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讲这几句话的意思是——院长女士不知所踪？”她年久松弛的面部肌肉下垮，眉角压落，嘴唇微张，似有什么想说的语句，但随后留给埃列娜与佳梅莉娅的却只是无声沉默。
“布舒伦嘉女士？”佳梅莉娅急切地打断了寂静。埃列娜深邃的瞳孔则紧盯着眼前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这所孤儿院资历最老的护工，莉娜·布舒伦嘉。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令埃列娜亲切无比的气质，让她能够回忆起照进自己灰暗岁月里的一道光束——曾为埃列娜构建起不完整的母爱，而后悄然无声地离去，将她抛回深不见底的奥洛昆中。
“抱歉……抱歉，辛西娅女士，波克尔女士，还有这位……”
“扬·维尔库。”“对，维尔库先生。”布舒伦嘉连忙勉强地陪笑着，但却是另有所图。
“请容我思考片刻……各位也懂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时之间无法处理……政府机关，情报局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只是很震惊，也许是不知所措……抱歉。”
咽口水的动静夹杂着磨牙的声响。作为一个主业其实是心理医生的猎魔人，埃列娜即使不动用能力也能捕获到一些微表情与小动作的细节。
“就是……阁下们认为院长失踪了，而且还……有什么蹊跷之处？”这句发问显得苍白无力。
“根据我们所掌握的线索，安娜·安东内斯库女士与卡罗尔·安东内斯库先生似乎与一系列发生在洛煦乐尔的重大刑事案件有所牵扯。希望您都能如实向我们告知上述二位近期的行为与可疑点……当然，如果能直接透露出些‘内幕’，是更明智的选择……此乃秉公办事。”因为自身掌握的“测谎仪”能力，埃列娜的“审问”似乎总是直截了当且开门见山的。
“重大”，“刑事”，“内幕”。
仿佛是有道惊雷乍闪，她的脑海此刻空白满布。所有那些肮脏、龌龊、邪恶的事迹循环往复地播放，精神深处却一次又一次地自我谴责。
“……阁下们，我不太能接受……那两位……我觉得您可能是错怪了什么。自我认识安东内斯库夫人以来，她给孤儿院的大家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我难以将她与什么穷凶恶极的犯罪分子（需要情报局上门调查的程度）相联系起来。”她的目光略有偏移。
并非出于主观意愿的谎言。【谎言桥】已下达判断。
如果她有隐瞒真正想法的意图。她是事件的参与者亦或者有不得不隐瞒理由的目击者？
隐瞒是必要的。她有这种预感。
埃列娜瞥了一眼一旁，那是几个还算健康的孩子，正围在一起悄悄地聊起天来，似乎是在猜测“陌生人”们的身份。他们所穿的衣物虽质朴但并不破旧，那面容上则好像挂着落不下的笑容。这般积极的精神状态很难让别人去相信他们是“罗马尼亚的孤儿”的一员。
值得她的欣慰。
布舒伦嘉则不知所措。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埋藏于特兰西瓦尼亚南部地下的犯罪网络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洛煦乐尔的确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安东内斯库也是一根紧紧扎入她的土壤的钉子。
贫困，不平等，停滞的发展，稀缺的商品，一把打造了齐奥塞斯库时代后期罗马尼亚的灰色经济地带，将黑市与犯罪散播在村镇的每一个角落。
安东内斯库在那个时代迎来了第一桶金。只不过是沾满猩红的血金。安娜提出要有一个隐蔽的场所，要有洗钱的手段。这么一家奥尔芬努斯孤儿院应运而生。
在目睹又一场惨剧后，他们曾交给布舒伦嘉一笔巨款，想要当作封口费让女士在适合的时候“闭嘴”。
如愿以偿，布舒伦嘉女士一言不发，成为冷眼的旁观者。
但她却将那笔钱全部用来改善孤儿院的设施，为孩子们买下美味与快乐。
她从不稀罕任何一笔财富。但是，这些不幸的孩子与他们之后同样不幸的孩子们只能被肮脏与罪恶的泔水喂养长大。安东内斯库愿意去将他非法所得的一部分“施舍”给孩子们。所以她无法想象，当这座堤坝开始崩塌下，她所认识的，亲手养育的，天真无邪的孤儿们该如何才能避开的震荡的余波。会有人安排他们的后路吗？他们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吗？他们的日子是不是会更加地苦楚，更加地伤痛呢？布舒伦嘉猜不到。
我们可以相信，当人类对世界的模糊认识与自我感知形成，同理心与早期道德随之而来。我们的祖先由原始的社会情感关系发展出处事的原则规范，而后这些简陋的事物逐渐完善与推广，便创造了普世皆行的价值观。
莉娜·布舒伦嘉，自认为曾经的自己不可饶恕。因为那时她对近在眼前的罪恶视而不见，因而自责，痛苦不堪，懊悔不已，将过去的箴言与信条当作刺穿心脏的利器，从此心碎一地。
“那个，布舒伦嘉女士，对吧。我想向您求得——关于十年前在此地死于非命的，同属情报局探员的——米尔恰·波佩斯库先生的您所知晓的种种事情。”沉重稳健的老年音从外边传来，愈发接近。
……
蓝白配色的大众帕萨特型轿车正在洛煦乐尔的道路上飞驰而过。
侧面黄色的POLITIA字样表明了它警车的身份。
“通报调度中心，通报调度中心，我们正在E68号高速公路追逐一辆宝马牌尚不清楚型号的轿车，车牌号BV 125 CEA，车上正载着潜入警察局偷窃物证的嫌犯，请求支援，请求支援！”（罗马尼亚的车牌号由代表属县的二位字母加上随机的三位数字与三位字母组成）
“老达维拉，那边立马就查出来了，这是辆赃车。”
“那就继续追，小子！把那俩脑子有病的玩意截停下来！”
老达维拉心情凝重地望向前方的嫌疑人车辆。
这是他近四十年职业生涯中头一回见到的胆敢闯到警局偷抢东西的法外狂徒。
他拉开传唤器，启动警用广播。
“前方的车辆，立刻靠边停车！靠边停车！”宝马轿车依旧保持着超速状态。
他全身贯注，眼前只有目标……但很快地，他警惕地察觉到不对劲。
“趴下，莫多万！”他很清楚地看到，那黑漆漆的枪口迅速地从前车的左窗口伸出朝向这边。不到一秒。
“砰——”老达维拉能明显地感受到车辆的重心有些改变。但并未失控。
这意味着警车的泄气保用轮胎已经被嫌疑人的子弹击中，估摸着已破开个洞，但因为厚重橡胶侧壁的支撑而未发生明显的形变。
即使能够继续行驶一段距离，警车也必须低速行驶，不然过大的胎压差会将轮胎压垮，但降速后，肯定是追不上对方了。
莫多万立刻接通了传呼机，紧张地喊话道:“发生枪击！发生枪击！”老达维拉拔出了腰间的卡帕蒂1974型手枪。他顾不上什么危险地将左手探出窗。上膛，拉开保险。
“你这混蛋！”扣动扳机，子弹击发飞出。“让你见识下洛煦河雄狮的技艺！”第一、二发子弹直冲前车的后窗玻璃去，却被硬生生地格挡住，连瓣裂纹都未能留下。“！？”一滴冷汗滑落。
与此同时，莫多万的手正在颤抖，飙升的肾上腺素使他难以精准地发挥射击能力，打出的子弹只有一发击中了后保险杠。
这已经不是常理能够解释的问题了。老达维拉只能看着宝马拉出的尾气渐行渐远，直到不见了踪影。“老达维拉，我们这应该？”
“没必要追了，但是还得继续报告情况。”他又一次打开了警用电台。
“通报调度中心，通报调度中心，E68号高速公路发生枪击事件，嫌犯持有枪支，时间很短只能辨认出来是伯莱塔手枪，不排除嫌犯持有全自动武器的可能性，请求支援——我们的车轮已经被打爆胎了，追不上。”老警官无可奈何地抹去额头的汗水。
“你老娘过复活节（Pastele Matii）！阉牛（Bou）！见鬼去吧（Dute Dracu）！那两个人简直是疯子，精神病！应该送进圣雷米精神病院的那种！不可理喻，彻头彻尾，无可救药！”
“好了，好了，老达维拉，你这光骂着也没什么用，纯粹是无力的狂怒，对方甚至都听不见你这些气话，还是先把车开回警局吧。”年轻人心事重重地看着不断拍打中控台的老达维拉。
“……我也许应该退休了。”“你怎么又突然开始说起这种事情。也得等我的试用期结束，你再退休吧？”“那当然，我可没办法对你这个菜鸟放心。”
老达维拉这么说着，可还是在心里已经默默地定制了一份退休后的旅游计划。
他绝对要从这份岗位上退休。
“喂，喂，能听得见吗？”“你是？”“罗马尼亚情报局探员，格奥尔基·尤利安，达维拉警官，请尽快为我报告嫌疑人的所有特征。”达维拉的脸色难看得很。“SRI里的家伙？这可真是不得不照做了。听这声音，说不定还是波佩斯库那小子的后辈……”后生有望？止增笑耳。达维拉一直固执己见地认为，罗马尼亚的黄金世代早已结束了。现在充当着罗马尼亚社会中流砥柱的那群人，那些出生在八九十年代婴儿潮与混乱时代中的不成器中年人，是堕落的一代，迷茫的一代，无能为力的一代——至少是对达契亚昏暗的现状无能为力。
“莫多万，接下来驾驶由你来接管，等我将情况通报完毕，再给你提几个……微小的建议。”但他至少也要教好这个菜鸟，履行纠正“这一代人”的职责。
……
格奥尔基·锡本比根的钢笔停下了。纸上写着几个关键词。
“东方人种”、“似乎突然停滞的子弹”、“红色头发的怪异女性”。
“好家伙，是你啊，【付丧】……你这孬种！”
……
2008年的一个夜晚，布舒伦嘉目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害。
烈火烧至华氏451度。焚尽他们自以为的罪证。
好一个乌暗的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