那些富含电解质的水,尽管他的身体情况因此有所好转,那些坍缩与发蓝的皮肤似乎也在恢复,但总体上还是一直在衰弱,治疗的方法显得无济于事。

终于,七个小时的奋战后,肖恩·墨菲的身上没有出现任何神迹。他失去了所有生命体征。他的心脏不再跳动,胸脯不再起伏,尸体状似蜷缩的猴子,可怜得让人不愿去嘲笑。

他死了。斯诺又一次目睹了生命的消逝。

“——”墨菲夫人像是已经哭哑了,声带发不出什么声音,只剩下几下抽泣。在她的心中,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冉冉升起,同时悲怆地落下。

“我很抱歉,女士。”斯诺拉下礼帽。“您最好将家中所有的衣服加热,再将墨菲先生的粪便,呕吐物与遗体尽快处理,并且尽量远离空气不好的地方,可行的话,多饮用干净的蒸馏水。”

他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女士,为墨菲先生默哀,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不在彼世遭遇这般苦楚。”

“再见。”

“斯诺医生,那医药费用——”

“昨天那些门诊费就足够了。”

斯诺头也不回,走下楼梯,推开大门,向着码头街的另一端走去。

他还有些更紧急的事情要做。霍乱是一场流行病,是能够席卷整一片区域的瘟疫。

一份案例的出现预示着更多的死亡将会降临伦敦,正如十年前的惨剧。

他必须快速报告疫情的进展。因而在笔记本飞快地动起笔来,将刚才得到的信息全部记录。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起雾了。尽管伦敦早已具有雾都的称呼,但是这种急速出现的大雾仍是不对劲的。

可斯诺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抽不出时间来观察周围的异样。

“शिकार(狩猎)”

一道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这才让斯诺意识到刚才,这条“码头街”安静到何种诡异的程度。

望着发出声响的地方,一位不详的身影缓缓走出。

他有着东方人的长相,长到夸张的八字胡,包着白色的头巾,一袭宽松的白色立领长衫与窄脚的裹裙。

“先生?”斯诺对眼前异国装扮,讲着陌生难懂语言的男人感到疑惑。

“तुम देवी काली के बलि बन जाओगे(你将被献给伽梨女神)”

待男性走近,斯诺得以看见他双手捧着的——白巾。

伽梨的萨吉,这是率先浮现在斯诺脑海中的词汇。

那是萦绕在维多利亚时代早期人们记忆中的存在。

当纪事晨报与泰晤士报记载起来自东方印度的奇妙趣闻,当归国后发达的驻印士兵们与上流社会的夫人绅士畅谈着他们在孟加拉与德干高原的丰功伟绩时,对于“萨吉”的刻板印象便已经形成了。

那是一帮盘踞在山野间的盗匪暴徒,信仰着代表时间,暴力与毁灭的伽梨女神,常将旅人勒死并夺取他们的财富,热衷于谋杀的仪式与人祭。传说中,伽梨女神杀死了恶魔,但恶魔的血液形成了新的恶魔,因此伽梨女神又创造了两个人类,交与他们两条白巾,要他们勒死恶魔,这样才能不见血而消灭所有的魔鬼。

萨吉们相信着这个传说而奉为圭臬地行事。

他们为作为“殖民地”的印度社会带来了不安定与混乱,因而遭到了英国当局的仇视,东印度公司甚至专门建立了“暴徒部”以镇压这个声名狼藉的匪帮集团。

托马斯·威廉姆森的旧识之一,少有的精通波斯语、印地语、乌尔都语等印度通用语的语言天才,威廉·亨利·斯利曼上尉驻印时被委任为暴徒部的主办,带兵镇压了贾布尔普尔周边的萨吉组织,对千余名盗匪实行了绞刑与流放,因此也被英国人称为“英雄”。

但是,对萨吉的恐慌从未消失。

菲利普·梅多斯·泰勒于1839年公布的小说《一个暴徒的自白》加重了这一点。

传闻中嗜好杀戮,将杀人看作必要之恶的萨吉是对英国人传统基督教价值观的颠覆,是黑暗的殖民幻想——因而一部分上流社会的英国贵族与底层社会的好事者相信着萨吉们将会入侵英格兰,带来复仇与反向殖民。

这种奇特的恐惧是后来十九世纪末许多犯罪幻想小说的灵感来源。

斯诺从不相信这种天马行空的白日做梦。

只是此刻,一名“萨吉”似乎就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我警告您,若您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将立刻向附近的伦敦警务厅巡逻队通报——”

男人无动于衷,仍旧念叨着奇怪而听不懂的语句。他手心捧着的白巾,却诡异地延伸出多余的部分,竟然径直地向斯诺飞去。

那么——斯诺立刻转过身去,向着“萨吉”的反方向狂奔,笔记本与包裹都被落下在破旧的街道上。

心悸,呼吸困难,胸闷。斯诺用尽全力地奔跑。但是,周围却是陌生的街景,他不知该往何处去。暗巷,死胡同,绝望。他本以为自己会死于传染病或者过劳,没想到竟然是这种结局。

被一个魔鬼杀死。上帝,您是在责备我的不力吗?

是因我只能放任生命从我的指尖溜走吗?

他无力地跪坐下来,闭上眼眸,准备面对——

“मौत से बच नहीं सकते(难逃一死)”

他焦急地等待。

有些走马灯似的东西跑转起来,在他的记忆中闪烁。

也许是第一次在纽卡斯尔的乡下行医时收获的感谢。

又可能是无力救治时病人不甘心的呻吟。

那种不愿死去的强烈的感染人心的情绪。

悄无声息。连“萨吉”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光亮带来略微的刺痛感,才让他明白,自己仍然活着。

斯诺感觉到那份强光已经消失,便睁开眼。

呆愣。“您是?”

“你可称呼我为伊西丝·塞本尼托——庇护儿童,妇女与医生者。”

“响应你的愿望而现世。”

“——感谢。”

难以支撑起疲惫的身躯,他瘫倒在白墙的一侧,随后安心地睡下了,像婴儿般睡眠。

直到煤油灯的摇曳将他从梦中唤醒。

斯诺环顾四周。

这里还是他的那座“家”,弗里斯街54号房。

那位伊西丝·塞本尼托端坐在床边,使他得以不将白天的鬼怪经历当作一场噩梦。

他的医疗包被妥善地安置在工作桌上。

斯诺有些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

“——那些是?”

“灾厄。”伊西丝轻描淡写地说出一个词汇。“也许用你更能理解的单词来说理解。那是魔鬼。从人性的丑恶部分中滋生出来的怪物。是食用人类的恐惧而生存的魔鬼,是杀人的恶魔,是传播者与散布者。”

“您是说——”

在次大陆之上,霍乱常被视为是伽梨女神的惩罚。只有对伽梨女神信仰不够纯正之人才会患上这么一种可怕的“蓝死病”。

所以萨吉的灾厄带来了新的霍乱,那是他们自身诅咒的逸散。

“我不会去干涉人类的世俗,但是,消灭这些沾染着世界恶意的灾厄是我的职责。”伊西丝伸出手来。“你愿意协助我吗,约翰·斯诺?即使面临着可怖的灾难与死亡的威胁?”

伊西丝是哀悼者,她是与死者有关的仪式中的主要神灵。她是神奇的治疗师,她治愈了病人并通过手术使死去的丈夫复活。她是所有母亲的榜样,是婚姻与生育之神。

斯诺的桌上摆放着一份论文,那是他准备在明日宣读的《论窒息和死产儿的复苏》。

因而她认定了自己的搭档,她乐意去成为医生的守护者。

约翰·斯诺则不止一次地想过,他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吗。

他愿意为拯救世人的生命背负上自己的一切吗?

一切都被倒回十四岁,他下定决心学习医术的那个夜晚。

他不愿意背叛幼时的梦想,也不愿再看见血与泪。

他伸出手来。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