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是个温暖的地方,红堂堂的辣子油和连珠炮一样的口音,能很快缩小人与人的距离,除我以外。
昔日老家的朋友依旧还在网上很紧密地联系,这里的人我认识的仍然寥寥无几。我太恋旧了,可能是她给我惯的,她一直存在的话,我就还是下意识的信任以前的人和物。
她的布料很怕潮湿的,成都却刚好喜欢用阴云小雨滋润人心,这里的阳光很少。我和她其实都在拒绝着大学生活啊,不得不承认这种止步不前的事实。
平时去上课,舍友和其他同学都是带着一本书和笔就去了,我还是背着她。
舍友笑着问我,我说这样有感觉。
我的贵州舍友笑着,你们河南人挺有仪式感哈。
舍友大都是云贵川来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虽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但是也没有什么矛盾,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会带上我一起去,和我高中时鸡飞狗跳的宿舍比起来已经很难得了。
是的,成都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可是我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这里的一切和我没有太大关系。
大一的国庆节结束了,该回学校了,我买了从南阳到成都的卧铺。我第一次一个人来坐卧铺,陪伴在我身边的,是那个用了五年的书包,以前上初中高中装书多,她叫书包,现在她里面装的是充电宝,充电器,两块面包,一个茶杯和一本打发时间用的小说。她现在可能叫背包吧,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书包这种称呼了。
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我坐的的车次还在大西北的环山铁轨上,不紧不慢的在隧道间穿梭。
想来在那一家三口占领的桌子边,根本没有我的位置。把她留在铺位上,我独自在走廊里,正两根筷子扒拉着列车盒饭。
旅客朋友们,很抱歉的通知大家,由于受前方路段突发事故影响,列车不能继续运行,将于前方汉中站停留。铁路有关部门正在积极采取措施,列车长正与有关部门联系,相关信息我们会及时通告,谢谢您的理解与配合。
我正在啃着冰凉的鸡腿,没有在意广播的内容,直到又播报了一遍,车厢里能隐约听见,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好啊,这还是我第一次自己坐卧铺第一次遇到中途下车的。
乘务员在车厢间来回穿梭,乘客们在走廊和卧铺间叽叽喳喳不停。很多人开始在手机上预订汉中到成都的车票,但是我更想把眼下的盒饭吃完。
五分钟后我就后悔了,我低估了一车人订票的能力。待我美美地吃完半热半凉的盒饭后,当晚能从汉中到成都的火车票已经售罄了。
一方面不得不恨自己贪的那口烂盒饭,一方面还是得硬着头皮抢补票。刚开学的时候被营销骗着办了一张电信校园卡,承蒙电信卡的关照,不知为什么电信卡在这种环山铁路上信号奇差。抢票的每一步流程加载都比其他人慢上很多。显然已经抢不到票了,乘务员来收走了饭盒,很多人已经搬着行李站在走廊,我不止停歇的抢着一个又一个车次,抢票失败的弹窗接二连三的弹出来,我还在坚持什么。回想来我只是遇到这种小危机,就已经不知所措了,这样未经人世的姿态,在她看来一定很好笑吧。
就这样,当晚的补票一个也没买到,整车来到了汉中站。
汉中,如果没有百度的话我根本不知道汉中在哪,总之听得名字是个陌生的地方。
我向往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太大关系。我不喜欢陌生的地方,这里没有我熟悉的人和物。
但是她还在。
虽然情况混乱,但是在人群和埋怨声之间,我还是记得把她带上,我把她放在旅行箱子上,就像很久以前把她放在书堆上一样。只是这次,要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汇入核酸检测的大队,要在计划之外提前出站,广告发出的霓虹灯光在她深沉的颜色上只留下浅浅的一抹,亲切的烟味和压抑的消毒水气息,一齐熏染着我和她。
出站口有位工作人员和我们对接的,那个大妈承诺,刷一下身份证,登记一下电话号码,可以和票务沟通,补上去成都的车票。刚才那一车的人一拥而上,她被人流挤得快坐不住箱子上了,我把她背起来,惯性的挤进要急着登记的人群里。
有的人提着红绿相间的麻袋,灰白的眉毛,黄浊的眼睛不好意思地蠕动着:“我身份证莫得咧,我报号码行不行嘛…”“什么?我听不清楚!”那工作人员大妈举着刷卡机,提着响亮的喉咙,一下子把那人的声音压下去了,有的人背着黑的辨别不出原色的大背包,问临时身份证行不行,有的人是拎着金链子小手提包,比大妈更气宇轩昂,我漫无目的的观察着一切,一分钟一分钟的等待,等待什么时候能挤到那个,被人群包围的快要吼起来的大妈面前。直到有个人问那个大妈,这个票具体什么时候发车。大妈如是说着:“今晚的票是没有了,啊,我们能补的,无非是候补票,或者预购明天早上的火车票。就这样。”
学校是后天开学开始上课的,在她这里补明天的火车票,起码后天中午才能到学校了。
大妈越来越焦躁,人群越来越躁动。
啊呀,到底在等什么的,原来我根本没仔细想过怎么解决问题,只是在随波逐流,假装自己面对危机很清醒的样子罢了。
“走吧,我们走吧。”我扭头对她说,
她说,嗯。
“谁?你在跟我说吗?”后面一个女人问道。
我没再说什么,挤了好一阵,我又从包围圈的中心硬挤出去,围城也不过如此吧。在这把各种人生插曲熔化在一起的公共场所,可算体会到,我也落进这种围城的怪圈了。我要离开这了,他们在这里,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
出站了,我打算转战明天的高铁票,至少我能保证明天回到学校。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十月份的汉中火车站广场,细细的小雨蒙在脸上。很凉,我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目前看来从出站口逃出来是对的。
广场很开阔,坐到一个花台瓷砖上,周围是如此安静,好像能在这里坐一辈子。这种失真的安心感,让我已经下意识的把这当做沙盒游戏里的地图了。
我居然开始端起手机,看起了番剧。不知为什么,现在特别想看《只有我不存在的城市》。这种城市题材悬疑番,在这特定的车站广场环境里看,实在是别有风味。
阿悟在黑夜和黄昏间寻找,在雪地和小巷里等待,妈妈,雏月同学,还有他的朋友们,带着某些案件的危机交织成一个存在于回忆里的,八十年代的小镇意境。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对我的胃口,尤其是在陌生的城市,买不到车票,独自坐在广场上的时候。
人喜欢用虚构的危机来消释自己眼前的危机。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买到了明天早上九点的高铁票。是的,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买的,总之是坐在那个冰冷的石阶上,在和阿悟一起追踪凶手,一起和雏月同学暧昧的时候,不经意的转到了携程上,买到了明天的高铁票。我已经想开了,今晚的已经买不着了,至少明天早上走,明天下午还可以到的。
我和妈打了电话,和她说我还在卧铺上,现在准备睡觉了,她说行,感觉冷了把外套披到被子上。我没敢说临时下车,谁知道她会担心成什么样,然后又带着她无意识的道德绑架彻夜失眠,扒拉着不太会操作的购票软件,然后再和我讲一大通道理。
书包背的久,肩膀果然还是有些困,我把她放在身边的石阶上,又接着看了两集。
…果然,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不可能坐在这一直坐到明天早上啊。
起身推着行李箱,该去找找住宿了。
火车站附近应该很好找住宿吧,果然,有家门面还在亮着灯,我进去询问了一下。不好意思啊,我们这里已经满了,刚才来了一群旅客,现在没房间了。
就和那口盒饭一样,多看这几集番剧让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转身出去,汉中的细雨在我头上已经情深似海,随便拨弄一下手上都是一摊水。
啊哈,用她遮一下头吧。
她呢?
书包不见了。
是我把书包丢了的。
当我意识到我的书包不见了时,没有很在意,因为是我自己大意了,是我把她丢下的,那我应该能把她找回来吧,毕竟这种情况经历过三次了。
但是这次,真的不太一样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多,十月份的汉中火车站广场,细细的小雨蒙在脸上。这片异乡的一切,都和我没有太大关系。
嘛,大概是在还在石阶那里吧。刚才嫌肩膀太困,就把她取下来了。
这么想着,我推着箱子往回走去。
多年以前,在那个寒冷的深巷里,她静静的坐在那里,不想发出太多光芒。几年前在那个杂乱的走廊上,她扭曲着身体,试着接受某种痛苦…
我不经意的抛弃了她很多次,但是她都会原谅我,我都能找她回来。
她是我的回忆和对过去执念的一部分,她陪伴了我太久。
原来在这,走吧,一起去找个住宿的地方,然后为明天做准备呢。一边走着,我的脑海里还在预想这种对话。
广场的灯是暖色的,这样的灯光在她身上应该也是暖色吧。她的布料不排斥温暖的色调哦。
石阶是暖色调的。
那当然,因为广场的灯是暖色调的啊。
石阶是暖色调的。
她是什么色调啊
她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被催眠了一样,又回到刚才询问的民宿,前台也看不到她,
恐慌渐渐的盖过惊讶,细想她肚子里装有什么东西,茶杯,充电宝,两块面包,一本《我是猫》,还有…
还有一张银行卡。
身份证呢?谢天谢地,身份证刚才想登记补票的时候从她里面拿出来了,放在口袋。充电器因为在车上一直用,下车之后也直接揣在口袋里。
我赶快回到广场,我再也坐不到石阶上了,我不想再坐了,那里没有她。
我一圈又一圈的围着广场搜索着。从石阶到入站口,到地下停车场,原来广场并不是空无一人,停车场有永远在凑人数待发的出租车司机,广场的边缘也总有几个意义不明的行人,好像是路过,又好像在兜圈。我又搜寻着每一片绿化带,两三片路灯照着影影绰绰的草地,细雨沙沙的水珠在空气中游荡,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我却依然看不到她。我大概明白了,在我离开她不久后,她就已经被哪双肮脏的手偷走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又在广场兜了一大圈,回应我的只有旅行箱轮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咕咕噜噜,我不敢停下来,停下来的话,轮子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广场就真的只剩下我自己了,我甚至还想再回到那个民宿的前台…够了,你在干什么啊!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了!我这样提醒自己。
我随即在携程上订了一个附近八十块钱一晚的民宿,打了一辆网约车,这一套流程好像不是我在操作,而是一个什么机器人帮我操作完了。一时半会,我居然记不起来她了。我就这样离开了广场。
民宿是一对房东老两口管着房间的,老阿姨给我一个钥匙,我提着旅行箱上去楼了。在两张大床宽的房间,我开始给银行打电话,申请挂失储蓄卡。随后胡乱的翻着交易详单。单单这一晚上抢票用的手续费就一百多了,我这到底抢了多少次,她又想告诉我多少回。
十二点,躺在床板上,依然在看那个番剧。
雏月同学又一次消失了,阿悟在雪地里茫然着。
这集到此结束了,响起了那首贯穿耳膜的ED:
“仆だけが见てた
君のこと
只有我看着你
过去も未来も
かなしみもよろこびも
全て
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无论悲伤抑或喜悦,无一例外
オトナになるってきっと
优しくなる事だと信じていた
子供の顷の仆のままに
成为大人后一定能够变的温柔,就像孩提时我所坚信那样。
君のこと守りたいと思う
暗闇から目覚めても
仆を待ち受けてる彼方で
我想要守护你,即使从黑暗中苏醒,在等待着我的彼方
二人を隠したこの街に
谁も知らない雪が降っていた
这片掩藏着你我二人的街道,下起了无人知晓的雪
君は仆の胸に刻まれた
一番深い伤迹のようで
你如同铭刻在我的心中的最深的伤痕
…”
怎么回事啊,为什么我不想跳过这个ED。
带着那张奇迹般没和她一起消失的身份证,我第二天顺利近了高铁站,回到了成都。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帮我了,吗?
十月,学校的银杏树已经满是金黄,银杏叶洋洋洒洒地飘啊卷啊,它们比烟花更近,比烟花更轻柔,而她却像烟花一样消失了。男生女生,教职工学生,在校园的人行道上流连忘返。我只低着头拉着旅行箱,一路向着没有她的小道里沉默,旅行箱很宽,几片黄灿灿的叶子,落在了本该是安置她的位置上。
成都的一切都很亲近,可是只有我一直在拒绝。在这个热闹的银杏大道上,没有人会大声喊我的名字,然后走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是这样的,这里不是家乡,除了她以外再也没人认识我。
从那以后,我偷偷的去补办了一张新卡,买了一个和之前同款的茶杯,同款的充电宝。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她,我买不到一个一样的她,那条步行街上,那个五年前的杂货店早已经转让,就算是还有那个款式,也没有她的颜色,和她的味道。
确实不能活在过去了,她和过去的她,总归离开了我,她这样和我决裂,也是想告诉我这些吧。
我可能该去试着融入我现在所在的群体了。去试着参加个什么社团之类的,参加些竞赛什么的。
啊,那些事情还是太现充了,我可能更想买块绘板,学一些剪辑,或者建模什么的都行。
不不不,一下子想学这么多,不是天才是做不到的,果然,还是先从板绘开始…明天的话,可以先去问问群里什么牌子的板子好用…
不知怎么回事,就自说自话的规划了起来。
四五天之后,从网上买了一个带数据线的灰色背包,和她比起来,没有她朴实无华的气质,大眼一看很城市化,多了一份小资情调。虽然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但是确实在逐渐脱离小镇气质,成长着某种不愿成长的成长。
后来看到了那个番剧的完结篇。阿悟曾经想方设法,苦苦保护的雏月同学,最后嫁给了别人,和我的感受不一样,阿悟并没有为此郁闷,他只感到欣慰,他保护了想要保护的人,达成了一个好结局,这样他就觉得足够了。
原来一开始,他就并不是喜欢她吗,只是在肩负着拯救未来的义务罢了……
成年人的思想,很成熟呢。
银杏叶一簇又一簇。清洁阿姨把它们堆成一垛。金灿灿的小山垛间,不知为什么,我听见她说,她被埋在银杏叶里。
她真的在那里面吗?我差点想扑上去把她扒出来,可是那样一定会受到众人的目光。在大学的校园里像狗刨一样对落叶作威,在别人看来太可笑了。我还得等众人离去,才能把她拾起来。
一群又一群人,一片又一片树叶。
等到所有人都去,都去干什么呢?和高中不一样,大学的校园里,永远都有人在路上,于是我只能永远的等,等到所有人都走掉的时候,我会像多年前在那条混乱的走廊一样。我要把她扒出来,给她好好洗洗,然后背着她上课,枕着她睡觉,顶着她躲雨…我幻想着,在她身上擦拭着一遍又一遍,幻想着会有一个熟人走过来,开玩笑说:“哎呦惨呐。”我挤出一张调皮的神情:“害可不是,书包没放好。”
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于是我走开了。
我插上耳机,反复的放着那部番的ED:
“…
寂しさに喰われた优しさが
白い雪に埋もれて行く夜
被寂寞吞噬的温柔,被白雪掩埋的夜晚
君は仆の胸に小さな火を灯す
古い伤迹のようで
你在我的心中点亮了小小的灯火,像古老的伤痕一样。
微笑んでよ
この世界の暗闇から
目覚めてゆく
光のような
微笑吧,从这个世界的黑暗中,逐渐苏醒,像光芒发出那样。
君のうた
你的歌声
仆だけが见てた
君のこと
只有我,看见了你”
2023年 3月2日 晚上1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