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燎原的烈火

作者:SimonVonAr 更新时间:2024/9/3 21:51:40 字数:3690

老达维拉被调往洛煦乐尔是在十一年前,2007年。彼时,罗马尼亚刚加入欧洲联盟,将统一的货币与新兴的机遇带来;引领革新的科技公司在大洋彼岸拉开互联网时代的序幕;遥远东方的兄弟阋墙浮现和平的前兆。那个时候人们还在相信着二十一世纪的希望,对进步与发展翘首以待。

只可惜这一切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他是个悲观主义者,总是认为世界在他们这一代人接手后变得愈发糟糕。超级大国争斗的结束并没有携来预期的繁荣。下一代的品德更加败坏——他们鄙夷科学与创造力,唾弃知识与汗水,体现出后现代式的愚蠢疯癫——人类将死于新世纪,他始终相信这一则预言。

罗马尼亚也在民主与自由的高呼中迎来当头一棒,只是有些人终究认不清这一点。人们总是在现状糟糕时去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仿佛那段时间的专制残酷烟消云散,不知所踪去了。老达维拉也难逃这种惯性思维的桎梏。独裁者的雕像被砸烂,可它的材料又被塑造成新的披着各种好听名号的作品,仍在密云之中不知不觉地影响着这片大地。

但可怜的老达维拉只是位因为九十年代的动荡失而复得其职位的小警察,又不幸地犯了些错误,被安插上了“过度使用武力”的罪名、做了“降职处理”。因为他曾在康斯坦察对着一位已经被羁押的混蛋打上过那么几拳,又恰巧对上司讲过些耿直的话。他就被训斥道:“正义女神持着剑与天平,如若没有天平,那正义便会化作单纯的暴力。”

那是个“无与伦比”的畜生——莱姆斯·斯特凡·奇珀,一个为了十万美元以残酷手段杀死三个陌生人的罪犯,一个能够嬉皮笑脸供述作案细节的变态——老达维拉违背程序正义,因此自甘受罚,从罗马尼亚的东部大城市被扔到了偏僻的特兰西瓦尼亚乡下,葬送了自己的一路前程。

调任,在远离故乡一百多公里的地域沉淀于凡尘之下,时年五十二岁的老达维拉目之所及的未来就是如此,没多大变数。

洛煦乐尔是个死气沉沉的小镇,暴力犯罪与其他衰落中的地区是同样的层出不穷,更是口口相传的天高皇帝远。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货物与违禁品依靠着洛煦河与早先修建的高速公路经过本地的几个贩子的中转向四面八方流通。

罗马尼亚村镇的普遍贫穷逼迫着人们以不正当的手段赚取财富,长久封闭的环境保存下封建宗族的传统,家族黑帮在旧政权的压制消失后死灰复燃。那些罗马尼亚引以为傲的国营工厂遭受寒冬,将庞大国家的每一根经济命络牵扯拉断,一时之间所有唾手可得的商品变得稀有珍贵,帮助“投机取巧者”依靠走私与黑市等一切榨干劳苦大众的方法赚足大把大把的列伊。

地下影子经济的繁荣为帮派、地头蛇与上层机关的勾肩搭背创造条件,更无一人敢于冒着自己亦或者亲人友人的生命危险去做出什么试图撼动这座黑色帝国半分的行为——这在大部分人看来是压根不值得的行当。好点的结局无非是深陷其中,搁浅于死亡,东躲西藏,稍有不慎就多出几口棺材,而迷雾不会散去,依旧遮盖着,使得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切理应如此,不必要做出更改。

他深深凝视着黑暗,长久以来伫立、诧异、恐惧着。

前三十年所经历的尔虞我诈继续磨损着他的耐心,后十年的深渊则是深不可测的,那些肮脏的事物以盘根错节的罪恶恐吓着每一个试图将它连根拔起的螳臂当车者,要将他的热情全部打碎,不止一次地激起他退休养老的打算。

直到后来有些事情变了,变得不再应该让人坚持缄默,不再压抑住他的无言怒火。

时代就天翻地覆了。

2002年他尚在康斯坦察市警察局任职时,带过一位新人,叫做米尔恰·波佩斯库,是个不过二十出头,讨人喜的年青小伙子,有着长久锻炼而壮硕的身躯,总是对抱着满腔的热血与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蛮劲。

这听上去是对不错的组合——稳重沉着的老警官与热情冲动的菜鸟警察。

波佩斯库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活力,老达维拉则拥有宝贵的实证知识与处事的方式。那段时间这对巡警组合干出过不错的成绩,以至于他们负责的北法莱扎等几个区治安明显出现好转。这是一对绝对默契的搭档。

只是热情有时过头了,也容易触到某些不可明说的逆鳞。

2004年5月15日,那是个同样令老达维拉难忘的日子。

康斯坦察很难有被她的居民评为一座安稳城市的资格,其所独有的脏乱差甚至可能会在遥远未来的几季《菲尔宾蒂镇》中被小老头镇长瓦西里无情嘲弄。这座东部滨海城市的犯罪率在整个罗马尼亚遥遥领先,帮派犯罪丛生。其中,由马里乌斯·奥雷尔·米海所带领的比特犬帮可以称得上康斯坦察横行霸道的黑社会中最为典型的代表之一。

他们引发的骚乱始于2001年。彼时比特犬帮因为冲突袭击了一位公司老板,将他打至重伤。受害人要求对施暴者提起刑事诉讼,那些警察,这帮刑侦机构却没有采取任何具体措施,他们没有侦查现场的痕迹,没有询问目击证人写下证词,只是空空地安慰到“一切都会得到解决”。袭击者逍遥法外一年半后,时任警察局长扬·巴拉努塔甚至下令不对他们提起刑事诉讼。

比特犬帮并非只犯下了这么一桩破烂事,但不可思议的是——警察没有对其中哪怕一起提起过刑事诉讼,他们仿佛看不到罪恶在发生,所以公正缺席了,不知何时才能到场。

受害者,目击者,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不断地收到来自比特犬帮的死亡威胁。他们被要求不得出席作证,必须撤销发起的民事诉讼,否则下场就会如他们被焚烧砸碎的汽车一样。他们要把牙打碎自己咽下,要吃下自己的苦。

比特犬帮在这座城市无法无天,似乎只要挡风墙还扎根着,他们便是康斯坦察的地下皇帝,自恃黑暗面的统治者。直到2004年5月3日,一名受害者接到了比特犬帮成员吉奥拉凯·阿尔森的电话。阿尔森告诉他,如果他不撤诉,他将放火烧毁他的房子,绑走他的孩子。此时波佩斯库收到警情通报,顺着电话中的地址来到受害者的家中。正义感驱使他“不听劝”地对案件进行了调查,“执迷不悟”地将拿走了先前类似案件的档案记录。

于是乎,不出所料的,局长巴拉努塔下达了一纸停职令。理由很明了,“擅自行动调查,违反警局纪律”。

5月15日,波佩斯库在局长办公室内丢下了一份辞职报告,带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已工作近两年的部门。

7月11日,由于没有及时地调动特殊反应部队DIAS和宪兵队,阻止位于市中心露台的,受害者们对比特犬帮的反击而使得市中心出现一场规模近三十人的斗殴这一原因,大众的舆论逼迫着上层,所以扬·巴拉努塔和他的两位副局长这会儿才被内政部调查并解除职务。

是啊,很可笑,保护伞并不是因为对黑恶势力的包容而被铲除,受害者无可奈何的反抗在报道中被扭曲为另一伙团伙的黑吃黑。社会仿佛病了,老达维拉经历了一切,越来越力不从心。他对波佩斯库的离职感到惋惜,却又迫切地希望这么一个纯洁的理想主义者能够远避这滩腐朽的烂泥。

这样的事实周而复始,让老达维拉反倒觉得患病的是自己。那也许是一种奇怪的尚未被心理医生所创造并命名的症候群,他尝试彻底融入一个集体,却始终无所适从。

故事,这么一个普普通通者的故事就如此平淡地继续发展。老达维拉贫弱的笔力撰写不出足够啧啧称奇的反转,沉寂的情绪难以酝酿宏大叙事与跌宕起伏,他的生活被粉碎作无数段百无聊赖的日常,变得麻木不仁,变得对“无法撼动”的黑暗视而不见。西西弗斯感叹着石头永远滚落,苦难亘古不变地冲撞着每一个在下者,因此无奈地躺下,接受命运,遭受碾压;康沃尔的简·特雷格尔知晓他直到启示录的审判前都只能作为不死的可怜灵魂存在,从而不愿再用沙编绳;特拉凡哥尔的国王算到他国库里的大米永远填不满克里什纳女神的棋盘,陷入无尽的绝望之中。大抵是如此的。

但是,再次看到波佩斯库的脸时。他的心依旧被刺穿,四面漏风如茅草屋般倒塌。

2008年的春天,他在卡戎码头看到了米尔恰·波佩斯库。

四年的时光磨平了他的棱角,黝黑的皮肤仿佛证明了他受烈日煎熬的苦痛。

他没敢去相认,他不敢去想那次事件的后续。

然后,又一次见面。他看到了他被烧作焦炭的残躯。

他主动申请到参与该案刑侦工作的资格,于是在波佩斯库住过的工人宿舍中找到了一处暗格,里面放着许多东西——大多是间接的或者直接的对卡戎码头不利的证据。发票,笔录,账薄副本等,以及一封信。

“致正在阅读这份信的人啊。当你看到它时,我也许已不在人世。米尔恰·波佩斯库这个混蛋因为他荒谬的正义感,在2005年加入了罗马尼亚国家情报局,并在2007年的后几个月接下了调查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地下经济网络的重要任务。”

“在伪装成进城镇务工的乡巴佬后,我成功打入了这个网络最重要的中转站之一。在这些日子里,我冒着生命危险收集的所有证据——其实,大部分都没什么大用,背后的阻力太大,难以掰倒。这螳臂当车的行为,我不太指望谁能来接力,如果你看到了这几段话,大可把所有的事当做酒后诳语,烧掉这张纸。但是,我还是希望能看到这些文字的,是一名有为有志的青年。我的前辈曾这么告诫过我,要以那样的人为榜样去学习,去成为。如果你在哪里遇到了名叫达维拉的警官,告诉他,波佩斯库应该说到做到了。”

它并非感人肺腑的童话故事,而是真实存在的。

摈弃了剑,天平也失了效力,只是被财富与权力把玩的庸物。

它烧尽不幸与苦难,烧碎不公与邪恶。

老达维拉的心脏跳动,好像过往受过的委屈与遭逢的遗憾都伴随着火花流动,散播去天际了。

他累了,纠缠于世事的无奈中不清不楚,时时刻刻念叨着退休的想法。

但老达维拉又一直拖着不肯放弃这份工作。他想要在放下一切之前做出些什么。

是的,那时他就想到,他得在彻底抛弃这狗屎般的生活之前狠狠地向嘲弄他的命运扇一巴掌。

他就会想到,生命是在燎原的烈火中迸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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