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八年，五月六日。市中心写字楼旁的咖啡馆内。
“馨橙，你的态度让我这边很难办呐。”
戴着眼镜的西装男叹了口气，端起瓷杯，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咖啡入喉。他没有接着说话，而是煞有介事地砸了咂嘴，像是在特意品味这醇厚的苦涩。
桌子对面，橙发少女的身体正因紧张微微颤抖。她垂着头一言不发。
星馨橙不敢主动发起话题。
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叠白纸，那是对方今天带来的新合同。
可上面苛刻的条件，令她无论如何也没法认同。
“其实呢，我也理解你的处境。”
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西装男终于开了口。
“小姑娘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好不容易有了个火爆的游戏，蹭上了流量车，结果没过两年游戏倒了，确实是挺倒霉的。可是呢，你也得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考虑吧？”
就在下一刻，他原本柔和的语气突然变得锋利无比。
“网站本来在奇迹之镜这块投了很多宣传！这档子事之后，即使是亏了钱，我们也还在和你们这些失业的主播积极沟通，努力帮你们找出路。但说到底，直播能不能火还是靠主播自己的素质——可是你吧，怎么说呢？才艺类的直播是不能指望了，游戏老本行吧，播其它的效果也不太行，人气流失得厉害。让你去和那些人联动玩狼人杀，你的表现也实在是一言难尽，根本没有玩社交游戏的必需素质，观众都在骂，说下次别带你了。”
橙发少女的身子僵住了。
见少女已无话可说，西装男将桌上的合同往她面前推了推。
“——所以我觉得，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新合同里的条件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一年的短期合同，足够你去找新的直播方向。等以后找到新出路，再签一个B＋的合同也不是不可能。怎么样，签不签？”
言尽于此。
星馨橙知道，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自己商讨。
星馨橙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能反驳的理由，没有任何能争取的空间。
可她还是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落差。
从小有名气的、以女性独狼高手为卖点的、勉强能挤进二流末尾的奇迹之镜主播……
变成现在这样主动离家出走，却连每个月的房租钱都不一定交得起的……
小丑。
新合同上写了详细的规章与待遇。
保底两千五百元。礼物分成到手百分之三十。每天播满九小时。五年内不允许转别的平台。运营账号所有权归公司所有。
两千五百元。
橙发少女的目光在白纸上那串干瘪的数字处凝滞了。
她在恍惚之中思考、回想，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房租价格。
每月三千元。
环辰市是无可置疑的一线城市，房租高是很正常的事。
即使在以前收入还算可观的时候，星馨橙也选择了五环外的一处较为破旧的公寓楼作为住所。
离家独立生活，租房不是长久之计。
她曾经计划过慢慢攒钱，到时候买一间三十平的小屋子，只要能装得下游戏仓和床就行——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
可现在呢？
自己还能再找到比这还便宜的屋子吗？再往市外面搬？
不可能了。
六环再往外就不是环辰市了。别说地铁，连公交站都寥寥无几。
两千五百元。礼物百分之三十。
少女的思绪又落回面前那张不大不小的A4纸上。
——两千五百元。礼物百分之三十。她无法接受。
可她又很清楚，自己现在确实只值这个价。
“那个……”
她努力控制冻结的声带重新发声：
“我可以一天播十二个小时，您能不能——”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个问题啊，小橙。”
西装男的脸上出现了愉悦的笑容。
他不知为何换了个亲昵的称谓，身体前倾与星馨橙对视，竖起一根手指：
“直播的时间管理也是门学问。作为观众，直播看的是什么？只有主播吗？其实不然。为什么弹幕这种东西并不属于直播本身，但却是每个直播网站都会去做去管理的重要内容？因为这也是观看体验的一部分——不仅是主播的表演，还是自己和成千上万的人共同观看，共同体验，共同评论的即时性视频内容。”
西装男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橙发少女想要说什么。他摊开双手侃侃而谈：
“观众聚在一起的直播效果和分散开来的效果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时间有限，你能播的时间长，他们又不能一直看着你。你应该聚集他们这些有限的时间，让他们调整时间安排去看你。像你这种人气走低的主播，应该考虑精简直播内容，如何在最短的时间捏抓住浏览直播的观众的眼球，并把他们留在这里，而不是单纯靠增加直播时长混过去——”他加重了语气，“这样是没有意义的。你浪费的时间毫无价值，懂吗？”
没有意义。毫无价值。
对方的长篇大论令星馨橙哑口无言。
她机械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
西装男很是满意，重新靠回椅背上翘起腿。
时机已然成熟。
谈判的要领就在于此。想要榨取弱势一方的价值，就要先给予对方压迫，然后在她绝望之际重新展露笑颜，抛回一根稻草。
即便只是根稻草，对于已经溺水的人来说，那也一定会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不过呢，看你这么为难，唉……这里也有一个办法，就是你可能不太适合。”
“欸？”
“探灵直播，你了解过没？”
西装男向不知所措的少女抛出一个新词语。
“探灵？是指那种独自去……闹鬼的地方探险的直播吗？”
“嗯，差不多。”西装男笑着点点头，“在夜里直播户外，去各种地方的都有。像是废弃的墓地啊，地洞啊，医院啊，凶宅啊，还有没人的老村——都可以。”
……什么？
星馨橙没想到话题的跳跃幅度如此之大。她小心翼翼地发问：
“可是，为什么要做这个方面……这种内容的受众很多吗？”
西装男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听说过一个叫晓月的主播吗？半个月前的新闻了。”
星馨橙茫然地摇摇头。
“那你知道最近网上的传闻吗？说最近环辰市各地都有灵异现象发生。这段时间，关于都市传说之类的话题一直很火。”
灵异？都市传说？
西装男的发言让星馨橙越来越不知所谓，她又摇摇头。
她整天都在思考直播内容，练习自己不熟悉的流行游戏，还求人去学习社交游戏的技巧——根本没空关注这些花边新闻。
西装男哼了一声，脸色变得不悦。
“啧，主播这种东西啊……不关注时事热点还想火，那不是做梦吗？”
橙发少女顿时打了个寒噤，心情再度一落千丈。
——完了。
对方对自己的评价再次降低了。
“总之，最近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有不少人声称自己看到了超自然现象，而且目击发生地都在环辰市。晓月这个探灵主播也是这样——他在一处破古庙直播的时候碰到了莫名其妙的绿色光团，而后直播就突然中断——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复播，人也没有消息。”
“……”
星馨橙拼命理解对方话中的信息，却怎么也分析不出来个所以然。
……这怎么听都像是故意自导自演炒热度的戏啊。
虽然星馨橙这么想，但她终究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
她没有资格。
“总之呢，不管事情真假，这件事也确实引起了不小的讨论度。我们网站本来在户外这一块缺少内容，所以就想趁着这个热度发展一下。挖别家现成的主播不现实，不如在我们自己人里面找。”
说到这里，表情变换自如的西装男又从冷漠脸恢复到商业微笑：“你觉得怎么样？”
“我……”
星馨橙有些犹豫不决。
机会来得太突然了，她根本没法认真去思考。
而且，『夜间探灵』这个词汇对于星馨橙来说也确实有些……奇特。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接到这方面的委托。
“还做不出决定吗？说实话，本来你不在这个企划的候选名单里的。但仔细一考虑——你以前在奇迹之镜里不就是干探险的吗？专业对口，你的老观众也都是看这个的。这么一想，你不是很适合的人选吗？”
星馨橙一愣。
以前的……自己？
